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夜已深,暴雨還在不斷地下着。
林宴遲的右手拇指有些發疼,那是不斷拉黑人導致的。
閑來無事,他把自己收到的消息歸了個類——
給他發器官圖、腹肌圖、自拍照的;給他發土味情話的;攻擊他長相,或者陰陽怪氣“請教”他怎麽把照片P得那麽好看的。
歸完類,林宴遲把這些人全拉黑了。
他開始在看論文和出門去夜店之間猶豫。
忽然之間,深海傳來了不一樣的提示音。
這個APP會自動把發生過對話的陌生人歸入好友這一類,并給予不一樣的提示音。林宴遲用了這APP三個月,好友欄裏只有宋傲和容還。
林宴遲以為是宋傲找自己。
端起手機一看,卻是容還發來的。
【林老師,現在有時間嗎?我有事情想請教你】
林宴遲沒立刻回複,而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紅酒。
研究所的電話,地址,他的工作郵箱,這些都在校園官網、研究所官網等地方寫得清清楚楚。
容還不通過官方方式聯系自己,而是通過深海,并且時間還這麽晚了……
林宴遲當然不認為他是真的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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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酒杯,下唇沾着一點豔紅的酒色,他端起手機回道:【不好意思,我對你不感興趣】
很快就收到了容還的回複。
那是一段話,後面還附帶了一張照片。
照片一張警察證,顯示容還在N1區警察總署工作。
證件上有他的正臉照——年輕,幹淨,青春,幹練,好看。
這張标致到不可思議的臉乍一看有些像賀寒生。
不過兩個人的氣質截然不同。
【林老師,誤會了,這個時間用深海找你,确實不太合适。但事情比較緊急,我擔心你不會及時查看郵件,所以用這個APP碰碰運氣】
【我是警署的新人,得罪了領導,被分配到了一件很棘手的案子,我知道老師是腦機接口方面的專家,在編程方面也很厲害,所以想找你咨詢一些問題】
林宴遲的腦海裏忽得浮現起今日下午,晃動的樹影下,那名領自己去會議室的男士的背影。
酒精讓大腦變得有些沉重,林宴遲微微眯着眼睛,仿佛回到了那個潮濕悶熱的午後,他看到那個年輕的男人回過頭,模糊的面目忽然變得清晰,與此刻照片上的這張臉重疊在了一起。
有着那樣背影的人,應該要配上這張臉,這樣二者才相稱。
那麽……那個人是容還嗎?
如果是,他為什麽在帶自己去會議室的時候不表明身份,而要通過深海?
他到底是怎麽找到的我?
林宴遲再飲下一小口酒,通透的目光中卻又帶着些許酒後微醺的迷離,也不知道有沒有信容還的話。
不過他看起來懶洋洋的,似乎不管容還有沒有說實話,他都不放在心上。他不在意年輕人的企圖,或者說居心。
容還再發來消息:【老師,你現在方便嗎?我想給你撥個電話。你私人手機號是多少?】
盯着對話框,林宴遲慢悠悠地喝完一杯酒,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最終他抱着一點大概可以稱之為縱容的心态,把手機號碼發了過去。
僅僅一分鐘之後,容還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他打算從哪裏聊起?
林宴遲身體向後靠在沙發上,擺了個閑适舒服的姿勢。
倒是不料容還連寒暄客套的話都沒有講,還真直接聊起了案情。
林宴遲眨了一下眼睛,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随即坐直,算是認真聽了起來。
不過他還沒有将事情的經過了解清楚,忽得聽到一個陌生的男聲從電話裏傳來——
“容還,忙完了麽?晚飯還沒吃吧,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我快餓死了。你那案子怎麽樣了?一起聊聊?”
