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拆骨壓
第29章拆骨壓
天雖然說已經亮了起來,食時正好是妖民們吃早飯的時間,吃完早飯,妖民就要去忙各自的活計,當然還有無事可做游手好閑的。
聽說那個被判入雪寒林的堯天華是食時起運囚車,日中行刑,這時辰還未到,時辰未到還來看什麽熱鬧?誰願意一大早上不吃早飯就來看熱鬧?
別說,還真有不少妖來看熱鬧。端着碗的,拿着饅頭的,喝着水,還有幹脆坐在地上的,三五成群,各自聊着各自的話題,堯天華坐在囚車裏聽到的,盡是蒼蠅蜜蜂般鬧哄哄的聲音。
誰想放過這個熱鬧?四大門的小弟子、王君的乖徒、前鴻遠殿議事會成員、妖界造境術,本來傳的是修煉禁術,後來傳着傳着就變成造境術,變成了王君忌憚靈韻純粹的妖,才刻意要堯天華死,無論如何,哪一個單拿出來說再配上“判入雪寒林”五個字,都可以引起極大的讨論風波。
衆妖來到此,未必知道什麽來龍去脈,只是知道個大概,又或許連大概都不知道,只是将發生在堯天華身上的事情,拼湊起來,自己胡亂編個故事,例如堯天華在玉露樓靈力失控致妖死亡、堯天華修煉禁術、堯天華本性嗜血又修煉禁術,禁術失控過多地吸走了其他妖的修為導致妖死亡,還例如一些完全不着調的,說什麽堯天華腳踏三只船,堯天華吊着明丘宣纏着茶盛濃還偷偷與王君在一起。
總之現在囚車裏坐着的是堯天華,從囚車上下來就是堯天華,一點兒也假不了。沒妖在乎堯天華進去之後還能不能出來會不會死,他們在乎的就是一個“熱鬧”,一個可以愉悅生活,滿足自己窺私欲的熱鬧。
堯天華一身素服,戴着鐐铐,站在刑場的中心,東邊的金烏光不刺眼,但也已經升上了天空,照亮了整個大地。光是從側邊照到堯天華的臉上的,光不強烈,淡淡的一層金色掃在她的身上,遠遠看着,她好像與光融合到一起,又好像這東邊的光本來就是為她而照的,她整個人,好像在發光。她不像個妖,她與臺下的妖相對比,她雅得脫俗,讓人想到一個詞——叫“神女”。
江潭落早來了,正在正中的上座椅子上坐着。
看時的敲了三聲鑼,用拉長的聲音喊到:“食——時——已——到——”
江潭落慢慢擡手,從手心中冒出一個羽毛狀的令牌,然後輕輕推了出去,羽毛在堯天華頭頂停住。強大的靈氣壓制從頭頂壓下來,堯天華岔開腿,站穩,使蠻力擡起雙手,施法頂住這股要把自己骨頭壓斷的靈氣。
這是行刑的第一劫,它有個恐怖的名字,叫拆骨壓。抵得不住就當場粉身碎骨,抵得住就走向第二劫。江國對于殘害性命的妖從來都是嚴懲,絕不寬容,而這行刑的第一劫就是為手粘鮮血的妖特設的,目的是為了讓罪妖體會到被害者身體上的痛苦。
強大靈氣一點一點地往下壓,侵入身體裏,堯天華此時感覺自己的身體裏像有千百把刀子在割磨着骨頭,一點一點侵蝕這健康的骨,又像有千百只螞蟻在啃咬,細細磨咬着骨頭。堯天華痛苦得雙手顫抖,臉色發白,上面的靈氣在向下沖,手上的鐐铐重量也把她往下拉,而自己則必須使出相反的力與之對沖,這股靈氣太強悍,稍不留神就會侵入承受者的體脈內,然後沖向妖骨,拆碎妖骨。
頭頂的靈氣忽然加重,冰冷的靈氣突然變熱,打得堯天華一個措手不及,這靈氣帶來的感覺,堯天華是熟悉的,如同夜歸時怕她着涼而特意釋放的靈氣一樣灼熱,然而今日這靈氣沒有給她帶來溫暖,反而是愈灼熱就愈冰涼,猶如一盆山上流下來的雪融水潑灑在她心頭。
她站着,抵抗着,一聲不吭,用沉默回應着來自最尊敬的、最親切的上位者的審判。
她站着抵擋住這股威壓。
忽然被打得雙腿跪了下來。
堯天華雙腿跪在刑場上,下面全是些指指點點笑笑嘻嘻看熱鬧的妖,大大小小,高矮胖瘦,可笑的、憎惡的、醜惡的、嘲諷的,今日怕是全齊了。
“哈哈哈堯天華竟然跪我哈哈哈哈!”
