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時代魔法家族

第1章 醫生

醫生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本書的時代背景，我會盡己所能嘗試還原一個維多利亞中後時期的英國，然而由于工作繁忙，查閱與驗證文獻與資料的時間十分有限，難免出現訛誤，懇請方家指正。

本書中重要的地點、人物、故事純屬虛構，本書不能作為任何歷史參閱資料。

*亨特兄弟：威廉·亨特和約翰·亨特，18世紀傑出的外科醫生、解剖學家、病理學家。

*伊夫林·沃：（1903—1966）英國作家，被譽為英語文學史上最具摧毀力和最有成果的諷刺小說家之一，二十五歲時發表第一本小說《衰亡》。面對下層人民他曾說：“啊，我不了解。我認為那些居高的人也未曾理解過他們。”

該人名的出現在時間線上與本文的創作年代并不吻合，考慮到本文“第一人稱”所描述的主角查爾斯·伍德逝世于20世紀30年代，在晚年有修訂早年小說的習慣，加上本文絕非紀實小說，還請多加注意。

*塞缪爾·佩皮斯：17世紀英國作家、政治家。《佩皮斯日記》是他1660年到1669年期間寫下的日記，他巨細無遺地記錄了自己每天的所見所聞，上至倫敦大瘟疫和倫敦大火等重要大事，下至諸如蛋糕配方之類的雞毛蒜皮。因其真實有趣，被譽為最佳的床邊讀物，也是關于17世紀生活的重要文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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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第一眼見威廉斯·阿蓋爾時，我并不覺得他身上有什麽過人之處。

我當時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症，我的孿生姐姐瑪麗·伍德向我推薦了這位不到而立之年就經營了一家患者盈門的醫館的內科醫生。聽說他曾經在柏林大學留學，師從西奧多·比爾羅特。他于四年前歸國，自那以後一直開設私人醫館謀取蠅頭小利。

他同時精通精神治療與外科手術，除了過于年輕，幾乎找不出任何缺點。困擾我姐姐五年之久的偏頭痛，就這麽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是個哲學上的迂腐之徒，總不願天真相信像上帝顯靈這般的好事，我時常在觀察姐姐有沒有染上鴉-片的端倪。

我詢問了好幾位英國皇家學會位高權重的名醫，他們要麽畢業于萊頓大學，長年擔任聖托馬斯醫院和倫敦醫院的專家，要麽就是亨特兄弟*的得意門生。他們對柏林大學蹙眉搖頭，對“威廉斯·阿蓋爾”聞所未聞。直到魯伯特·艾略特先生，一位為我父親服務的來自愛丁堡大學的內科醫生說，他聽過這個名字，我才覺得赴約确有必要。

不過魯伯特·艾略特聽說我要上阿蓋爾那兒看這種毫無理由的怪病，他側目望了眼瑪麗現在健康快樂的樣子，臉上浮現讪讪的笑容。

“我确實聽過阿蓋爾這麽個人，那時我即将從愛丁堡大學畢業，我親愛的大學正鼎力把我往聖巴塞洛缪醫院推薦。在當時那個人去樓空的夏天，我聽說有個來了不到一個月就退學的人，他所有的行李都還沒來得及從皮箱裏拿出來，就獨自離開了學校。有人說他去了巴黎，有人說他去了柏林。”他說到這裏，遲疑了一下。“他在歐洲大陸呆了四年就帶回來一個博士的學位，真相如何我們誰都不知道。”

艾略特先生此時此刻簡直醜态畢露，他極力想掩蓋他那來自正統學派的自命不凡，可那兩只鼻孔裏源源不斷淌出的目中無人叫他的臉龐變了形。我認為大部分醫術平庸的醫生最好的選擇是做一個技藝非凡的演員，這樣一來，即使在手術臺上發生事故，至少還能赧然一笑說：我們已經竭盡全力，不幸的是今天阿斯克勒庇俄斯沒有光臨。

我并不打算把艾略特先生的話全然放在心上，但畢竟為了驗證我心中那個邪惡的念想，我決定會一會這個所謂的威廉斯·阿蓋爾醫生。

那年我還很年輕，剛剛考上倫敦大學，與志同道合者沉迷自由與進步，對社會主義高談闊論，毫不掩飾對宗教與牧師協會的鄙夷，總是帶着懷疑與偏見看待世上的一切，自以為抓到幾個社會舊影，定要批判得一文不值。我們相約在一個星期日的午後，西印度碼頭附近的咖啡館。

