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二十)
谷阜一頓。他緩緩地後退一步,雙唇張着,眼中有十二分的茫然。
許久,谷阜開口,帶着久病的粗砺般的聲音,“我不明白,”他道,“我不明白,嘉音。”
陳嘉音倒了兩杯水,一杯遞給他,一杯留給自己。
可是谷阜垂着手,像是沒看見遞在眼前的水。
陳嘉音硬塞入他手中,“你明白的,谷阜。”
“可是我在午夜之前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谷阜強自解釋。随着他的動作,杯中的水灑出一小半,落在他的腳面。
許是這一份涼意叫他生出清醒,他又停一會,如垂死一般掙紮着重複道:“我在十二點前找到你了。”
陳嘉音看着他,眼神始終平靜。
初升的太陽從陽臺漫入,整個客廳呈現出蜂蜜一般的又暖又甜的色彩。
“是啊,我也兌現承諾,請你喝酒了…”說到一半,陳嘉音自個都覺得她像一個詭辯的渣男。
她自嘲一笑,又認真道:“谷阜,對不起,我本以為‘花有重開日’。可事實上…故事裏的一切,就讓它成為故事…”
“沒關系,我可以等。”谷阜打斷她,不叫她說完,他提高聲音道,“嘉音,不管你需要多長的時間,我都可以等。”
可他愈說,陳嘉音的目光愈是冷淡。
最後一句,他只覺言辭如經年的舊紙,一陣風過就碎成無數碎片。
許久,陳嘉音沉沉地嘆一口氣。
她向沙發走去。
陳嘉音一面坐下,一面将玻璃杯放上茶臺。
“谷阜,我跟你說個故事吧。”沒等谷阜回答,她兀自說下去。
“兩年前,我突然喜歡上吃雪糕,一天吃一根,大冬天的也不例外。”陳嘉音擡起頭,看向不遠處的谷阜,“越是甜的、膩的,就越喜歡。”
就在陳嘉音懷疑,這樣的情況若是持續下去,自個怕是要落個蛀爛牙齒、年紀輕輕得糖尿病的下場——她厭惡雪糕的一天,猝不及防地到來。
“那天,我拆了一支夢龍,我沒記錯的話…是草莓味的。”此時的谷阜已走到近旁,他緊挨着陳嘉音坐下。陳嘉音轉過頭,興致勃勃地繼續說着,“可我只咬了一口,就接到工作電話。沒辦法,只好去處理緊急的工作。”
“那時候是冬天,我本以為不過是幾分鐘,雪糕不會融化。”陳嘉音搖了搖頭,像是在兩年後否認那時天真的想法,“可等我回來,雪糕化了半支。看那黏糊的樣子,我突然不想吃了,那之後都不想吃了。”
陳嘉音停一會,又釋然一笑。
“你看,即便是最冷的冬天,一支雪糕都無法存在幾分鐘,何況是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她再一停,直視着谷阜緩慢說道,“最可能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都沒有在一起,更不用說現在。”
“太久了,谷阜,也太晚了。”
(二十一)
是啊,最可能在一起的兩年前,他們還是沒有走到最後,更何況是今天。
小時候,陳嘉音被逼着背《唐詩三百首》,其中有一句她記了很久——是白居易《謝亭送別》中的一句,“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許多年之後,在經歷一場狗血至極的離別之後,陳嘉音驀然發現,這一句詩就像谶語——她從浪漫、篤定,充滿着甜酒香氣的想象中醒來,猛然看清谷阜早已生了兩心,要與她相忘于茫茫人海。
去完live house不久,陳嘉音與谷阜迎來井噴一般的出差與加班。一直到五一前夕,他們沒再見面。
家裏人問陳嘉音,五一是否回家。
陳嘉音沒有立時回答,而是摸出手機,拍了拍谷阜的頭像,問他:“請問谷醫生五一有啥安排。”
谷阜“正在輸入”好一會,最後發來一句賤兮兮的問題,“陳女士有時間臨幸我了?”沒等陳嘉音回答,對話框又冒出一句,“可惜家裏爺娘召喚,我得回家。”
陳嘉音有些失望。可她再一想,因為倒黴的疫情,谷阜過年都沒有回家,這時的她實在不可小氣與自私。
于是她回答一句,“想得美,我也要回家。”
剛收起手機,窗口的師傅探出頭來,對最前頭的陳嘉音說道:“姑娘,荠菜馄饨賣完了,剛才是最後一份。”他又沖隊伍後面喊,“別排了,今天的馄饨賣完了。”
陳嘉音愣了片刻。随後她點頭,去另一個窗口打飯。
那一刻,她沒來由的覺得心慌。
她的腦海中因售罄的馄饨生出奇詭的預感,來不及了,她想,來不及了。
可究竟是什麽來不及了,那時的她還不知道。
假期的第一天,母親煮好一碗小馄饨,給陳嘉音作早飯。
陳嘉音給谷阜發去小馄饨的照片,“小馄饨,快來見見你本尊。”
喚谷阜作“小馄饨”,自然也有淵源。
前頭說了,他們曾因瑣事鬧過一場。整整一周,兩人僵着,誰都不理人。
對于早已習慣與谷阜分享日常的陳嘉音來說,日子突然變得陌生又難熬。
可她既傲嬌,又變扭,做不來先低頭的舉動。
于是,陳嘉音挑了一個隐晦至極的表達情緒的方式——她将微信的簽名改為“雖然吃慣了長豐路的小馄饨,可偶爾換成豆漿油條,也不錯。”
沒兩日又改為——“還是想吃長豐路的小馄饨,怎麽破…”
一直到去泉城出差,在晚宴喝得半醉後,陳嘉音一把坐在海邊,面對着夜潮、燈塔與弦月發呆。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不想犟了。
陳嘉音拿出手機,發去一句“在不在?”
