第2章
第二章
林攻玫愣了一下,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掌下那顆心髒跳動得如同被□□追趕的小鹿,林攻玫眯了眯眼,忽然擡手扼住沈間的下巴,推着人坐起來,把人困在沙發靠背和手臂之間。
“你一直是這樣,服務顧客的?”
沈間雙眸微顫,慌亂搖頭,“沒有……”
“今天是我第一天入職,你是我……第一個客人。”
也是。
林攻玫想。
人是在聞客達他們店裏,多年朋友,他不可能眼睜睜眼看着沈間堕落,這才在沈間“出臺”的第一天就想方設法把自己騙來。
她今天也确實沖動,久別重逢來得突然,她不願意看到沈間呆在那種地方,想也不想就把人帶回了家。
林攻玫嘆了口氣,把沈間把襯衣扣子系好,又倒了溫水遞給他。
“早點休息吧。”
燈光熄滅了,沈間目送林攻玫出了卧室,在黑暗中輕輕嘆了口氣,把臉埋進被子裏。
林攻玫一回房間就拿起手機撥通了聞客達的電話,開門見山詢問沈間的情況。
“工作是你介紹給他的?”
“我哪敢啊。”聞客達喊冤,“這缺德事我可幹不出來,是沈間自己急用錢,只能做這工作解燃眉之急。”
Advertisement
林攻玫:“他不是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嗎?籌錢是為了交學費?”
“一方面吧。”聞客達含含糊糊,“學費可以先放放,主要是他爸在外面欠下那些債,債主追到他學校了,逼他還錢。”
“父債子償是以遺産繼承為條件的。”林攻玫道:“沈間應該報警。”
“哪那麽好解決。”聞客達嘆氣,“人情世故的,算也算不清楚扯也扯不明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爸的債主都是些混社會的地痞流氓。”
“再者說,除了這些人,那他爸借親戚那些呢?沈間自己這兩年借朋友的呢?他那種溫吞性子,肯定會想辦法還清。”
林攻玫沉默片刻,忽然話鋒一轉,“你剛才說,學費可以先放放。”
“為什麽?怎麽放?”
聞客達被噎了一下,嗯嗯啊啊半天沒圓上話,最後索性放棄,破罐子破摔道:“沈間現在生活都一團糟,更別提籌措學費了,他跟我說打算先休學一年,打工把錢先還上再說。”
這夜林攻玫難以入眠,腦海裏構想了無數條可供沈間選擇的路子。
淩晨四點多好不容易有了些許困意,卻又模糊夢見了十多年前的中學時代,那時沈間是名列前茅的優等生,前座那個女孩看向他的眼神明亮又期待,指着練習冊上的習題,向他請教解題思路。
沈間溫和且有耐心,拿着自己的練習冊和草稿紙,禮貌地與對方隔開一尺半的距離,邊講邊推寫過程。
那時林攻玫與沈間是同桌,她含着一塊甜膩辛辣的姜糖,百無聊賴地看着這一幕,忽然牙齒微微用力,将糖塊碎成兩截,發出一聲輕微的“咔嚓”。
“沈間,這道題答案是不是錯了,我怎麽算都是C。”
林攻玫指尖夾着筆,筆尖點了點練習冊上一道函數題,青蔥挺拔的少年聞聲湊近,越過兩張課桌并合的桌縫,倚在她身邊仔細研究,末了擡頭沖她笑着道:
“不是的,确實是選B,這道題有陷阱,要舍棄一個答案。”
沈間捧着林攻玫的練習冊,筆下是林攻玫的草稿紙,偏頭笑得精致明朗:
“我給你講講好嗎,阿玫?”
阿玫……
模糊的聲音将林攻玫從夢中喚醒,日光透過窗簾将卧室染得朦胧,她緩緩眨了眨眼,反應過來是沈間在敲她的房門。
“阿玫,我做了早餐。”
火腿三明治,因為材料有限,用的是林攻玫點外賣送的澱粉腸,面多肉少,斜着切成橢圓形的片,在火上煎過,疊上煎蛋和生菜葉,塗一些被遺忘在冰箱深處的蛋黃醬。
林攻玫一向不喜歡這瓶蛋黃醬的味道,和她在西餐廳裏嘗到的差很多,但今天換了沈間掌勺,幾種食材搭配醬料口味倒是莫名很和諧。
放在櫃子裏吃灰的馬克杯倒入了滿滿蜂蜜牛奶,素色的瓷盤裏擺了幾片切好的鮮橙。
難為沈間從林攻玫不富裕的冰箱裏翻出這麽多七七八八的邊角料,硬生生備出“兩菜一湯”。
兩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同桌進餐,空氣中透着一絲讓沈間難過的生疏,可他又不知道要做些什麽才能攪散這種氛圍,一時間只能聽碗筷碰撞的聲響。
吃完飯,林攻玫看了看手機,九點鐘。
“今天周日,有空嗎,我帶你去見一個朋友。”
這個朋友是林攻玫的大學同學,就職于江黎市最大的律師事務所。
律師這工作忙起來休息時間不固定,林攻玫鑽了空子,前天晚上以一頓燒烤的價格預定了她今天十點的零食空當。
“父債子償還是要看當事人是否有繼承親人的遺産。”朋友一邊拆着林攻玫帶來的奶茶,一邊耐心解釋:“繼承人以所得遺産實際價值為限清償被繼承人依法應當繳納的稅款和債務,也就是說……”
沈間沒有說話,林攻玫也不需要他說話,更不會在朋友解釋完後多餘地問他一句聽懂了嗎,只是風輕雲淡地寒暄了幾句,随後便同沈間離開了。
四月末,日光輕暖,冰塊在冷飲裏漸漸失形,奶蓋也一點點消融沉入杯底。
林攻玫扔掉了甜味漸膩的飲品,忽然像是心血來潮,轉頭對沈間道:“這地方離你們學校挺近,不如順道去你們學校食堂吃飯吧。”
江大南苑食堂在江黎市一衆大學中赫赫有名,前兩年擴建,拓成了上下三層樓,一樓入住了各種網紅店鋪,往上就是聲名遠播的本校食堂,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俗雅共賞。
“我做美食特輯節目的時候,把你們學校食堂列為過備選,後面被領導劃掉了,現在看來,确實遺憾。”
“食堂那邊是圖書館嗎?”林攻玫隔着透明玻璃伸手虛指,“上次來江大,好像蹭你的卡進過一次,不得不說,在引進圖書這方面,你們學校比我們學校開放包容多了
“聽說你們體育場去年翻新,擴了大片場地,很多外企來做活動,還承辦大型賽事。”
“如果有大型活動的話,你們申請志願者不是很方便?之前那個什麽全運會,應該從你們英語專業招了不少人接待外賓吧?”