“抱歉老師,那是我的高中同學,他在技術部。”容還解釋道。
想到什麽,林宴遲望向餐廳裏的大一桌子菜。
“還沒吃晚飯?你和你同事一起來我家吧。你說的情況比較複雜,當面溝通會好一些。”
挂了電話,林宴遲去到餐廳,把一份份菜運往廚房重新加熱。
海鮮重新加熱後沒有那麽新鮮了,招待人顯得有些勉強,他又另外炒了幾道家常菜。
把一道道菜端上桌,林宴遲把玫瑰花和賀卡從餐桌上挪開,就近放到了島臺上,打算等會兒找個垃圾袋把它們都扔了。
然後他将目光放在了自己的無名指上。
那裏有一枚他戴了整整六年的戒指。
目光定格了大概三秒,林宴遲将戒指取下來,随意扔進了一個水晶瓶中,聽見了輕輕的一聲脆響。
門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應該是容還他們到了。
在N1區,稍微有些積蓄的普通家庭都能用上全智能的家居管控系統。房門口的攝像頭實時監控着附近的畫面,如果客人造訪,系統會給主人的手機發去消息提示,并根據主人的指令決定是否開門。
賀寒生不喜歡這種科技産品,賀家也就沒有裝這些東西,房門處用的是最傳統的門鈴,需要人手動開門。
林宴遲換了身衣服,前去開門,迎了容還和齊白竹二人進來,再将他們引至餐廳落座。
飯桌上,齊白竹宛如三天三夜沒吃飯,餓狼捕食、風卷殘雲一般消滅着桌上的食物。
容還倒是吃得挺慢,略吃了幾口,就看向林宴遲繼續說着案子。
林宴遲沒怎麽吃東西,右手端着酒杯不時晃着,偶爾抿一口。
剛才從玄關來餐廳時,他仔細觀察了容還,已确定他就是下午自己見過的那個人。
但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不知道是懶得深究容還的行為,還是早已做好了借談案情的機會請君入甕、靜觀其變的準備。
當然,林宴遲确實也對案子稍微感了那麽一點興趣——
7月3日,有個叫邱大海的人,去到了機器人紅燈區,透過一家名為“火辣”的商店櫥窗,他被一個女機器人吸引了注意。
“碧玉之堂,瓊華之室…… 西王母之所治也。”
機器人名叫“瓊華”,名字取自于神話故事,氣質上也主打一個仙氣飄飄。她穿着一身古風白色襦裙,神态娴靜,宛如不染凡塵的仙子。
邱大海最好這口,當即掃碼下單,選擇了“外帶服務”,帶瓊華去了星海酒店開房。
反正是機器人,玩起來無所顧忌,邱大海把一個又一個道具往瓊華身上招呼。
如果對方是真的人,
這可以稱得上是一場酷刑。但按理機器人并不具備真的意識和感覺。
瓊華本質是一個矽膠玩具,前期一直沒有表現出任何不适。然而兩個小時之後,事态失控了——
它拿起床頭的花瓶,敲向了邱大海的腦袋。
“所以——”
容還身體前傾,目光專注、表情認真地看向林宴遲,是一個虛心求教的姿态。
“老師你怎麽看?你覺得機器人有自主意識嗎?”
對上容還目光的那一刻,林宴遲能感覺到他的眼神就像餐桌中央的幾個水晶擺件一樣純粹。
就好像他真的是來單純讨論案情的,旁人哪怕動了一丁點懷疑他居心的心思,也萬萬不應該。
可林宴遲分明又感到了這份純粹背後的某種炙熱,像暗夜深處的火,不可捉摸,卻又分明存在,滾燙濃烈到不容忽視。
林宴遲在審視容還的時候,容還也在審視他。
林宴遲應該認出自己就是帶他去會議室的人,他為什麽不追問?
他是不在意,還是默許?
他是在縱容,還是在試探?
想到這裏,容還目光往下移,落到了林宴遲右手的無名指上。
那裏有一個明顯的戒痕,卻沒有戒指。
——此刻你會否也渴望我,就如同我發自本能地渴望着你一樣?
案情讨論真實存在,卻也像是欲蓋彌彰的幌子。
兩個人似乎全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卻又都沒有戳破。
餐桌上,齊白竹為自己盛了第三碗蝦仁菠蘿飯,不時發出贊嘆的聲音,絲毫沒有注意到此刻身邊正在對視着的、氣氛有些微妙的兩個人。
“叮”得一聲響,那是林宴遲把酒杯放回桌上的聲音。
這一聲好像把某種微妙的氛圍敲碎了。
林宴遲直了直身體,眼神變得冷淡、嚴肅而又清醒。
他對容還擺出了講課的口吻:“我不知道你在軍校具體學的什麽專業。但光的波粒二象性,你總該知道。這是中學課本的內容。”
“嗯,光既具有波動特性,能向前傳播,又具備粒子特性。”容還像是能猜到他想說什麽,“老師……要從雙縫幹涉實驗講起?”
齊白竹忽然插了嘴。“我好像學過,但我忘了。這是咋回事來着?”
林宴遲解釋道:“我們把構成光的基本單位稱為光量子,或者光子。現在我們豎着放下一塊擋板,上面有兩條細縫。然後我們讓單個光子,一個個地從這兩條細縫中穿過,再投射到一個屏幕上。
“按理,光子是粒子,也就是說,它們會像一顆顆子彈一樣穿過細縫、打上屏幕,在上面形成兩條筆直的豎線。但實際實驗中,屏幕上形成了波才有的幹涉條紋,因此這個實驗說明,光也具有波的特性。到這裏能理解嗎?”
齊白竹忙不疊點頭,然後又面露茫然。
“等等,如果是一束光打過去,我能勉強理解。但把一個個單個光子單獨從細縫打過去,為什麽也會出現幹涉條紋?單個光子怎麽形成幹涉?路徑上只有它自己啊,難道它自己和自己幹涉?”