“就這就不行了?鼎鼎大名的堯天華也不過如此!”
“他爹的活該!殺妖償命,罪有應得!”
頭頂上的靈氣源源不斷地從侵襲而來,錐磨着身體裏的骨骼,臺下的嘲諷的聲音從未斷,他們說的話不堪入耳,讓堯天華絕望的,不是這來自頭頂的威壓,而是來自他者的指責,她曾愛過的這些妖,幫助過的這些妖,正在以極厭惡的情緒辱罵她、嘲諷她,盼她去死。
她跪在妖民面前,比疼痛更難忍的是下跪帶來的羞辱,她感覺顏面盡失,她平日裏的高貴,全都被這一跪打在地上,淹沒在衆妖的唾沫聲裏。
臺下吵吵嚷嚷的亂成一團,疼痛讓堯天華逐漸分不出心去聽臺下妖民的話。
過去種種難堪的回憶在腦子裏不斷回放,羞愧的情緒最先從那些已成定局的記憶碎片中來,然後蔓延至心口,她跪在刑場上尴尬不已,她羞愧于自己做過的事,所有的事,如果不是經歷過鋪天蓋地而來的指責,她不會明白,原來羞愧也可以轉化為痛苦。她甚至想起了那天在人間城隍廟裏看到的人供奉的神,她想要忏悔,內心一遍一遍地說着對不起,可是這樣的話,離開的魂靈能夠聽得到嗎?神界的神,能夠聽得到一個,他不能庇佑的妖的忏悔嗎?
她刺骨的疼痛,以及靈氣的燒灼感讓她近乎感到崩潰,同時腦子裏一遍又一遍重複着,玉露樓那件讓她後悔的事。她為自己無意害死的妖而感到後悔,她後悔那一天沒有狠心地拒絕茶盛濃,她後悔為什麽自己學藝不精還要四處亂跑,她後悔為什麽最後的時間還要跟江潭落大吵一架,她後悔怪江潭落太狠心,她後悔晾明丘宣的那幾個時辰……她後悔自己生于這個世間,她覺得這一切本不該如此的……他們本不該死,該死的是自己。
也許今天見不到明丘宣才是對的。
也許江潭落說的是對的,雪寒林是她此生非去不可的地方,奪走了他者最寶貴的的生命,就該受到懲罰,而自己竟然一直都不覺得自己做錯了,這是最荒唐可笑的事,害他者性命的妖怎麽可以逍遙法外?
