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寂靜街區(五)
第13章 寂靜街區(五)
面對黎學長的盛情邀請,燕月明頭搖得像撥浪鼓。
黎铮無趣地放開他,卻又聽他一字一句地解釋說:“對不起,黎學長。我還不能死,我有一個小姨要贍養,她只有我一個親人了。我還沒有結婚,還沒有交男朋友,我有一點點想活,下次吧。等到我以後把這些都實現了,你下次再邀請我,我一定會答應你的……”
燕月明逐漸開始胡言亂語,神志不清。
黎铮敏銳地意識到他精神出問題了,正要一記手刀把他劈暈,結果手刀還沒來得及劈下去,燕月明就上前一步,正好避過。
“學長。”燕月明睜着迷離的雙眼,整個人幾乎貼在他的身上,仰頭看着他,說:“你好帥啊。”
黎铮:“……”
燕月明:“嘿。”
突如其來的贊賞并沒有讓黎铮受寵若驚,他無情地再次舉起手刀,把燕月明劈暈了。待燕月明徹底倒在他身上,黎铮擡頭看向12號二樓的窗戶。
一個中年男子倚在窗邊,磕着瓜子,絲毫沒有公德心地往下面呸呸吐着瓜子殼,還要埋汰一句,“狗男男。”
黎铮微笑。
不知過了多久,燕月明悠悠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他揉揉腦袋,驚覺腦袋上竟然纏了紗布,連忙坐起。
這是哪兒?我為什麽在這裏?
燕月明愣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好像在暈倒前見到了黎铮,那頭上的傷肯定是黎铮幫他處理的了。那他黎學長呢?那麽大一個黎學長呢?
好不容易看見了救星,此刻救星不在眼前,燕月明第一反應就是要去找他。他急匆匆下床,打開房門跑出去,一路穿過走廊來到外面的客廳,就看到——
他好大一個黎學長,正坐在客廳的扶手椅上,仿佛剛走完電影節的紅毯回來,翹着腿,拿着鈎針,動作優雅地……織巴掌大的毛線玩偶?
旁邊還有一個穿着皺巴巴西裝的長着淡青胡茬的中年男人,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跟亂成一團的毛線做鬥争。
“啊……”好像是我起床的方式不對。
燕月明揉着眼睛轉身離去,一邊走還一邊疑惑,他是不是做夢了?等等,不對啊,他現在是在做夢嗎?
他又回頭去看。
沒錯啊,那是黎铮,不是他的錯覺。
“學長?”燕月明又快步走回去。
“嗯。”黎铮神情淡然地掃了他一眼,停下手裏的動作,“清醒了?”
燕月明晃晃腦子,好像真的不暈了,便老老實實點頭。
黎铮便讓他去餐桌吃飯,又掃了眼坐在地上的男人。男人唉聲嘆氣,但還是認命地站起身來,去廚房給燕月明端飯。
“我這是招誰惹誰了啊……”他一邊嘟哝一邊幹活,最終端出來三菜一湯,蔥爆大蝦、油焖茄子、回鍋肉以及西紅柿雞蛋湯,很家常也很豐盛,是燕月明想都沒想到的菜色。
在這之前,他可是連啃兩頓的壓縮餅幹了!
“我先問一下,我們現在還是……還是在縫隙裏吧?”他小聲發問。
“是啊,這是12號。哝,你從窗戶裏往外面看,那邊那家不就是你原來待的9號嗎?”男人抽了張紙擦擦手,眉宇裏滿是喪氣,看着像是被生活毆打過很多頓。
“等等。”燕月明反應過來,“你怎麽知道我之前待在9號?”
“我看見了啊。你一個人鬼鬼祟祟的,先是躲在9號,又躲出來,這裏茍一茍,那裏茍一茍,跟小狗做标記似的。”男人說着,自己把自己逗樂了。
燕月明則瞪大眼睛,如遭大敵,他根本沒有想到,這裏竟然還藏着一個人!
