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十六)
快到零點時,“過客”的老板将一杯琥珀與橘紅混色的酒液放至陳嘉音的桌上,“美女,你等的人沒有來。”她看一眼陳嘉音對面的空座,意有所指道。
陳嘉音笑了笑,她來過酒吧幾回,與老板算得上面熟,老板知道,她今晚在等人。可她不知,她等的是誰,她又為何要等。
于是,陳嘉音只回了一句,“是啊,好像沒來。”
老板離開。
陳嘉音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已是23點59分,再過幾十秒,又是新的一天。
她遠眺一眼酒吧緊閉的仿古門,又支頤看近處新添的酒,冰川紋的酒杯滿是斑駁的的立體紋理,酒液填充其間,影印出或深或淺的晚霞的色彩。
明光霞飛,當真名不虛傳。
陳嘉音的唇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随着笑意淡去,她的手撫上杯身。
“舉觞酹先酒,為我驅煩憂。”陳嘉音輕聲念道,詩句散在藍調爵士慵懶的旋律間,像是彈奏者偶然遺落空座的音符。
她舉起杯子,自語道:“喝!”
然而,冰紋杯并未落至唇間,一只又涼又燙的手箍住她的腕子。
陳嘉音看向那只手——它修長,五指張開,能輕松跨越黑白琴鍵的12度,它也有力,拿着手術刀與手術鉗時,骨骼間填滿的肌肉與青筋鼓起,是性丨感又可靠的樣子。
現在,這只手落在她的腕間,緊緊握着她,帶着些微的顫抖。
“說好的,零點前找到你,你請我喝酒。”這只手的主人道,或許是在寒冷中奔跑太久 ,他的嗓音幹澀,喑啞,“嘉音,我找到你了,這杯酒是我的。”
陳嘉音終于擡起頭,目光順着那只手,胳膊,肩膀緩慢上移,最後落在他的眼中。
許久,陳嘉音眨了眨眼,她将手中的酒杯一遞,“谷阜,明光霞飛。”她道。
谷阜沒有松開她,只用另一只手接過去。
他仰頭吞咽酒液,喉結滾落幾道,冰紋杯中便只剩尚未融化的冰球。
周日的午夜時分,酒吧中只剩零星幾人。谷阜來得突兀,進門之後舉杯一飲而盡更是惹眼。他将杯子放下時,不遠處的樂子人長長地“哦”一聲,又起哄鼓起掌來。
臺上的樂隊更是起哄架秧的好手,幾人對視一眼,音調一轉,一首《can\'t smile without you》娓娓奏來。
一時間,“過客”成了最溫馨惬意的所在——酒客随歡快的樂音搖擺,光線在琉璃杯與水晶墜間浮沉,寒冷的氣息被隔絕,久別的人能再重逢。
曲終酒盡,熱鬧最中心的陳嘉音對身旁的谷阜道:“我去洗手間。”
洗手間厚重的隔音門阖上,酒吧中的樂音變得遙遠而模糊。
陳嘉音在洗手臺前撐着胳膊,她盯着鏡中的自己,不知在想什麽。
許久,洗手臺的另一側走出穿着一身挂脖亮片裙的酒吧老板。“怎麽,等的人來了,還是不開心?”她語調懶散,問道。
陳嘉音先是一驚,看清來人後,又放下戒備。
她沉默一會,承認道:“是啊,不覺得開心,這是為什麽?”
老板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她突然展唇一笑,像是想到一個好主意,“不過,我們店中新來一個小姑娘,會幫人算塔羅牌,我跟着學了一點,你要試試嗎?”
塔羅牌…陳嘉音笑了笑,“搞不好,我比你更懂一些,不過…”
她想了想,求神拜佛的人,自然是其他法子已然走投無路之人,“試試吧,萬一呢?”她又道。
于是,“過客”昏暗的洗手間中,兩位時髦的都市女郎湊在一處,一人偷偷溜回吧臺取來一幅流光溢彩的塔羅牌,一人自洗好的牌中抽出三張。
陳嘉音一一翻開牌面:寶劍三逆位,審判牌正位,寶劍六正位。
老板還在翻看說明書中三張牌面的解釋,陳嘉音卻已從久遠的記憶中自動匹配每張牌的涵義,寶劍三逆位——三人行,有人傷心欲絕,但這已然過去;審判——舊人歸來;寶劍六——療愈,向遠方走去。
老板終于磕磕巴巴地念出說明書中的解釋,念到最後,她的聲音低下來,輕下來。她悄悄看一眼面沉如水的陳嘉音,沒有再說什麽。
許久,陳嘉音遞回三張紙牌。“多謝老板。”她颔首,又釋然一笑。
出門前,老板喊住陳嘉音,“美女,若不想信這些神神鬼鬼,你要不跟他睡一覺?如果還有快感,至少你的身體不反感他。”
陳嘉音未料到,老板有這樣振聾發聩的一番發言,她轉過頭,看向老板的眼神既是震驚,又是無語。
老板卻從中讀出其他意思,“不是吧,你之前沒跟他睡過?”她“啧”一聲,驚訝道:“這麽純情!”