如果那是一個天朗氣清的下午，我的印象反而不會如此深刻。這一條塵土飛揚，到處都是污水的大街上，竟也一本正經地在玻璃窗外的街角處擺滿了圓桌。滾滾烏雲溜過正随地吐痰的碼頭夥計，泰晤士河畔萦繞在空的腐臭猶如乘坐汽船的權貴，态度張狂地四處覽游。

我滿心只想揭開披在這個魔鬼身上的人皮紗衣，盡力把自己粉飾成雲淡風輕又精于世故的模樣——漫不經心地叼着煙鬥，煞有介事地把杯子端在臉旁。人在大多數情境下，确實更易傾向于指責他人而對自己的缺點緘口不語。我一門心思相信科學，可當那頭紅發出現在我眼前，我仍會忍不住鄙夷，長着加略猶大的頭發的醫生，醫術能有多麽高明。

這是有史以來他把頭發梳得最齊整的一次，日後我經常能見到他不出診時蓬頭垢面的模樣。他腦門上鑲着一頂黑色高禮帽，手上是一雙很舊的絲綢手套，靛藍色雙排扣禮服有些發灰，他一面脫下帽子一面坐下，還不待他開口，我就開門見山：

“你好，這位先生，冒昧打擾一下，請問你會不會相信這世上存在一種藥劑，能治好人身上所有的疾病？”

基于瑪麗遍訪名醫無果的事實，我盡量讓自己的口吻顯得因處變不驚，而極具冷嘲熱諷。這一切都是我迷信權威的結果，我身後有約翰·西蒙醫生撐腰，他斷言她的大腦出了毛病，以目前的醫療水平，除了以止痛藥緩解，實在無能為力。

阿蓋爾醫生的表情并沒有動容，仿佛這些惡言相向是什麽稀松平常之事。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并沒有見過我，我也沒有見過他，可他分外随意地坐到了我的對面，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張口就對他搭了話。可要是認錯了人，免不了吃一頓更具攻擊的嘲弄和冷眼，這絕不在我那天的計劃之內。

對面的男人擺譜地之至地把一只手疊在銀頭手杖上，又把手杖攥在手裏。他非常好奇地看着我，毫不示弱地對我反擊。

“伍德閣下，你是否認為，連同你的失眠在內，除了嗎-啡和乙-醚之外，再也沒有藥品能治好你和你姐姐的病？”

我當時心裏讨厭他的裝模做樣，卻也爽快地點了點頭，我并不恥于拆別人的臺階，反倒好奇他們如何化解自己的醜态。他接下來的一番話果然令我大笑不止。

“因為伍德小姐的痊愈多虧了煉金術。”

我的笑聲之嘹亮，引得好幾個路人駐足側目，連同咖啡館幾個夥計也跟着笑了起來。阿蓋爾就這麽望着我，臉上也噙着令人忍俊不禁的傻笑。

“想想你的失眠，你覺得那是什麽原因？倘使你的氣度不足以使你心甘情願地開口。要我來說，這失眠正聯系着一段就發生在不久前的記憶。”他說這話的語氣冷酷無情極了，好像在宣判一個至惡之人的絞刑。這時他瞪着濃眉下的一雙吊眼，那傻裏傻氣的笑容也不知在何時從嘴角消失。

空氣一瞬間凝結，誰都沒有說話，一種酸楚感随着胃液從我的胃裏升起，随後莫名的惡寒蔓及我的四肢百骸。什麽紅頭發的猶大、陳舊的手套和鴉-片，統統被我抛諸腦後。我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怪異的表情吓到，完全斷了胡思亂想的念頭。我盯着桌上的咖啡發了好長一會兒呆。這兩杯東西都不冒熱氣，已經是難以下咽的冷咖啡了。

“失眠的起因可能是一個女孩。”他以一種在我看來故弄玄虛的語調率先打斷沉默，吉普賽的神婆妄圖使迷信之士破財消災也是這般口吻。

“我一直沒能搞明白你究竟在自言自語些什麽。”

“這沒關系，我大多數的病人都恥于開口講述他們的生活。哪怕在那裏就蘊藏着治愈他們的希望。畢竟我們的時代賦予了他們這樣做的權利。你是怎麽想的，伍德閣下？你很好，你沒病？”

誰能想到我還沒亮出劍來，就在他面前一敗塗地。這件事埋藏在我心底最深處，連最親密的人也不曾與之分享。我的心髒越跳越快，驚慌失措之間，我驟然想到一個萬能說辭，我感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想對他大聲喝止。可他站起身來正要走。我像一個狼狽的小醜，一下失掉了所有勇氣。

