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林宴遲的肩膀有一瞬的僵硬。但他端起面前那杯酒的動作很流暢,表情也足夠平靜,就像是什麽都沒發生。
“你好。我是林宴遲。”
他用很淡漠的語氣說了這麽一句話,抿了一口酒,将酒杯放下了。之後他垂眸盯着面前的酒杯,微微蹙了眉,并不與容還對視。
桌布下,他挪開了腿,離開前還用腳背碰了容還一下,似是在警告,也似在表達不滿。
他的這種不滿,容還當然感覺到了。
但容還不知道他只是不滿自己對于身份的隐瞞,還是擔心自己接近他別有目的。又或者,他剛才離開的時候,賀寒生有沒有對他說過什麽讓他心生戒備的話。
在容還看來,賀寒生只是在感情上對林宴遲有虧欠,但救了林宴遲、把他從小養大的人畢竟是賀寒生。
再對賀寒生不滿,林宴遲也會把他當親人。現在他相信賀寒生多過于自己,這再正常不過。
于是容還又把腿挪了幾分,膝蓋輕輕貼住了林宴遲的大腿。
這回的觸碰不含半點任何旖旎調情的成分。他仿佛只是在借這個動作試探林宴遲對自己不滿的程度有多高。
只見林宴遲低頭夾菜,并無任何反應,也不知道是不再介意,抑或是說,正因為非常介意,所以選擇了無視他、不理會他。
于是容還貼着林宴遲的那條腿上下動了動,頗有些像主人不理會自己,而不斷蹭主人腿的小動物。
不久前的游輪上,兩人在房間裏算是極盡親密。
這會兒林宴遲卻冷淡得像是不認識他。
容還看他了一會兒,低聲說出一句:“嫂子,幫我遞下那瓶醋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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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面前都有單獨的一套調料,從中式到西式,從生抽海鮮醬油芥末醋,再到好幾樣沙拉應有盡有。
林宴遲往旁邊望了一眼,容還面前那瓶醋還真不知道去哪兒了。心知肚明這是容還的小伎倆,林宴遲也不跟他計較,擡手把自己的醋遞給了他,過程中眼皮都沒擡一下。
他這動作落到了身邊賀寒的眼裏。
那一刻賀寒生的心裏有點感動。他的宴宴在看他的時候溫柔如水,對其餘所有男人都冷若冰山。
恰逢服務生為給人上了一份小羊排。賀寒生把林宴遲那份接過去,切了幾刀再推給他,順勢握住了他的手。
怎麽忽然來這出?他哪根神經搭錯了?
林宴遲下意識把手往外抽,卻被他更緊地握住了。
一旁,容還的眼眸立刻沉了下去。
一雙筷子“叮”得落了地,于是他彎下腰去桌下撿。
“宴宴,躲什麽?”
餐桌上,賀寒生低聲開口。
餐桌下,容還的手探入了林宴遲的褲腳下擺。
他小腿上有個牙印還沒有消,那是容還下午咬的。
他身上的敏感點似乎很多,小腿上的那處就是。下午那會兒被親到的時候,林宴遲的反應有些大,容還便咬重了些,也不知道是在讨好,還是在刻意撩撥。
此刻他手指滑過的正是這裏。他的動作很輕,好似只是在問林宴遲疼不疼。
癢,熱,刺痛……這些感覺幾乎立刻自腿上那個小小的紅腫傷口席卷了林宴遲的整個身體。
他的耳朵根變得有些紅,鼻尖也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見狀,賀寒生笑了笑,看向兩人交握的手。“就這麽害羞?”
