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座橋
第十八座橋
招娣實在是想不出什麽好法子,于是随口一編便說自己要出恭。
莫白雪皺着眉頭看向她沉默許久,幾位妾室交頭接耳,看向她的表情極為嫌棄。
招娣耳中隐約聽見一些,讓她面紅耳赤的話語。
“到底是個農家女,真是粗鄙。”
“怕是一會兒佛祖見到她,都要厭棄呢。”
招娣見莫白雪半天沒有反應,又扭捏看向莫白雪說道:“夫,夫人。”
就在招娣以為,莫白雪一定會拒絕之時,她居然冷笑一聲問道:“當真是出恭?”
“當,當然!”招娣結巴道。
莫白雪比招娣要高,她上前兩步低頭看她的時候,她居然什麽話也說不出口,她只能紅着一張臉,張着嘴呆滞地看向她。
莫白雪接下做的動作,更讓招娣摸不着頭腦,她微微低頭,幾乎讓鼻息打在她的臉上,她垂眸笑道:“今日好好打扮過之後,我看确實是個小美人兒。”
招娣不敢開口,便聽莫白雪繼續說道:“木頭美人有木頭美人的好處,自以為是的小美人兒,總是不讨人喜歡的,司姨娘,你說是不是?”
莫白雪一邊說話,還一邊輕輕從下之下撫摸她的長發,最後她的手背一下,一下,刮擦着她地臉頰。
招娣聽不懂莫白雪話裏的意思,她只顧着瞪大眼睛,焦急地又問道:“夫,夫人,我不能去嗎?我,憋不住了!”
莫白雪收回手,笑道:“司姨娘以為我是多不好說話?想去便去吧。”
“謝夫人!”招娣忍不住雀躍的神情,提起裙擺扭頭擡腿就跑。
招娣這會兒再也不在乎,身後頭的幾位妾室,又在竊竊私語說些什麽。
她穿過人群跑向後殿方向,還沒來得及被喜悅沖昏頭腦,就陷入被人突然拽住手臂捂住嘴的恐懼,她剛想尖叫,卻對上一雙近來總是讓她安心的熟悉眉眼。
她放下戒心,無奈地看向眼前‘面目全非’的男人。
徐書墨面上挂着笑,調侃道:“難為你還認得出我。”
他把她拽進柴房,松開她的手看向她,她開口第一句便是:“要不是看到你的眼睛,我怕是認不出來的。”
“我的眼睛?”
“嗯,二公子的眼睛很好認!”
徐書墨今日身着灰色僧衣,頭發倒是沒剃掉,但用一頂灰色的帽子把頭發完全藏起,要是不仔細看,根本察覺不到他居然不是個和尚,也難怪招娣一開始沒認出來。
“我想着你要是能認出來,幾位夫人也一定能認出來。”徐書墨笑道,“結果不知你這丫頭,怎麽憑一雙眼睛就能認出我。”
招娣吐吐舌頭笑得十分開心,若非岑逢時突然開口,她怕是全然忘了前來的目的。
“招娣!”
岑逢時一直站在暗處,之前看着兩人氣氛愉快他便也沒開口打斷,這會兒他開口招娣方才發現他就待在柴房裏,他心裏有些發酸,但想到他們畢竟如此多日子沒見,招娣對自己生疏也算人之常情。
他一想到今天能夠見到招娣,早幾天便興奮非常,今日起了個大早把自己打理得體,面上胡子刮得幹淨,發也用玉冠豎起,衣服穿的也是新定制的衣服,一身月牙白,看着又清爽又幹淨。
他原本十分滿意今日裝束,可見着招娣看着自己不說話,他又有些不确定地問道:“招娣,你怎麽不說話,莫不是我這麽穿很奇怪?”
招娣連連搖頭,緊張道:“岑大哥哪裏的話,我倒是覺得我穿着很怪,怪嗎?”
徐書墨毫不猶豫地開口道:“誰說你怪,就是誰眼睛有問題。”
招娣看向他,腼腆道:“真的啊?”
徐書墨見到招娣亮閃閃的眼睛,心跳也快了幾分,但他并不想在今日喧賓奪主,于是指着岑逢時說道:“不信你問問岑大哥。”
岑逢時連忙道:“你這麽穿特別好看,不不不,你以前就很漂亮,總之這麽穿絕對不奇怪!”