“你不打算管我了？”

“我來這裏是為了接你去診所。”他似乎還想再說什麽，卻只掃了我一眼，就轉過身去，我連忙追上他的腳步。

“前幾天夜裏，你也在格林威治附近。”

“我沒有去過那裏，診所近來忙得不可開交。”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便刻薄地對他說：“這會兒你倒是有閑情出來喝杯咖啡。”

“你姐姐特地關照我，說你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

“我開始有點聽不懂你的話了。知道嗎，如果你稍微裝作像個文明世界的住民，倫敦人也不會在探讨自然奧秘中有關氣候部分問題時不帶上蘇格蘭人。”我說話不經大腦，大概怒火已湧上心頭，我竟從他平和的語氣裏嗅到了諷刺權力階層坐享既得利益的味道。

他沒有對我的嘲弄做出反應，仿佛我這個人不存在，那具并不魁梧身體生出的雙腿像是長出了兩對車輪，他越走越快，我不得不小跑跟上他的步伐。

人車往來之間，許多可憐的臉蛋對我們兩個投來好奇的側目。一個站在污水坑裏的婦人和她懷裏吃着手的嬰兒一齊驚恐地看着我，她們滿是污垢的裙子，好像正往我的鼻孔裏送來一股股的異味。

我發現我剛才與阿蓋爾争執不下的氣勢不翼而飛了，原本精心設計的扮相不攻自破，一股莫名的羞愧漫上我的臉頰。我趕緊壓低帽檐，只看腳下的路。

或許是那兩杯咖啡啓發了我的神思，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我是在晚宴上通宵買醉後，于黎明時拂袖而去的那個光鮮亮麗青年成員團體中的一員，絲毫不在乎狹路相逢的那些上工工人們鄙夷的眼神。

或許有很多人跟我一樣，早已對眼前的現狀習以為常，從不嘗試找出它邏輯內部的斷鏈——我們甚至根本無法意識到存在斷鏈。這裏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貧窮卻随處可見。衣着講究的紳士淑女與灰頭土臉的乞丐生活在同一條街上而無人感到意外，仿佛生活的規則自古如此。這全然不合常理，卻無人提出質疑。上一回在人類文明出現這樣奇異的景象，似乎還是在通天塔下上帝變亂口音的時代。

我認為重申是有必要的，因我當時極度缺乏閱歷。我與伊夫林·沃*不同，自以為能夠正确認知貧苦階級的痛苦，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的寫作方向都離不開這個群體，以至于我走了很多彎路。我免不了處處對他們播撒精神上的同情用以凸顯道德上的高尚，施舍幾個銀幣，自費出版幾冊譏諷文章，便可高枕無憂地以人道主義學者自居。即便此時此刻也不能例外。

當然，即便是我年輕的腦瓜也會反思，縱使我出生于全新的時代，卻與老派的權貴共享無法割袍的殊途同歸，擁有新思潮的當下一代正因滿嘴的人性與自由，故而最不敢直面自身的欲望。我的眼前是這樣一群穿着格子襯衣、渾身體味、不剃面的男人們。在阿蓋爾醫生毫不在意的這些“小偷”、“強盜”和“流浪漢”嚴陣以待的眼神裏，我仿佛一個重傷的士兵，在燃燒着生命的行程中搖搖欲墜。

我為數不多的良知使我無法默念約翰·霍頓那句“我們奢侈闊綽的生活非但無損于國家，反而使它富裕起來”聊以自-慰。我害怕失去眼下我所擁有的“恬不知恥”的奢靡生活，我也不具備以性命為本終身投入慈善事業的無畏。我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空想家，卻苦于沒有想象力的愚鈍。我最可憐的地方是知道了自己是一只擁有了自我意識的狐貍，必須對葡萄生出渴望，因無計可施而氣急敗壞地狂吠。

其實對社會的思考并不是我那個年紀該承受的，我應該去向更多平庸的東西，我的人生規劃和目标，我的情感寄托和慰藉，如何交友并維持關系，如何分辨好人與壞人。我的思緒開始漂浮，我想到更遙遠的事，終于落到我實現社會價值的道路上，還有在未來的費邊主義者看來我過去那些荒-淫買醉的日子。我甚至認真考慮了一番我是否應該像盧梭或佩皮斯*那樣把我生活的全部事無巨細地記錄在案，當成小說發表用以贖罪，這聽上去是一條捷徑，但我脫離了宗教，似乎也不至如此罪大惡極。

