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喂屬于自己的人類

第30章 意義

意義

單夏沒有充分理解“沒有時間”的意思，直到它來到第三樓。

随着它的到來，所有人都讓開一點距離，讓它得以看到眼下是什麽情景。

那是一個過于龐大的水箱，幽綠色的液體灌注滿了整個空間，沒有其他任何別的遮擋物，讓其中漂浮的大腦得以完全展露，在凝視的時候不直覺屏住呼吸，心底陡然升起怪異和可怕的紛雜念頭。

“他還活着嗎？”

瑞恩咽了一口口水：“活着。”

人體的大腦是一種脆弱又可怕的東西，它支配着四肢，亦會制造出幻覺，讓僅剩大腦的人類以為自己仍然肢體健全的活着。

星光：“我從沒見過這種景象，實在是……太惡心了。”

她說出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聲。

如果說先前的實驗物是反人類，那麽現在看到的一切，就是已經違背了最底線的倫理道德。

“他為什麽要把他放在這裏？”林凱文笑。

“交流。”

魏承安道：“如果大腦一直以為自己活着，那麽他的所有經歷都可以是編造，顧诃成很聰明，但他仍缺少一個可以與之交流的對象，只要編織他們仍然友好的假象，他就會是最好的幫手。”

他伸出手撫摸着玻璃壁。

燈光打在他的臉上，那雙眼睛不再是淺紫色，而幽深不見底，是最純粹、最無法探尋的深黑色。

林凱文玩味：“看來你的眼睛恢複的不錯。”

也是，甚至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的星光就在這裏，加上經驗豐富的瑞恩，他不可能不能順利進行這場手術。

“你有什麽想說的，我會替你轉達。”魏承安只是平靜道，“單夏，你知道時間不夠了。”

在接收到顧诃成啓動了爆炸倒計時後，它在第一時間将消息傳給了瑞恩。

現在還剩下十分鐘不到的時間。

至于顧诃成……

看到單夏獨自出現，沒有提及他的存在，所有人的心底都升起了模糊的念頭。

這念頭和真相也沒有什麽區別。

在場沒有一個人類有資格追問細節到達發生了什麽，只知道顧诃成不會再來打攪他們，這就夠了。

單夏仔細看了看魏承安的眼睛。

所有謎團都在他看過來的瞬間得到了解答，因為那雙眼睛實在是太過洞穿人心，如果它不是AI的話，它一定會厭惡擁有這樣一雙肮髒眼睛的人。

它想，它知道了。

魏承安的眼睛可以看穿人心，聽到每個人的心聲，甚至能夠和只剩下大腦的人類進行心靈溝通。

他排斥人類，厭惡親密關系，只是因為他聽到了太多醜陋的想法。

那麽，在聽到自己父母決定要将他出賣的心理活動，他到底是什麽想法呢？既然已經知道了他們的想法，他為什麽又會選擇回家？

單夏的腦海中立刻閃過了魏承安說過的一句話。

他厭惡所有心存希望的人類。

包括他自己嗎？

因為仍然對自己的父母抱着微薄的期待，所以被親手送上了手術臺，變成了現在這幅冷漠而不近人情的模樣，就像啓動了一層保護機制。

難怪所有人都說，如果顧诃成拿回了眼睛，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只要他用這雙眼睛看着集團的那些董事會，只要是活着的、知情的人，都會輕而易舉成為他的證人。

顧诃成會殺死所有與之相關的人，但只要幫助及時，總會有活下來的漏網之魚。

單夏認為消失的金雯和芮雪就是去做這件事了。

所以他們不着急。

魏承安：“你有什麽問題？”

單夏驟然回神，意識到所有人都在看着它，而時間也禁不起耽擱。

所有疑惑都要此刻得到解答。

“他為什麽要把我交給顧诃成？”它深吸一口氣。

魏承安複述了一遍，轉向了玻璃裏的大腦。

“迫不得已。”他道。

林凱文靠在玻璃缸上，眯起了眼睛：“我可以補充一點資料。最開始，他和顧诃成是合夥人關系，他們一同創建了集團公司的雛形，但就在他研究出來你之後，顧诃成起了別的心思，将他殺死後做成了這樣。”

“你的意思是，他是那個雨果！”瑞恩驚叫出聲，“我以為他是和顧诃成鬧崩了所以離開了集團！難怪這之後就沒有他的消息了——”