谷阜沒有立時回複。
陳嘉音看了一眼日期,是周一。谷阜說過,每周一有課題組例會,下班比平時更晚。
9點,鈴聲驚醒等得半夢半醒的陳嘉音。
她拿起手機,是谷阜撥來的語音電話。
陳嘉音莫名覺得緊張,她咬着手,既怕接得太快,顯得自己是在眼巴巴等着,又怕拿腔作勢太久,谷阜挂了電話。
她深呼吸幾次,終于顫着手按下接聽鍵。
電波傳遞相隔千裏的海浪聲與街邊叫賣,一時間,兩人都沒說話。
過一會,谷阜打破沉默,他帶着笑意問道:“怎麽,還是想吃長豐路的小馄饨?”
那時的陳嘉音捂着臉,心想,你體會過社死的感覺嗎?看,這就是。
然而,5月1日整天,谷阜都沒有回複。
起先,陳嘉音主動為他想理由——谷阜太久沒有回家,許是要見許多親戚朋友,回消息不及時也是情有可原。
可一直到睡覺前,對話框中始終沒有回答。
陳嘉音想不出其他開解的理由,于是她也不再傻傻地等,而是把燈一關,氣呼呼地睡去。
第二天醒來,谷阜還是沒有回複。這時的陳嘉音除了生氣,更添一絲擔心。
別是出事了,她想。
直到中午,失聯一日多的谷阜終于冒泡,“昨天喝多了,頭好疼。”
陳嘉音又好氣又好笑,她狠狠一敲屏幕,也晾了谷阜一天。
這種壞習慣可不能助長,得讓谷阜長點記性。
可到了次日,谷阜的記性毫無增長,他無意的一句話,更叫歪風卷起邪火,一把燒沒了他們之間才冒頭的青芽。
陳嘉音醒來時,看見兩小時前谷阜的幾條留言。
谷阜與她說——
“我回江城了,正在去醫院的路上。”
“食堂沒幾個人,小馄饨的窗口也沒人。”
“你知道嗎?我昨天遇到‘高鐵尋醫’,是一個小姑娘高燒。”
“晚上,列車員又來找我,說是小姑娘又因高燒驚厥。”
“對了,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麽是驚厥?”
“你呢,假期過得怎樣?一定是吃吃睡睡,很是悠閑吧?”
前幾天懸起的心慢慢落回實處,陳嘉音蒙上被子,在床上翻滾一圈。随後,她又自團成一堆的被中翻出手機,再看一遍信息。
然而,因為看得認真,陳嘉音看出點不同來。
她的拇指滑回“晚上,列車員又來找我,說是小姑娘又因高燒驚厥”這一句。
她緩慢地眨眼,伴随眼睫交合的間隙,一絲不安浮上心頭。
這時,母親敲門,“嘉音,起床沒?小姨等着我們呢。”
兩家人約好去城郊的農家樂摘櫻桃。
陳嘉音匆忙回了谷阜一句,“你不是回家嗎?為什麽在火車上過夜?”谷阜的老家離江城不遠,大約一小時的高鐵車程。
随後,她又去洗漱,用急切的動作掩過心頭愈發濃郁的不安。
又是很久沒有回複。
陳嘉音頻繁看手機的舉動引起小姨的注意,“嘉音和誰聊天呢?”居委會主任眼如明炬,“談朋友了?”
“沒,小姨,”她尴尬一笑,否認道,“工作的事。”
然而,小姨沒有止住話頭,她與母親你一言我一語,話裏話外盡是叫陳嘉音要上心找對象的老腔調。
另一旁的父親與小姨夫沒有參與,他們一人掌勺,一人燒火,忙得不亦樂乎。許衡洗好一簍櫻桃,正舉了一顆紅得發黑的,遞至陳嘉音的嘴邊。
一片混亂中,陳嘉音收到谷阜的回複。
回複不長,不過七個字。
可面對這七個字,陳嘉音頭一回感受到,什麽叫在烈日炎炎中如堕冰窟。
那一刻,她聽不清許衡說了什麽,也嘗不出嘴中的櫻桃是甜是酸。
谷阜回她:“嘉音,我去柳城了。”
柳城,谷阜那位談了五年,又分手三年的前任所在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