我們很快在坎農街的一棟顏色詭異的建築前停下，叫我那些使人發笑的妄想提前壽終正寝。我看到未經粉飾的石牆上包裹着一層綠油油的青苔，門框上的黑漆已剝落得所剩無幾，這扇連門牌都沒有的可疑小門一次只容一人通過，左邊的裁縫店與右邊的旅館都被它托襯得金碧輝煌。在我張着嘴巴愕然之時，阿蓋爾醫生早已拉緊大衣，走上閣樓。

這棟樓大概有五層之高，一進門我就聞到了一股舊屋專屬那種經久不開張的黴味。墨綠色的毛氈窗簾只撩開一半，房間內羊毛沙發、圓桌和軟椅好像是半陰半陽中的幻影。

阿蓋爾把衣服和帽子脫在沙發上，便把我扔下，獨自走上樓梯。我環顧四周，找不到任何和醫學沾邊的東西，他肯定忘記或者不屑與我解釋什麽。何況到現在為止，我對他能治好李斯特醫生或史諾醫生都束手無策的姐姐的怪病仍然将信将疑。

我看到圓桌上有一幅壓下去的銀邊畫框，出于人之常情的好奇以及一種對罪孽的期待，我坐上沙發，将那畫框拾起。

耳邊傳來下樓聲，我慌亂地想把畫框放回原處，卻弄巧成拙，将它弄掉在地。此間尴尬無需他人提醒，我甚至到了考慮起如何花錢擺平這起糗事的境地，阿蓋爾仍像看不到我的種種行徑，徑直把一個棕色的小瓶放在原本蓋着畫框的圓桌上。

我把畫框拿起來，非常不妥當地立在原處。這時我故意斜眼瞟了一下，在畫上看到一名坐在喬治時代古典軟椅上的紅頭發男人和一個彎腰貼身在扶手上的穿白色修米茲·多萊斯的金發女人。

我重新審視了一遍坐在我對面的阿蓋爾醫生，畫像中的他臉上挂着淡灰色的雀斑——有可能是黴點？頭發的顏色更深也更短，連同圓禮帽和西服都染成了淺灰。而現在，笑容已從他臉上消失，他對我毫不在意的态度又喚醒了我胸膛裏的無名怒火。

“那是我的妻子，阿斯塔西亞。”他用小瓶敲了敲桌面，讓我的視線聚焦到他的手上。

“你沒有其他想說的嗎？”

“她在兩個月前不見了。你喝下這個，就能治好你的失眠，但要為此付出一段記憶的代價。”

“你說什麽？”

我不知道應該更關心他妻子的失蹤還是我的治療方案。我驚愕于阿蓋爾夫人非凡美貌的同時，也為這一雙不登對伴侶之間的異質感感到困惑。我總覺得阿蓋爾夫人是畫出來的東西更甚于真人。

他放下小瓶子，從懷裏掏出一個紙煙盒，點上了一根煙。

“這兒沒有煙絲，招待不周，要來一根嗎？”

我有些怒形于色，他把紙煙盒收回去，緊蹙眉頭，像是費力回憶起什麽努力要忘掉的不堪往事，聲色沉沉地說，“直到我進入公立學校讀書的第三年才知道，我的家族出自佐西莫斯後代中的一支。”

“是帕諾波利斯的那個？”我問。

“好像是吧。”煙圈擦着他的發梢，升上了房頂。

近來我看了不少鄙夷唯靈論者的小冊子，我想挖苦他幾句。

“你是否要為三重偉大的赫爾墨斯齋戒呢？這個瓶子裏裝的是什麽，硫化汞還是萬能藥？今天煉金之前你有沒有占星？”

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把煙抽完，慢吞吞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從不做占蔔。”

“虧你還是個帕拉塞爾蘇斯，那你的靈藥要不靈了。”

“占蔔并不重要，只有在當你相信長生不老是有可能的，靈藥才會奏效。”我好像看到了他眼裏的真誠，這反倒令我毛骨悚然。我為數不多卻能堪大任的生活經驗告訴我，這種受過理性教育卻仍對魂靈鬼魅之物深信不疑的人往往蘊藏着一種不可言喻的瘋狂，“不喝下去試試看嗎？我想你也不會喝。”

“你憑什麽這麽篤定。”我到現在才察覺，周圍的環境安靜得出奇，我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即使他連一個助手都不肯雇傭，其他病人又在哪裏？

“走吧，我們去樓上。”他把瓶子收進了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