就連星光也不受控制地露出了激動的表情，頻頻看向玻璃缸。

沒有哪個搞機械的人會不認識這個人。

雨果研發了衆多産品，可以說是集團的半壁江山，但卻早早地宣布退休，不再參與集團的事務，當時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單夏聽到簡短的四個字回答，淺灰色眼眸閃了一下。

“為什麽你會想起聯系魏承安？”

“想找到你。”

“找到我？”

這次魏承安停頓了好一會兒時間，似乎對方回應了很長一段話。

他道：“你對他來說，就像真正的孩子一樣。”

單夏詫異地睜大眼睛。

“在和顧诃成合作的時候，他做過一些不好的事情，直到他創造出了你。”

說是不好的事情，其實比想象中還要可怕，這種說法不過是輕描淡寫。

雨果可以承認，自己本來就沒什麽人性，他和顧诃成是一丘之貉，為了能夠賺到夠多的錢而不擇手段。

直到那一天。

他不過是輸入了一串代碼，在它自主運行的時候編入了更新代碼，就棄之不管了，這和他經手過的成千上萬的實驗品沒有什麽區別，他根本沒有把這個被稱為“愛麗絲計劃”的項目放在心底。

處理完基本的編程，他稍微有些口渴，于是離開電腦，拿着紙杯在飲水機前接水。

前後花費時間不過十分鐘。

等到他再次回到電腦前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電腦屏幕上出現了擋住視線的東西。

「你好。」

那是用電腦自帶的字體打出的一行字，極其緩慢，就像一個新生的人類在适應自己的四肢。

這……這不可能！

雖然他确實設置了自我更新程序，但是這不代表它就會出現能動性，在極短的時間內學會了人類的打招呼，甚至能夠無師自通的和外界進行溝通！

雨果攥緊了水杯，渾身僵硬，懷疑自己觸碰到了什麽神跡一樣的機關。

“……你好。”他遲疑道。

電腦的字跡迅速消失了，變成了一段省略號。

半晌後，它打出了新的一行字。

「你是我的父親嗎？」

父親。

雨果陷入了恍惚。

像他這種爛人，做過無數喪心病狂的事，從未對生命有過應有的尊重，将人體和鹿拼湊在一起，将機械制作改造在其他生命體上，為了某個項目而強迫平民簽訂合同，他害死了太多人，設想過無數實驗品失控會出現的情景，但唯獨沒想過這一點。

或許是報應，雨果的整個身體都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精神如遭雷擊。

他突然誕生了一個近乎荒謬的念頭：他必須停止這一切。

有的人不一定是個好人，但可以試着做一個好父親。

“但顧诃成并不這樣認為。”魏承安道，“在他向他展示了你之後，兩人的分歧讓他淪落到現在這樣生不如死的地步。他之前沒有機會在顧诃成的控制下幫助你，但機會總是需要等待，他很開心你已經擺脫了顧诃成的控制，并且找到了真正值得相伴的人。”

聽完所有的話，單夏站在原地，沒有反應。

瑞恩顯然被整個故事的發展給震住了。

他喃喃道：“怎麽會這樣……那這也太……我們要不把他帶上吧？大樓就要毀了，雖然他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但是現代科技這麽發達，我覺得一定還有別的辦法能夠将他就回來的。”

就連星光這個局外人都有些動容，想不到顧诃成會做到如此陰狠的地步。

林凱文看了看，笑了：“我覺得瑞恩說的有道理。”

但單夏只是：“我還有兩個問題。”

魏承安點了一下頭。

“第一，愛麗絲藥劑的濃縮版你為什麽會交給魏承安？你明知道這遲早會害死他，這可不符合‘相伴’的定義。”

“他知道我會為你改變想法。”魏承安說。

對于這個答案，單夏不置一詞，只是凝視着缸內漂浮的大腦。

“就在剛才，顧诃成死了。”

“他的确沒有人性，但我覺得你在撒謊。”它道，“你該不會忘了一點，我是個AI，可以分析那些電流波動吧。人類大腦可以發射出微弱的生物電流，但我能感覺到還有一部分電流出現在你旁邊的電腦上——你已經是個半AI了。 ”