林宴遲:“……”
幸好門口有人端着酒杯進來,林宴遲順勢抽回自己的手。“有人來給你敬酒了。”
餐桌之上,賀寒生退到了安全距離。
餐桌之下,小腿牙印上的異樣觸感也終于遠離。
而後,容還撿起筷子,重新坐回座椅。
賀寒生深深看林宴遲一眼,起身與來客寒暄。
林宴遲也對來客問候了一聲,再在不經意間側過頭,猝不及防對上容還那雙未加掩飾的眼眸。
【好好吃飯】
林宴遲重新目視前方,過了一會兒,他拿起手機,給容還發了這四個字。
片刻後他收到了容還的回複:【好,都聽老師的】
林宴遲淡淡瞥他一眼,又發過去一句:【不叫我“嫂子”了?】
這回過了更久,容還才發過來:【抱歉,剛才确實是我在故意欺負老師】
林宴遲:“……”
他拿起手機再給容還發了一句話:【之前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是誰?】
“宴宴,宴宴?”賀寒生的聲音傳來。
林宴遲擡頭,看見賀寒生和他生意上的夥伴一起朝自己望了過來。
“林教授?久仰久仰。我拜讀過你的論文的,以後可得找機會一起合作啊!哈哈哈——”
林宴遲根本不知道這人是誰,也并不在意,随口說了句“久仰久仰,一定一定”後,瞥一眼手機,看見容還發來了這樣一句話——
【我也不是有意瞞你,我只是沒想到,你一點都不記得我了,居然真的完全沒有認出我來】
光看文字,很難捕捉容還說這句話的情緒,于是林宴遲朝他看了一眼。
面上,林宴遲微笑着與來人寒暄,禮數周到,舉止得體。然而在他、賀寒生、還有那名生意人一起舉杯喝紅酒的時候,他看的卻是容還。
明豔的燈火下,觥籌交錯的宴席酒桌邊,容還也在看他,他的目光讓林宴遲錯覺裏面藏着深情,以及幾分不可名狀的委屈。
将杯中酒喝完後,沒有杯子可再做抵擋,林宴遲放下酒杯的同時,也迅速移開了視線。他能感覺到容還也移開了視線。
就好像他們剛才偷偷對視的那一眼,是在當着所有人的面、在高朋滿座中、在賀寒生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一次悄悄的耳鬓厮磨。
這樣的想法讓林宴遲的指尖有些顫栗。
顫栗,刺激,興奮……這些情緒一一在林宴遲腦中滑過,最後他的腦中卻又出現了“警惕”二字。
因為他感到自己的這些情緒,似乎都是容還想讓他感覺到的。從注冊深海APP開始,他好像把一切都算計好了。他好像非常了解自己。
情感上,林宴遲想放縱。理智上,他又感覺到了微妙的警惕。
人總是矛盾的,他當然希望有人很了解自己,但當真有一個人這樣了解自己時,他又擔心自己的一切都會被看透,擔心自己會被他掌控。
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在林宴遲的腦中只出現了一瞬,他很快将它們抛在了腦後。
想出去透透氣,他以有工作電話要打的名義暫時離開貴賓廳,轉而去到了先前與唐偉楠待過的露臺上。
吹了大概十分鐘的風,林宴遲回到貴賓廳。
容還不在,也不知道去了哪兒。林宴遲微微呼出一口氣,上前走到賀寒生身邊坐下。
很快卻又有人走進來,是蔣源。
林宴遲認識他,知道他和賀寒生的關系。賀寒生和蔣源卻不知道。
蔣源這會兒穿得倒是很得體,與下午游輪上那個小狐貍相去甚遠。
走至賀寒生面前的時候,他也裝得很乖,很禮貌地問候了他。
他的表現大概讓賀寒生挺滿意,于是賀寒生對林宴遲介紹道:“蔣家的孫子。叫蔣源。”
“你就是林教授吧?你好!”
當着賀寒生的面,蔣源倒是顯得很熱情。
林宴遲淡淡地回應。“叫我林老師就好。”
賀寒生回過頭來打量起林宴遲的神情,見他目光依然溫柔,并沒有起疑。
他畢竟對蔣源做了承諾,在蔣源去向其他人打招呼之際,便對林宴遲開口道:“我們和蔣家醫院有商業合作,後面來往挺多的。最近蔣源這個小朋友有個事兒——”
賀寒生說的是讓蔣源蹭論文、蹭項目的事兒。
這會兒蔣源已經跑到了被唐偉楠尊稱為鶴老的政界大佬鶴展面前,甜甜地喊人一聲“鶴爺爺”,還朝他敬了一大杯的酒。
就這麽瞥他一眼,林宴遲已立刻摸清楚他的目的。
一家基因編輯公司忽然跑了出來跟林宴遲的腦機接口競争;網上忽然有了對林宴遲不利的輿論;然後是政府迅速成立評估組,他們将決定這個戒斷項目的後續推進方向,而這個項目組正是由鶴老牽頭的;蔣源和這個鶴老很熟……
唐偉楠才剛提醒了他——最近鶴老那邊的人會他做個詳細的背景調查,其中,林宴遲是否有學術不端一類的醜聞,對事情的成敗至關重要。
如此一來,蔣源想要做什麽,不言而喻。他不是真想蹭什麽論文,他是想趁機污林宴遲一把,讓他的項目黃掉,順便敗壞一下他的聲譽。
不動聲色收回視線,林宴遲對上賀寒生的目光。“你知道,我在學術上要求很嚴格。我從不跟任何人分享成果。”
賀寒生笑了笑,伸手撥了一下他的頭發。“那就當是從我這兒分的。”
“什麽?”林宴遲一時竟沒反應過來他這話什麽意思。
只聽賀寒生又道:“我是你的出資人,我投了那麽多錢,從沒找你要過任何回報。偶爾借項目送一回人情,總該可以?”