林宴遲道:“你抓住了關鍵。科學家們想要搞清楚這是怎麽回事,于是安裝了探測器,想對單個光子進行觀測,看它打上屏幕之前,到底穿過的是哪條縫,以搞清楚它具體的運動軌跡。可當他們做了這種觀測後,屏幕上的幹涉條紋居然直接消失了,轉而呈現出了兩條筆直的線。”
略作停頓後,林宴遲道,“這意味着——人為的觀測行為,導致光失去了它作為波的特性。”
“卧槽,”齊白竹覺得嘴裏的飯都不香了,“這是玄學吧?光有自己的意識不成?”
容還倒是接過話道:“這是量子物理的範疇。光子以概率的形式分布于空間中,人為的觀測導致波函數坍縮,所以有了這樣的結果。”
“嗯。”林宴遲将目光轉向容還,“不止是光。其餘物質也是這樣。所以很多時候,我們觀察這個世界的方式,決定着我們的觀察結果。
“我舉這個例子,是想說明對于很多事物的本質,我們至今沒有搞清楚。‘光’是這樣,‘意識’也是這樣。
“現在已經有科學家按照人腦的神經元結構,在信息系統內進行了相對精準的建模。你猜結果怎麽樣?”
容還道:“科學家依然沒有制造出真正意義上的人工智能。”
“對。如果神經元的工作規律,遵循經典物理學定律,那麽‘意識’是可以被預測的。”
林宴遲道,“但實驗的結果并非如此。‘意識’只可以被觀察、被監測,卻無法被計算,也無法被預測。
“意識不具備規則,就跟一個不受到任何幹擾的電子、或者光子一樣——它可以随機出現在任何地點。我們只能算出它出現在某處的概率,而無法預測它一定會出現在哪裏。
“意識到底是怎麽産生的,這個問題還沒有得到解決。
“現在普遍認為,‘意識’的真正來源,可能跟腦部結構中的微管組織有關。但想要真正搞清楚,需要等量子物理方面的理論進一步完善。”
意識不可預測,不可控制,不可捕捉。
那為什麽……我好像從出生開始,就好像被人“看見”了意識?
容還握着筷子的手霎時握緊。
這個念頭在他腦中一閃即逝,面上他并未露出半點異樣,只道:“所以,機器人無法産生意識。”
林宴遲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很多事情,不一定非要深入量子級別,知道真正的原理才能實現。就好像對于很多疾病,我們不知道它的根源,也有醫治的辦法。
“我之前一直在研究腦電波特征碼,也就是腦指紋。這或許是解開意識秘密的一個開關。只不過……”
聽到這裏,容還頗感好奇地看向林宴遲,等待着他的進一步解釋。
林宴遲卻沒有繼續深入這個話題。
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只道:“不過相關實驗已經停滞了。目前據我所知,也沒有其他人在進行這個實驗,所以我可以肯定地回答你,現目前的所謂機器人,不是真正的類人腦式人工智能,不可能産生真正的自我意識。
“你要破這案子,按理不難。那個攻擊人類的機器人叫‘瓊華’,它的廠家是誰?找到代碼進行檢查就可以了。”
林宴遲話音剛落,齊白竹接了個電話。他對林宴遲露出個抱歉的微笑,又對容還擠了一下眼睛,放下手機後開口道:
“林老師,不好意思啊,我家裏忽然有事兒。我得先走一步了!我技術部的,這案子不歸我管,我就是來混口飯吃的,嘿嘿。怎麽着,你二位繼續聊着,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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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住在單身公寓的秘書李巧霞陷入了糾結。
“滴滴滴”的聲音不斷響起。
那是炒菜器提醒她一直沒有放辣椒。
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李巧霞扔了幾個青椒過去,機器随即開啓自動的清洗、切絲功能。
處理得當的青椒被放入了備菜區,等時間到了,機器會自動将青椒下鍋翻炒。
在這個過程中,李巧霞回到客廳繼續思考自己該怎麽做。
林宴遲讓她不要将這件事告訴賀寒生。她本不想違背他的意思,但又覺得他是個好人,不該受這麽大的委屈。
——在今天這個的特殊日子裏,賀寒生不僅跟其他人去度假了,還讓林宴遲知道他收到的花和賀卡是花店自行配送的……這也太過不妥。
于是李巧霞想委婉地提醒一下賀寒生。
她之所以猶豫,是因為這事兒若要追究起來,也算是她辦事不力。如果她沒有忘記兩個人的紀念日,及時提醒老板,事情也不至于此。
等幾盤菜自動炒好,李巧霞吃完飯,總算做出了決定。
冒着丢飯碗的危險,她給賀寒生打去了電話。
打完電話後,她慶幸地呼出一口氣。
——賀寒生說他會馬上趕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