也就是說,這個人從頭到尾都在,燕月明自以為很隐蔽、躲得很好,誰知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窺視之下。
可這還沒完,下一秒,男人又道:“我還看到11號的那個流浪者,朝你的9號扔東西呢。”
扔東西?扔什麽東西?我怎麽不知道……不對,我知道!燕月明瞬間想到了那團藏在床底下的紙,也很快記起了自己進二樓主卧的情形。
他記得朝向11號的那扇窗是開着的,如果那人從11號扔東西過來,理論上是能扔進來的。紙團在地上滾動,最終滾到了床底,被燕月明撿到。而紙團砸在地上又不會發出很大的聲響,所以燕月明在樓下不會聽見、不會察覺。
原來,我辛辛苦苦地茍着,竟茍了個寂寞嗎?燕月明這麽想着,頭發絲都蔫了。
“他叫老三。”這時,黎铮的話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老三朝他擡了擡下巴,就算打招呼了,“得,你跟他一樣叫我老三就行。我呢,如你所見,loser一個,平時也比較倒黴。倒黴着倒黴着,前天就又掉進來了,在裏面走着走着呢,就到這兒了。也不是故意不理你,你進來的時候我大概正在睡覺。一覺醒過來你已經進9號了,那兒不是有黎老板的出入須知嘛,挺安全。”
燕月明回過神來,“那你為什麽不待在9號?”
老三:“門上有标記啊,你沒看到嗎?9號相對安全,12也不錯,紳士之家,比較适合我這樣的流浪漢。9號那屋子,我一進去就會想起——”
話沒說完,老三餘光瞥了眼黎铮,和他手裏的鈎針。下一秒,那鈎針像長了眼睛似的,如利箭般擦着老三身前,斜插入桌面。
老三急忙避過,再看燕月明,擠眉弄眼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你們很有話聊嗎?”黎铮這才悠悠轉頭,看過來,原本拿着鈎針的那只手擡起。老三又認命地嘆了口氣,從桌面上拔出鈎針,恭恭敬敬給他遞回去,“您拿好了。”
燕月明也瞬間乖巧,捧起飯碗,專心吃飯。
這一頓飯,吃得燕月明差點感動落淚。
真的好好吃啊,他從來沒有覺得一道普普通通的油焖茄子都能那麽好吃。他的味蕾活過來了,整個人都活過來了,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他還活着,他還在吃飯,黎學長來救他了,他還有光明的未來。
真好。
在得知這頓飯菜是老三做的之後,他對老三的觀感都好了許多。燕月明禮貌且認真地跟他說了謝謝,一時之間,倒是讓老三都有點感動。
瞧瞧,人間但有真情在。
可這和諧友愛的氣氛沒有維持多久,就被黎铮無情地打斷了,他那古井無波的目光掃了他們一眼,最終落在燕月明身上,問:“吃飽了?”
燕月明點頭,“飽了。”
黎铮遂放下鈎針,将已經鈎好的小東西順手揣進兜裏,站起來道:“那就走吧,今天你上實踐課。”
燕月明愣住,“實踐課?現在就上?”
黎铮:“你對我的課程安排有意見?”
燕月明哪敢啊,連忙跟上去。等到兩人走出大門,老三看着桌上的碗筷,再次嘆氣。他怎麽就又碰上黎铮了呢?碰上他就沒好事。
可他又能怎麽辦呢?打又打不過,反抗又反抗不了,只能認命地在這裏做家政。誰讓這破房子裏的規則就是——
紳士愛幹淨呢。
媽的。
他越想越氣,一邊洗碗一邊對天比起了中指。不過轉念一想,外面的小兄弟碰上黎铮這樣的代理老師,肯定比他還要慘。
小兄弟妙啊,竟然還敢對黎铮耍流氓。
希望他能安然無恙吧。
屋外,再次走上那條柏油路,燕月明的心情已經截然不同。剛到這裏時,他只有自己一個人,緊張、害怕,沒有人可以交流,連大聲呼喊都不敢,因為怕觸犯規則。
可現在吃飽喝足、精神正好,再看這條路、這些房子,很可怕嗎?
有那麽可怕嗎?
“你這樣看得清路?”黎铮回頭,看向躲在自己身後、亦步亦趨的燕月明。燕月明剛膨脹的心瞬間被戳破了,往外挪了半步,問:“學長,我們怎麽上課啊?”
黎铮停在柏油路中央,單手插在兜裏,問:“标記都認全了?”
燕月明便把他如何發現标記、撿到紙團,又是如何戰勝恐懼往鏡子上潑水的事情都細細說了一遍,最終道:“我都記下來了。”
他講話總是很啰嗦,可黎學長的教學風格雖然獨特,卻從來不打斷他的話。這讓燕月明始終覺得,黎學長其實是個好人。
黎铮:“那種标記叫霍波記號,是一種在流浪者之間流傳的暗號,自古有之。從前有個教語言學的教授掉進了縫隙裏,就把這套暗號的使用方法也留了下來。”
燕月明:“從前?那教授逃出去了嗎?”