林宴遲正在喝粥,聞言,他的目光放在了一粒被炖到半透明的軟糯米粒上,好一會兒都沒動。
賀寒生不知道蔣家和林宴遲競争項目的事兒,不知道鶴老插了一腳進來,那麽他當然也不知道蔣源真正的目的是踢林宴遲出局、敗壞他的聲譽。
從這個角度,林宴遲并不怪他。畢竟在不知內情的賀寒生看來,他只是随手送情人一個禮物,就跟送車送房送首飾是差不多的。
林宴遲真正介意的是賀寒生談及他項目時的态度。
他發現自己被賀寒生輕看了。
又或者說,他這才意識到,其實賀寒生從來沒有了解過自己,一點半點都沒有。
林宴遲手上的很多項目有很大的價值、極大的潛力,但短期內商業變現能力差,甚至有些項目還屬于純公益性質,比如他現在和警方合作的毒|品戒斷項目。
另外,他先前做的腦指紋項目,更是完全出于調查空難真相的私人目的。
因此這些年來,願意給他投資的人很少,賀寒生被知道內情的人稱為“冤大頭”,他們認為林宴遲運氣好,找了個不差錢的愛人,或者哥哥——
“那個毒|品戒斷項目……我真的想不通他做這個幹什麽?不差錢才會這麽幹!我們這種沒錢沒權的窮人哪配談理想?稍微不注意還要被毒|枭追殺吧!”
“還有他之前搞的那個巨複雜的腦指紋項目,難度不僅大,民衆也毫無接受度。這方面的倫理問題太大了,我看未來二十年都無法推進!稍不注意就血本無歸。他這簡直在燒賀家的錢!”
……
作為空難的唯一幸存者,林宴遲一度患上了幸存者綜合征。後來走上科研這條路,病症帶給他的影響才慢慢消除。因為他發現,他能通過他所學的技術造福社會、造福人類。這或許就是上天讓他當那個唯一幸存者的原因之一。
做一些公益項目,這會讓他覺得自己多少有些用處——如果他這輩子碌碌無為,無法給他人帶來任何好處,他為什麽不幹脆死在空難裏?
抱着這樣的念頭,林宴遲會活得輕松一些。
當發現那些項目真能給其他人帶來價值,讓他們的生活變得好起來,他也會覺得快樂一些。
這些事情不足為外人道,他們會覺得他太過理想主義,會覺得他可笑幼稚,會認為他不差錢才會這樣。大部人并不會覺得他崇高。
林宴遲并不在意其他人的評價。他跟賀寒生介紹那些項目的時候,賀寒生聽得很專注,也表現出了足夠的尊重。
所以他一直以為,賀寒生在這方面是理解自己的。甚至他其實也有宏大的社會理想,願意在這方面做一些付出。
然而現在他才發現,其實賀寒生和那些人沒有差別,他也許從來沒有在意過那些項目,不指望自己能給他賺錢,也完全不在意那些研究的真正價值。
賀寒生當然不是那些人口裏的“冤大頭”。
他給他的情人們錢,從他們身上獲取肉|體上的快感。
他給林宴遲錢,從他身上獲得情緒價值,他享受林宴遲眼裏只有他的樣子。
原來在賀寒生眼裏,自己和他那些情人的本質并沒有不同。
林宴遲有些詫異,自己居然才認識到這一點。
“宴宴你——”
“沒事。你剛才說,蔣源願意真的幹活,對吧?行,那讓他過來。我帶他幾天。正好缺整理數據的人手。項目不是我一個人的,至少讓他在其他成員面前露個面,也免得我落人口實。”
賀寒生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同意。”
林宴遲面無表情一點頭。“嗯。你說得都對。”
幾乎就在他話音剛落的時候,手機響了。
是容還打來的電話。
林宴遲戴上一只耳機接了電話,并沒有避諱賀寒生。
只聽容還道:“我剛才離開,是擔心你生我氣,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跟我同處一室,但我沒走遠,我看到蔣源進去了。我猜到你會不痛快,所以給你打了這個電話。如果你不想待在那裏,可以來找我。你就對賀寒生說……說是唐偉楠打來的電話,要跟你談案子的事。”
沉默了三秒後,林宴遲道:“好的唐警官,我這就過去。”
挂了電話,林宴遲站起身對賀寒生解釋了自己的去向,再笑着道:“那我等會兒再來找你。蔣源那事兒……事不宜遲,讓他明天就來所裏找我。”
“行。不過他的水平——”賀寒生其實也覺得蔣源的腦子不太靈光。
“他如果不會,我親自教他。你放心。”
林宴遲朝他揮揮手,走了。
轉身的那刻林宴遲立刻冷了臉。
沒有賀寒生在身邊,他不必對任何人逢迎、或者寒暄,也不必再說任何場面話。
他目不斜視地走在華燈之下,穿梭在衣香鬓影間,仿佛看不見任何人,也仿佛根本不屬于這裏。
一路輾轉了幾個古式回廊,林宴遲去到了庭院裏,燈光暗了,人聲遠了,他像是從繁華喧嚣的人間鬧市走到了某個世外桃源。
而那桃源的入口,燈火闌珊之處,有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正朝他伸出了一只手。那人當然是容還。
“老師,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