堯天華垂下頭,閉上眼,收回了抵抗的法力。
沉悶的幾聲嘩啦的聲音傳來,是鐵鏈敲擊到地面的聲音,頭頂的靈氣毫無阻礙地侵襲而下,透過皮肉,至侵入骨中,疼痛,還是疼痛,全身的骨頭就快要被敲碎,各種關節就要被拆解,她全身疼得顫抖,眼看着身體就要向前倒去。
但她沒有倒下去,她強忍着身體痛苦,雙手向前撐住地面,彎腰,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咚——”的聲音響起,場下嘈雜的聲音先是小一點,然後是聽到有妖民震驚的聲音“她磕頭?!”嘈雜聲忽而停住,臺下的妖民們靜靜地看着這個刑場上一身貴氣的妖,富有誠意地磕下一個道歉的響頭。
良久,堯天華搖晃着起身,疼痛已讓她看不清臺下的妖,她頭暈目眩的,又再一次撐住地面,忏悔地磕下一個響頭,這一次比上一次還要重,再擡頭時,額頭已留下血來,紅色的液體順着鼻子與眼頭的凹陷流下來,遠看像是一邊眼睛流了血淚,凄冷而孤傲。
然而堯天華還沒有停止,再次對着臺下的妖民,重重地磕頭,臺下的妖民無一妖大聲說話,鐵鏈聲回響在整個刑場上,沉悶的磕頭聲回響在在場的每一位妖民的耳朵裏,也逐漸走進他們的心裏。
堯天華的個頭不矮,但在廣而平,圓而白的刑場上,她是鵝黃色的一小點,黃色的發帶被風吹起,遠看,似乎這一條發帶就能把她吊着拉起,然後由風帶走,帶到天上去。
可憐,脆弱,破碎感。
心想要原諒一位不谙世事的少女,可是沒有誰能找到原諒她的借口。
這一次也沒有很快地擡起來。
因為她沒辦法擡起頭來。
這一刻她似乎感受到了幾個生靈在臨死前的絕望,身體的修為與氣血一點一點被抽幹,想要抵擋卻無能為力,明知煙滅已成定局,卻依然想要掙紮地活下去,想要拼盡全力地求助和抵擋……又或者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就快要走了,或許有妖在美夢中離開,又或許有妖在自己極恐懼的噩夢中離開……這天殺的無妄之災……他們本不該遭受這無妄之災……
來自于我的,我的罪惡,我的失控,我的與生俱來的能力,讓他們遭受的無妄之災……
眼前的世界忽然黑了過去,眼皮怎麽也睜不開,身體不再聽使喚,耳邊傳來嘈雜的聲音,堯天華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們在說什麽喊什麽,但是她什麽也記不住,只知道有許多聲音在喊她的名字。
“天華……”
“天華!”
“堯天華!!”
“堯天華?”
他們在說什麽?哦,他們說什麽都不重要了。
堯天華此時不想再醒來,她想就此沉睡,就此消散而去,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在不斷地下墜,墜入深深的比夜還要漆黑的無底洞裏,偶然手腳一陣抽搐,堯天華知道這是身體本能的自救,意識在祈求着下墜,身體在掙紮着醒過來,所以矛盾,自生命始來,就刻在生命裏。
堯天華再醒來,看到的就是楚晏春焦急又氣憤的臉。楚晏春甚少與她接觸,有時一年都不曾見過幾次面,大多數時候,堯天華都在懷疑,楚晏春是不是故意躲着她。
“醒了醒了!”語氣是一貫的率性。
“師母我能扶她起來了嗎?”楚晏春手麻腳亂地蹲在一旁,毫無身為一個堂殿重員的架子。
陶靈答道:“可以了,扶起來吧。”
堯天華躺在地上,楚晏春聽到陶靈說可以扶起來的時候,就立刻扶住堯天華的手臂,待堯天華起身一點,楚晏春就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繞過堯天華的身體,輕輕扶住她的肩膀,借給她力,讓她逐漸站起身來。
堯天華站起來了,身體還殘留着拆骨壓遺留下來的疼痛,楚晏春剛一要放手,堯天華就像一根沒支持的木棍一樣,就要往旁邊倒。
“诶诶诶!咋還站不住呢?”楚晏春連忙再次伸手扶住堯天華,索性讓堯天華直接靠在自己身上。
堯天華有些抗拒靠在楚晏春身上,不是說楚晏春哪裏做得不好或者楚晏春有什麽壞心,只是單純的不習慣楚晏春的好,就像是一個連續罵了自己一百天的妖,突然給自己帶飯一樣奇怪。
堯天華看向地面,楚晏春立即會意,說道:“想躺地上?你還想躺地上?這層石板下是萬年寒冰,你躺地上?身體不要了?”堯天華立馬收回眼神,試圖獨自站好。
江潭落在一旁不說話,只是背着手站着。
楚晏春不滿地質問江潭落:“你腦子裏想的,是如何繼續這場刑罰吧?”
江潭落回道:“汝心裏想的,是如何劫刑場對吧?”一副看透楚晏春的表情。
“啐!刀片做的臭鳥,沒人情味的東西!”楚晏春不屑地說道。
江潭落對于楚晏春的冒犯已經習以為常,而她現在更關心的是楚晏春要做什麽,于是威脅道:
“你有勝算嗎,德武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