這句話一出，在場原本緊張的氣氛陡然一凝。

“從你剛才說的可以看出來，你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誕生自己的意識。我不認為顧诃成這麽謹慎的人會因為想要交流就把你留活口，甚至讓你有機會連接上旁邊的電腦——你剩下大腦，是故意為之。我想顧诃成沒有虛構你的記憶，他和你應該是合作關系，目的是為了找出我為什麽會有類似于人類情感波動的原因，以便将自己的意識變成類似于AI的存在。”

單夏道：“我知道‘瘋帽匠’。它應該是你準備寄生的AI容器。我為什麽會知道，因為顧诃成不過是做了點暗示，你就控制機械狗殺死了他。至于為什麽？我和他對話的時候，在場除了我和顧诃成，剩下的就只有它了，它是唯一造成反常的原因。”

“你好，父親。”它說，“我們可以坦誠相見了麽？”

話音落下，大腦缸旁邊的電腦閃爍了一下，突然浮現出了一行字。

「你很聰明。但為什麽會想到分析電流？」

空氣陷入了一片死寂。

單夏淡淡道：“你的敘述的确沒什麽破綻，也很煽情。但你最不該做的就是添油加醋，把魏承安扯進來。如果你真的願意為我改變自己的話，你就不會将愛麗絲藥劑交給魏承安——你知道他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如果他真的是父親，那麽他絕不會拿他喜歡的人冒險。

一個人如果不是好父母，那麽，就算話說的再動聽，他一定不會是個好人。

魏承安的父母就是一個例子。

在得知了魏承安的能力後，他對它的特別就有了附加的意義，對于一個可以洞穿人心的人來說，一個AI可以帶來難得的平靜。

從這個角度來看，雨果可以利用這個漏洞，用一半AI隐藏自己的想法，讓魏承安無法讀出它的真實念頭。

往更深處想，是他一手促成了魏承安和單夏的相遇。

從最開始，一切就在它的計劃中。

魏承安抽出槍，對準了缸外的電腦。

「你不應該殺死我。」

“只是履行當初的承諾而已。”魏承安笑了一下，“雖然你從最開始就在利用我，但我還是應該感謝你。”

「單夏，是我創造了你！」

單夏沒有投去視線。

“砰——”

魏承安扣下了扳機。

随着一聲巨響，衆人身前的機械電腦火星四射，在驟然間毀滅成一團被貫穿的廢品。

失去了電腦的供應，大腦遲早也會死去。

雨果追求的是極致的瘋狂，試圖成為掌控一切的AI，但最後卻被困在了狹窄的玻璃缸中。

驀地，屏幕亮了一下。

「你們都會死在這裏。」

最後一句話，電腦耗盡了所有的能量，徹底熄滅成黑暗。

瑞恩臉色陡然一變：“快跑！爆.炸提前了！！！”

只見他手裏的便攜式電腦屏幕一變，倒計時從原來的十分鐘變到了一分鐘，致命地閃爍着可怕的死亡紅光。

“這裏沒有出口！”星光大吼。

魏承安當機立斷，擡手對着落地玻璃窗戶掃射了一圈，它表面雖然裂開了縫隙，但遠遠不夠，他直接上前将堅不可摧的窗戶打爛，手指沾着碎玻璃和鮮血，捏了一下手指，任由碎片和血一起灑落在地上。

瑞恩直接被他的狠戾看呆了。

“走！”

45秒。

其他人迅速跟上，從攜帶的背包裏拽出了設備，朝着空出的小洞沖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30秒。

魏承安抓住了莫名不動的單夏的手臂，朝着窗外滑去，兩人極速墜落，三樓并不算高，但沖擊力依舊很強，他在墜落的那一瞬間将單夏包裹在懷抱裏，身體撞擊在地上，發出一聲悶哼。

單夏頓時回過神，咬牙起身：“你瘋了！”

用自己的人體當肉墊，為了保護一個身軀破爛就可以随意更換的AI，這是正常人做得出來的事嗎？！

“我沒瘋。”

魏承安那雙眼暗沉沉的，讓它心底一驚，不直覺熄滅了怒火：“為什麽不走。”

單夏一怔。

的确，它剛才沒有動，是因為不想離開。

如果集團的所有産品都會在今晚被摧毀，那麽它也不應該離開，最好是和這場爆.炸一起湮滅。

所有人都知道單夏是集團的産品。

如果它沒有消失，意味着集團的标識仍然活躍在都市之中。

“你快走！”

