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殺返(二)
脫臼這種小傷,對于行走江湖的人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麽。楊川連醫館都沒去,在無人的街巷裏咬着牙,咔嚓把胳膊接回,然後就若無其事地提着繡春刀往北鎮撫司去。
北鎮撫司中,幾個楊川手底下的百戶心裏頭正犯嘀咕。他們知道今兒楊大人來輪值之前會先去那家酒館把自己欠的錢給結了,覺得今晚這夜值一定不好當。
于是楊川走進鎮撫司大堂的時候,就看到幾個人圍着桌子竊竊私語。他幹咳一聲,幾人立刻站直了,抱拳:“大人。”
楊川踱着步子,途經一方矮櫃,随手将繡春刀往上一放:“行了,賒賬的事到此為止。但若再有下次,就給我滾。”
“……”幾人一陣沉默,片刻後互相看看,其中一個說,“那個……曾大人來了。”
“在哪兒?”楊川不禁挑眉。手下無聲地指了指後堂的方向,大致是楊川日常辦公所用的書房的位置。
曾培今年二十六了,比楊川長上兩歲。不過兩個人同為千戶,平常打交道的時候多,性子又投緣,就稱兄道弟的誰也不見外。
眼下曾培就正毫不客氣地跨坐在楊川書房裏的案面上,腆着微胖的肚子随手翻看楊川放在桌上未收的卷宗,結果越看越氣。
曾培心道,這小子查這魔頭的案子,查得還真認真啊?
把他的話全當耳旁風了!
于是他餘光睃見楊川進來的時候,手裏的冊子啪地一合:“你過來!”
“……”楊川走過去,瞟了眼那本冊子沒說話。曾培道:“我跟沒跟你說,這事兒敷衍敷衍就得了!反正那麽個奇人,你抓不着他,指揮使也不會怪罪你。你怎麽還……”
“二十三條弟兄的命啊,曾兄。”楊川伸手抽走他手裏的卷宗,接着轉身走向書架。
曾培臉色一白,又急又怒地跳下桌子,跟在他身後争辯:“說了多少回了,那人準是來給我大哥奚風報仇的!我大哥奚風可是個有本事的人,要不是門達和他那群走狗,他才不會死得那麽不明不白!”
楊川哦了一聲,将冊子插進書架,睇着他抱臂:“那就随便殺人?”
“怎麽是随便殺人?我告訴你,那二十三個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死得不冤!”曾培說着将聲音壓低幾分,接着又拿兄弟情分說事,“我是真拿你當兄弟啊楊川!你瞅瞅我手底下那幾個百戶,各個千戶所哪個不想要?我不就給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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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別提那幾個百戶了。”楊川一瞟他,從他身邊繞過去,語氣悠長,“喝了人家一個月的酒都沒給錢。”
曾培:“他們辦案可都是一把好……”
“但你那位治下甚嚴的奚風大哥若在,肯定容不下這種事吧?”楊川截住他的話,轉過身又看看他,“奚大人大概同樣不會想你為他徇私枉法吧?”
“你……”曾培臉色發白,争辯的話在喉嚨裏冒了幾回,又都無一例外地被吞回去。最後他懊惱地擺手,“得了得了,我說不過你。你有本事你就查,把自己的小命搭進去可別怪哥哥沒提醒你!”
楊川嗤地一笑,作勢抱拳:“多謝大哥提點,在下……”
門聲篤篤一響,楊川将話停住。
他轉頭看去,窗紙那邊映出一個手下的輪廓,稍等一瞬,手下抱拳:“楊大人,指揮使大人傳您去南司回話。”
“知道了。”楊川應下,回過頭一笑,“不多留曾兄了。”
曾培也不多耽擱,挎着繡春刀懶洋洋地打着哈欠往外走,擺着手說:“加小心,甭送了。”
楊川當然本來也沒打算送他。不論指揮使門達在楊川口中多麽不濟,他在他們這些千戶面前都還是上官。上官的召見無故是不能拖延的,楊川于是當即騎了快馬,揚鞭朝南鎮撫司馳去。
南北鎮撫司都設在皇宮以外、皇城以裏。離得不算太遠,所經街道上的車馬也不像京城中那麽多。楊川不過一刻便趕到了南司,夜色下,守在朱漆大門外的兩個錦衣衛抱拳一喚:“大人。”立即上前幫他栓馬。
楊川便徑直進了大門,穿過一方院子再走進大堂,不及行禮他就一怔。
大堂正中央放着一具屍體。是錦衣衛南鎮撫司的一個千戶,姜嚴。
楊川下意識地去看他的傷口,和之前的二十三個一樣,也是心口正中一劍,大片的暗紅将衣襟上的飛魚繡紋染得辨不出樣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的胸腔內現在應該也沒有心了。
楊川在屋中彌漫的血腥氣中呼吸微滞,接着他注意到不遠處投來的目光,立刻抱拳施禮:“大人。”
“楊川是吧。”門達是個打量着他,久經官場的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只眼中透着幾許不屑。在他眼裏,這個為茍且偷生而叛出師門來錦衣衛買官的楊千戶,除卻被推出去送死,沒什麽價值,也沒什麽油水可刮。
楊川低頭應道:“是。”
門達指指那屍體:“你瞧瞧,又一個。”接着他一嘆氣,“咱錦衣衛從沒這麽丢人過。咱是辦案的衙門,自己倒撞上了驚天的案子。滿朝都在議論這個事兒,你查了也有些天了,有眉目沒有?”