招娣今日穿得素雅,但徐府即便是妾室,衣服也是做得極為精致好看的,頭發被莫白雪安排的丫鬟,整齊盤在頭頂。
她動動嘴唇,向前邁開兩大步,又迫于現在身份差異停住腳步,輕聲吐出三個不響亮,但在僻靜室內還算清晰的聲響:“岑大哥。”
“招娣。”岑逢時一聽見招娣喊他的名字,頃刻便忘了什麽發乎情止乎禮,他邁開比招娣更大的步子,将她摟入懷中。
招娣只覺一驚,下意識看向一旁的徐書墨,雙手按在岑逢時胸前想要推開他:“岑大哥,這要是被人看見就完!”
徐書墨見到招娣被抱在岑逢時懷中,胸口便開始隐隐作痛起來,但他知道自己才是多餘的,這會他自覺背過身開口道:“司思你別但相信,我去外邊替你們看門,不會有人到這兒來的。”
岑逢時松開招娣,雙手抱拳向着徐書墨鄭重道:“岑某先謝過二公子。”
徐書墨根本不看招娣,他看向岑逢時笑道:“小事一樁。”
他飛快拉開門,雙腿邁出門檻再快速關上。
他背靠着柴房門板,雙目透過走廊落在前殿人來人往香客之上,他們心有所求,表情虔誠,而他呢,在這佛門之地心不靜,心不淨,怕是佛祖早晚要讓他遭報應。
他忍不住苦笑一聲,低聲喃喃道:“一個傻子,看着兩個傻子,最後發現三個傻子,一個也逃不脫命運的捉弄。”
門內的岑逢時見徐書墨離開,便又将招娣抱在懷裏,招娣這會兒倒是不掙紮了。
她安靜靠在岑逢時懷中,她即便改變裝束,身上依舊沒有別的夫人小姐身上,常年沾染的熏香味道,招娣身上有着的,是陽光與泥土混雜的味道。
她的味道鑽入鼻腔,他便覺心安。
可心安之後,便是難以忽視的心酸,他原本可以不用遮掩便能擁抱她,她會是他的的妻子,他每日歸家就能看見他。
\'夫君,你回來啦。\'
而不是岑大哥。
他如今只能做一個抱着別人妾室的人,還得躲在這柴房之中才能再見她一面,而這一面,也有可能是最後一面。
不,她也并非不能嫁給別人,她就算做別人的妻子也好,只要她開心快樂,他絕不會有怨言,她這麽好的姑娘,絕不該這般随便賣給人做妾,年紀輕輕便成了寡婦,長長久久只能困在深宅大院之中。
她理應被人珍重對待,讓她做她喜歡做的一切事情。
他眼眶濕潤,難過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招娣擡眼看向岑逢時,見他難過,她心裏便開始內疚,她說道:“岑大哥,要不是有二公子,我都沒法見你一面,和你解釋我不想嫁給徐淩的,一點也不想!”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岑逢時握住招娣拽着自己胸前衣服的手,他難過道,“要是我們早些成婚,我考試之時把你一同帶到京城來,你便不必受這苦。”
“所以岑大哥你沒有怪我?”
“我怎麽會怪你呢?”岑逢時把臉貼在招娣手背之上,他說道,“我比誰都清楚你是什麽樣的人,你是全天下最不可能被權貴收買的姑娘。”
岑逢時突然加重手上的力道,招娣只覺手腕疼痛便下意識想縮回手,岑逢時連忙松開招娣手腕焦急道:“抱歉,我弄疼你了。”
招娣搖搖頭,輕笑道:“沒事,我不疼。”
岑逢時卻萬分珍重地擡起手,又把招娣比自己小許多的手握進手中,放在懷裏。
他觸碰到她帶着繭子的手,腦海中突然就閃回從前的事情,他笑道:“招娣,我以前總在想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你的手這麽小,但卻從不讓人覺得你柔弱,你是我見過最堅強,最有力量的女人。”
招娣疑惑地擡眼看向岑逢時,問道:“大約是因為我總在耕地吧,岑大哥總是看書,所以力氣便比我小。”
岑逢時見招娣誤會,他也不解釋,只是笑道:“你知道我從前覺得你像什麽嗎?”
“什麽?”