她暗紅的指甲扣在額間,像是很苦惱的樣子。
很快,老板又想出一個替代的方案,“接吻總會吧?親得下去總還是有感情的。”
接吻…?陳嘉音皺起眉,片刻後,又搖頭笑了。
其實,她與谷阜之間,還真的沒有接成吻。請注意,是“沒有接成吻”,而非“沒有接過吻”。前者表明,他們往這個方向努力過,只是沒有成功。
陳嘉音沖老板比了一個“OK”的手勢,示意她知道了,請老板不要再想出天才的主意。
而等到酒吧散場,谷阜牽着陳嘉音走出窄窄長長的胡同,兩人在北城寒冷的街頭等車,谷阜将她的發挽到耳後,又低下頭來時,陳嘉音的耳畔回響起老板魔音繞耳的話——親得下去總還是有感情的。
谷阜的唇離她還有三寸的距離,陳嘉音在這咫尺之間,想起他們失敗的初吻。
那時的他們因瑣事在微信中小吵一架,和好後,兩人約定杯酒釋前仇,于是一道去live house喝酒。
走出酒吧也是午夜時分,陳嘉音主動挽上谷阜的胳膊,與他并行在笙歌未盡的江畔。
等車的間隙中,谷阜攬過陳嘉音,問她:“吵架的那段時間,你一條消息都沒有發,你在做什麽呢?”
陳嘉音睨他一眼,杏眼中是清亮的羞澀與歡喜,“在看書,看一本不解氣,就看兩本,三本。我總能把自己看累了,看到暫時想不起讨厭的某個人。”
谷阜一笑,“最後呢,看了幾本書?”
陳嘉音搖了搖頭,“好像沒有用,我把書櫃藏的書都翻出來,連言情小說都沒放過,”她仰起頭,“沒有用的,谷阜。”
谷阜挽過她的發,随後,又将手指按在唇角,按在那張生氣時,會說出冷冰冰話語的唇上。他低下頭,緩緩地,去找陳嘉音的唇。
然而,他的吻最終沒有落在陳嘉音的唇上。
不知為何,伴随谷阜的氣息貼近,陳嘉音的心中沒來由生出一絲恐慌與抗拒,她不知這分恐慌與抗拒來自何處,可它确實存在。
最後一刻,陳嘉音向前一撲,她将自己埋入谷阜的懷中,卻也錯開谷阜的吻。
“只有男朋友才可以親親。”她不好意思道。
那時的陳嘉音以為,她在最後一刻的退縮只因她雖與谷阜暧昧許久,但谷阜始終沒有正式表白,他們之間尚未有确切的開始。她雖不迂腐,卻也是家教良好的姑娘,在她所受的教育中,接吻是情侶才能做的事情。
因而,等她回到家,收到谷阜隐晦的一句“今天喝多了”的解釋時,陳嘉音是失望的。
在她看來,“只有男朋友才可以親親”是對谷阜的暗示,暗示他應當将二人的關系往前推進,可在谷阜看來,這話卻是拒絕,是告知他,此時的陳嘉音還未将他看作男友。
這或許是男女思維的差異,又或許,只是谷阜想出的一個減輕心中愧疚的借口,一個垂死的狡辯。
但那晚的陳嘉音沒有多想,她總覺得,來日方長,一時的氣餒不算什麽。
可是,谷阜沒有給她太多的時間。不久之後,陳嘉音得知所有的真相。
在混亂而荒誕的真相中,陳嘉音對那晚的恐慌與抗拒有了新的理解,這或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她并不知道另一位女生的存在,可她卻莫名感知到不安。
後來,她想起網絡熱傳的圖書館30秒文學。她自嘲地想,谷阜抱着她的30秒究竟在想什麽呢?是在想如何與那位相戀五年,卻因畢業各奔前程分手三年,如今後悔又回頭找他的前女友再續前程,還是在想眼前這個人究竟喜歡他幾分,是否值得他舍棄另一人而選擇她?
陳嘉音一面自虐地想,一面捂着心口,抵禦生理性的疼痛。她頭一次知道,原來,心真的會疼。她強迫自己埋頭在書中,一頁一頁地看,機械性地翻完許多本書。
在無限漫開的失望與怨恨中,陳嘉音主動中斷回憶。
她的心中響起沉重的嘆息,伴随着嘆息,兩年的時光終于捱過。
如今的她與谷阜再次站在一處,他們的腳尖對着腳尖,氣息在咫尺間糾纏。
最後一刻,陳嘉音突然轉過臉,谷阜的唇擦在她的右頰。
一陣沉默中,陳嘉音擡起頭,看見夜空被寒風吹散的流雲,看見流雲間閃爍的孤星,她突然感到一陣由衷的輕松與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