它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催促魏承安。

其他人已經跑到了安全區域，只剩下他們兩個僵持在原地，整個世界的噪音似乎都在此刻消失了，只留下淅淅瀝瀝的雨聲。

爆.炸随時會發生，但魏承安的表情卻格外平靜。

他道：“還有不到二十秒，我們這個位置一定會被坍塌的大樓波動到。如果你不走，我也不會走的。”

“……”單夏。

“你說過，不想我死。”他繼續說，“我也不想你死。如果要死，那就一起死吧。”

15秒。

單夏凝視着魏承安：“你必須離開，其他人需要你。”

他笑了一下，是那種很少見的、真實的笑容，帶着一絲對人性的厭煩：“我現在有了這雙眼睛。如果沒有你，我也沒有行走人間的必要了。”

單夏身體猛地一顫。

他是在說，自己是他保持理智的錨點。

沒有它，那麽生命也毫無必要。他已經對太多人失望、讓太多人失望了，所以他并不在乎如果自己死去意味着什麽。

畢竟他是一個自私的人類。

8秒。

單夏驀地翻起身，抓住魏承安，帶着他往安全區跑去。

時間太短，它不敢回頭耽擱時間。

或許是它的期望起了作用，在他們來到安全距離的後一秒，身後就掀起了巨大的熱浪，伴随着地動山搖的嗡鳴聲，大力将它們重重地推倒在地上，完全被壓地直不起身來，等待這股沖擊過去後，單夏攥住魏承安的外套，将他慢慢地拽到了自己身旁。

它細細地檢查，視線落在他的臉上，身體上，不放過任何一處。

他沒有受傷。

單夏松了一口氣，脫力一般，躺倒在了他的身邊。

魏承安雙眼映照着不遠處的火光，他看着那棟都市巨大的标識物轟然倒塌，掀起的煙霧直穿上天穹，将那始終倒計時的時鐘模糊掉了，好像可以看到本該被直視的浩瀚星空，整個世界都在煙火中搖曳波動，像是死掉的升天殘魂。

單夏也看。

“好像在看煙花。”林凱文的聲音從身後模糊地傳來。

魏承安突然道：“其實我在第五環有一棟房子。”

單夏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他沒有回以視線，但它能從他的眼裏看到一絲緊張，從未看到過的表現讓它不直覺有些愣神。

“等事情結束後，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魏承安轉過身，視線凝視，話語極其認真。

單夏沉默。

它花費的時間太久，久到魏承安身上的那些緊張都消失了，雙眼也失去了應該有的期待。

“如果你不願意，也沒關系——”

“我願意。”單夏搶道。

魏承安的聲音戛然而止。

兩人同時陷入了安靜，但氣氛并不讓人覺得壓抑，而是一種說不出的粘稠，讓呼吸都似乎被掐住了。

“不知道AI可不可以和人類結婚……”

“我在想我需要辦第五環的身份證麽？”

話音同時出口，兩人又是一愣，單夏忍不住笑了：“怎麽就結婚了。”

“……”魏承安。

它纏着他，非要讓他說清楚，但他卻偏過頭，堅持不說話了。

單夏：“你……”

“我很高興。”他突然道。

也許上天是公平的，不幸的人總有一天會得到眷顧。

單夏沒說話，只是伸出手，攥住了魏承安的手指，默默地握了許久，手心都捂出了燙人的溫度，也沒有松開的跡象。

“走吧。”半晌後，魏承安終于道，“他們都在等我們。”

兩人起身，朝着隊伍走去。

身後集團坍塌的烈火被滂沱的大雨澆熄，冒出了幾縷淺灰色的濃煙，但也和他們要前去的目的地無關了。

或許所有都會照舊，無法擺脫原有的束縛。

或許金雯的最後計劃會失敗。

或許沒有了集團，還會有別的企業出現……

但在經歷了這一切後，希望這個詞語，終于對01和魏承安有了意義。

正文完結啦，抱歉這個因為個人原因拖了這麽久。

一開始就是想寫一個很簡單很短小的故事，算是自己的個人癖好吧，突發奇想地選了這個設定，磕磕絆絆地完結了。

不管怎麽樣，感謝大家看到這裏，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