“……”楊川心情複雜。
在今晚之前,他其實一點線索都沒有。兇手功夫極高、行蹤不定、來歷成迷,所知只有他帶着一張銀面具,僅此而已。
楊川平靜地揖道:“屬下見過他了。”
門達一愣:“見過誰了?”
“兇手。”楊川的聲音平和但有力,“屬下在城南的三裏香酒館與他過了幾招。”
一瞬間,整個大堂裏都因為他這句話而寂靜。在一直在兩側沉默未語的指揮同知、指揮佥事、鎮撫使,還有另幾個千戶好一陣面面相觑,然後,衆人将那份訝色一齊投向毫發無傷的楊川。
“有什麽發現嗎?”門達問。
“有。”楊川篤然道,“屬下與他過招間,認出了一個招式——千斤指。”
滿屋悄無聲息。
楊川想了想,出言解釋:“大人久在京中可能有所不知,這千斤指在江湖上名氣頗大,修成者寥寥無幾。今日之前,屬下所知會此功者,只有兩人。”
“不要把那些江湖轶事帶到錦衣衛來!”門達突然疾言厲色。
楊川一怔,心覺有異。二人相距不過兩步之遙,他當即屏息運氣,內功流轉間聽覺驟然靈敏,他清晰地聽到門達的心跳混亂至極,似正為什麽事兒驚恐無比。
楊川壓制住疑色。門達也盡力緩和了神情,佯作平靜地又問:“他為何與你過招,卻沒殺你?”
這句話問出了每個人心底的好奇。打從事發以來,千戶以上被這魔頭找上門的,可沒一個保住命的。
楊川一時啞然,他心覺那實話聽上去着實有點假——就因為他說了句“懲治污吏,肅清朝堂”,那殺人魔頭就放過他了?怎麽聽都有蹊跷。
他于是遲疑了那麽一瞬,也就那麽一瞬,門達的下一句話就續了上來:“你和他過招,打贏了?”
“啊?”楊川索性順着這個臺階下,“是。”
門達一聲笑,接着手便伸了過來,贊許地拍着他的肩頭:“不錯嘛,不愧是行走江湖的,有些不同尋常的本事。”
“……大人謬贊。”
門達又重重拍了幾下:“這案子連聖上都親自過問了,你好好辦。給你半個月時間緝拿兇手歸案,做得到嗎?”
楊川:“啊?!”
“你一定行的。”門達竟然自問自答上了,不及楊川反應,他臉上的笑容一堆,“正好你們北司的鎮撫使也折進去了。等這案子辦完,這空位就由你填。”
“不是,大人……”
“賞金也不會少的。”門達豎起一個指頭,奸猾地一擠眼睛,“一千兩,黃金。國庫吃緊,我自掏腰包給你。”
“……”楊川忽地噎聲,心裏大罵一聲媽的!
門達一個錦衣衛指揮使,論銀饷并不算多,這筆錢顯然來路不正。
他于是端正作揖:“謝大人。”等拿了這筆錢,他便捐給與瓦刺作戰的兵士去。
門達對他的順從顯然很滿意,悠哉地點了點頭,緩緩拈着右邊的那一撇胡子:“去吧,好好幹,前途無量。”
“是,屬下告退。”楊川無甚表情地又一揖,躬身往外退去。
大堂中,他這個“外人”離去後,幾位相熟的官員間終于掀起了一陣騷動。指揮同知連臉色都白了:“大人,千斤指!”
門達擡手制止住他的話,故作着冷靜,卻無力抑制背後一層冷汗沁下。
千斤指在江湖上名氣頗大,修成者寥寥無幾。
但今日之前,他們錦衣衛也見過一位會此功者。
——兩年前命喪海上的北鎮撫司千戶,奚風。
是他?
這個念頭令門達心底生出一陣猶如被鬼魅糾纏的惡寒。他不知自己為何會生出這樣的念頭,但細想下去,卻愈發害怕。
——那一次,死的不止奚風一個。但唯獨奚風,死未見屍。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①在歷史上的這個時間點,門達應該還沒當指揮使。在緊接着要出現的一個大事件裏,前指揮使逯杲被砍死了,門達才當的指揮使。這裏為了劇情好處理不提逯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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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的更新在中午前後,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