“麻雀。”
“為什麽是麻雀?”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随處可見看着并不起眼,但卻蘊含着巨大的力量。”岑逢時伸手想把她的鬓發別到耳後,他注視着她的雙眼笑道。
“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呢?”招娣笑道。
岑逢時笑着又說出風牛不及馬的話來:“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姑娘。”
招娣眨眨眼,臉頰染上一篇坨紅,她羞澀道:“岑大哥——”
岑逢時心跳得越快,越是無法抑制自己的思念,他想,就一次,最後一次,他捧着她的臉把吻落在她的額頭之上。
岑逢時的因為等待招娣到來,所以一早上都緊張地沒有喝水,這會兒嘴唇幹澀,嘴上的皮刮蹭得招娣額頭有些疼。
她突然被親吻只覺得一驚,但她想到他們的關系,便覺得這也沒什麽,除卻如今看來有些不合規矩罷了,但她也不是守規矩的人。
“抱歉。”岑逢時也知道自己唐突,他松開招娣苦笑一聲,連連後退幾步與她拉開距離,他急切想要轉移話題,便連忙從兜裏掏出早就準備好的木雕,他把木雕遞到招娣面前,說道,“這是我臨行前想要送你的,結果忘了送出手,如今還是想要——物歸原主。”
招娣雙手手心并攏把小麻雀木雕捧在手心,岑逢時的雕工一直不錯,一只小小的麻雀雕刻的栩栩如生,麻雀圓圓滾滾的格外可愛,喙微微張開看起來像是在笑,它的眼睛明明也是木頭做的,但卻看着像是會發亮一般。
“是不是很像你?”岑逢時笑道。
“岑大哥,你果然在罵我吧,指,指麻雀罵招娣!”招娣把麻雀捧在手心愛不釋手,但還是佯裝生氣道。
岑逢時知曉她不是真的生氣,于是笑着搖搖頭道:“哪有。”
快樂的時光總是十分短暫,招娣知道自己不能離開夫人太久。
她算着時間差不多,再是不想回去也只能主動說道:“岑大哥,我該回到夫人身邊去了。”
“這麽快——”岑逢時想到二人如今身份,話頭戛然而止,難過道“你走吧。”
招娣顯得更為平靜,她笑道:“嗯,我走了。”
招娣剛想推開門,門外的徐書墨卻先一步,推開門看向二人,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道:“你們兩個傻子就沒想過有別的出路嗎?”
徐書墨見着兩人呆呆的模樣,生氣道:“一個書呆子,一個小傻子!岑逢時,我就問你一句,你願不願意帶着司思,帶着招娣走!”
“我當然願意!”岑逢時毫不猶豫回答道,他早有這個想法,只是他想着招娣如今再苦,也是個戶部尚書家的妾室,吃穿用度怎麽都不會愁。
她若是跟他走,他可以不在乎狀元郎的身份,可招娣又為什麽非得他一起吃苦?
但,徐書墨的話勾起他心裏的欲念,他看向招娣,飛快地說道:“若是招娣願意,我這個狀元郎不做也罷,我們離開這裏,去天涯海角也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都願意的!招娣,不知道你——”
招娣的回答卻和徐書墨想象中截然相反,她斷然搖頭道:“我不能和你走。”
“這時候就別和我提規矩了!”徐書墨皺着眉頭,他語氣咬牙切齒地說道,“還是你要和我我說什麽,你根本不喜歡你岑大哥?”
“我——”招娣看着岑逢時,她沒法說出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的話來,她至今沒有想的十分明白感情上的答案。
她當然是想跟着岑逢時走的,她也相信岑逢時會帶她走,但是然後呢——她們繼續過着原先一樣的清貧日子?
于她而言,她或許會比從前更加快樂。
但是她不想自私到,剝奪旁人好不容易得到的,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切。
她心中茫然逐漸消散,眸光逐漸凝聚,她擡起頭用絕不後退的眼神看向岑逢時,堅定道:“岑大哥,只要你不再誤會我,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我不敢,也不能再奢求更多。”
很多年後的岑逢時,幾乎每一天都在後悔,他為什麽不帶走她。
招娣回到莫白雪身邊的時候,莫白雪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什麽都沒說,而當她回到解思院之時,望着解思院的牆,又望着徐府的牆,她只是想到日後的,日日夜夜都要被困在這裏,孤單的一個人度過,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像是岑逢時一般,愛着她,她洶湧的眼淚終歸還是沒忍住滑落。
徐書墨坐在牆頭并未跳下,他望着太陽落下,又看着月亮升起,只是安靜地等待着太陽照常升起。
只有善良的人才會願意放棄自由,為的不給別人添麻煩,對于他們來說強顏歡笑才是常态。
但他想看她發自內心的笑。
他看不到也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