……
林攻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內容漸漸偏向沈間的學業,她的規勸帶着試探,盡量避免壓力性的話題。
可沈間只是沉默地坐在她對面,置若罔聞。
林攻玫不合時宜地想起中學時代沿街買過的早餐,剛出爐的香酥燒餅切開,刷上醬,鋪上生菜葉,再夾兩串煎得冒油的裏脊肉,第一口下去,味道與口感烘托得極致。
只是那時候他們急忙慌地追趕早讀時間,在校門關閉的前一刻沖向教室,坐下後就是讀書聲,好不容易熬到結束,第一堂課又趕集似地開始。
第二口早餐,往往要等到課間才能咬下去。
可那時候,包裝袋裏已氤氲水汽,燒餅不再酥脆,醬汁變得膩口,連裏脊肉都變得幹柴。
“沈間,有些事情是不能等的。”
林攻玫嘆息。
“停下容易,可想再撿起,就要克服重重現實。”
沈間無言,一直到窗口叫號,兩人的餐齊了,才輕聲喚了一句:“阿玫。”
“我剛入學的時候,西紅柿雞蛋面是五元一份。”
即便是五元一份,沈間也不常吃,只有周末才會考慮,一般時間,如果他決定了吃面,都會點素湯面。
“四元一份,澆入底湯,燙面的時候加一兩根青菜。”
這個年紀的男生飯量普遍較大,沈間只得再在隔壁窗口買兩個酥餅,一般都是早餐賣剩下的,午餐時候低價處理,一元一個。
“後來,食堂漲價了,西紅柿雞蛋面變成六元一份,素湯面四塊五,而且從那種寬扁的面條變成了細圓的散面。”
還好每份面的量并沒有減少,可沈間還記得漲價後他第一次到食堂點餐,看見工作人員輸入的扣款金額時,那聲脫口而出的“不是四塊嗎?”
人來人往的食堂,好像有人詫異地看向了他,又好像沒有。
“所以阿玫,這就是我。”沈間笑了笑,“那種,五角一塊的漲價,都需要斤斤計算的人。”
“我不是不想讀研,可是學費怎麽辦?江黎市寸土寸金,江大沒有研究生宿舍,我需要外出租房,租金怎麽辦?”
“那些逼我還債的人,威脅說如果不還,就要把橫幅拉到學校,每天堵我上下課,我能怎麽辦?”
只能逃,下意識帶着麻煩遠離,盡量不影響到身邊的人。
“我也想好好生活,可每當我精疲力盡解決掉一個問題,以為終于可以松口氣時,下一座大山總是猝不及防就壓了下來。”
“也許我這一生就該庸碌無為,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奔波,做拿不出手的工作。”
——如果不自量力企圖改寫,哪怕只是擦掉一點點灰暗顏色,都會遭到反噬。
“有些人的命運,生來就定下了。”
沈間依舊是笑着,眼底卻清冷蕭瑟,那裏陳放着理想和信念的屍體,全部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剩一地哀鴻。
“是我自甘堕落的。”沈間承認,“如果你想幫我,或許以後可以常來光顧我的‘生意’。”
林攻玫心上一刺,痛感破皮鑽出,游走神經血脈。
成長這些年,她也經歷過至暗時刻,因離別傷感,因挫敗流淚,因欲望大于能力痛苦。
可如今她發現,她最最害怕的,始終都是沈間認命的眼神。
在她乏善可陳的二十幾年人生中,前後見過兩次。
每一次,都讓她心甘情願陪他下地獄。
“沈間。”
沉默許久,久到飯菜都有些涼了,林攻玫忽然出聲。
“我會光顧你的生意。”
“從今天起,我是你唯一的雇主。”
“跟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