黎铮:“沒有,他永遠留在了這裏。”
燕月明一時失語。
黎铮:“本來不該那麽早給你上實踐課,不過你既然已經來了,就是時機到了。第一節課,分辨标記。”
燕月明立刻肅穆起來,可惜沒有紙筆,他沒辦法做筆記,只能豎起耳朵認真聽了。
“首先你要記住,所有的官方救援人員,包括我,在我們神智清明的情況下,必定會使用正規的文字版的‘出入須知’。”
“第二點,只有流浪者,會使用記號。包括但不限于霍波記號。”
聽到這裏,燕月明不由發問,“流浪者又是什麽定義?”
黎铮:“誤入縫隙的人,統稱流浪者。人有善惡,所以他們留下的記號,不能全信。”
說話間,兩人又邁步向前走,這就走到了11號門口。
11號門框上的記號意為“主人不在家”,裏面藏着那個衣衫褴褛,滿口呓語的男人。燕月明道:“也不知道他現在還在不在裏面。”
黎铮:“那你覺得,11號能不能進?”
燕月明仔細想了想,“能進?”
“那就進。”黎铮二話不說就往前走,燕月明立刻跟上。只不過到了門口他就抓瞎了,因為黎铮讓他先進去。
進就進。一來燕月明想要好好表現一下,二來有黎铮在他其實并不是特別害怕,所以他做了下心理建設就大膽地推門進去了,相當英勇。
屋裏靜悄悄的,因為沒有亮燈,所以稍顯昏暗。但這畢竟已經是白天,所以不是完全看不清。
燕月明每一步都走得很謹慎,速度不快。回頭看黎铮,他始終跟在後面,閑庭信步。燕月明便定了定心,繼續往前走,仔細觀察着周圍的一切,試探着開口。
“屋主不在家,所以沙發上、茶幾上都蓋了白布,上面有灰塵,看着确實像很久都沒有動過了,那個男人應該也沒有動過。後窗處有腳印,那個人應該是從後窗翻進來的,跟我當時看到的一樣。”
黎铮的表情看不出喜怒,“繼續。”
燕月明便繼續探索,繼續說:“腳印通往了、通往了走廊。粗略觀察一下,這裏沒有地下室,進來之後到現在,也沒有觸犯什麽禁忌。可能是因為屋主不在家的緣故,所以規則會少一些?”
黎铮微微點頭,“9、11、12,都屬于相對安全的标記。”
燕月明沒想到自己真的說對了,不由松了口氣,繼續往前走的腳步也更自信了些,“那個人往樓上走了,他探過的路應該還算安全,我們跟着他走,去二樓?”
普通人生存法則第一條:走別人走過的路,不會趟雷。
話不多說,燕月明再次打頭陣,邁着緩慢但堅定的步伐走上二樓。
不過到了二樓之後情況就不如一樓那麽簡單了,因為樓梯上只有去的沒有回來的腳印,而燕月明仔仔細細找了一遍,發現人不見了。
什麽情況下,離開這裏不需要留下腳印?
燕月明甚至打開窗往下看了看,沒有發現任何跳樓的情況,那結果只能是:“他消失了?又進了什麽不該進的地方?”
黎铮優雅地靠着牆,反問:“你覺得呢?”
燕月明就知道這又是一道出給自己的考題,因此冥思苦想。這裏并沒有出9號出入須知上說的閣樓或者地下室,也沒有什麽本不該存在的房間,怎麽看都很正常。地上腳印比較淩亂,很顯然那個男人在二樓來來回回走了很多遍,但是沒有下樓的腳印而已,所以燕月明也無法分辨他具體是在哪個位置消失的。
如果縫隙與縫隙是貫通的,那這貫通的方式可能跟燕月明想得不太一樣。譬如,縫隙裏的世界也許并非一張完整的四通八達的地圖。
從這個縫隙到另一個縫隙,怎麽過去?
學長是從墳裏爬出來的,而那一家三口開車順着柏油路往前,卻又回來了。
驀地,燕月明腦子裏想到一個詞,“跳躍式前進”,如同黑洞穿越一樣,從這裏跳到那裏。他跟黎铮說了自己的推斷,黎铮沒有直接回答他正确與否,而是從書房的筆筒裏,抓了一把筆回來。
他當着燕月明的面,撒開手,所有的筆便都掉落在地,有些滾遠了,有些互相交疊在一塊兒,錯綜複雜。
“有些縫隙是相交的,可以直接過去。有些不相交,就會産生跳躍。方式就跟你掉進縫隙的方式一樣。”黎铮半蹲在散落的筆前,又擡頭看燕月明,“世界意識的主場,每一個都千奇百怪,這裏只是最普通、最不危險的一個,官方的檔案裏把它稱為——寂靜街區。”
燕月明喃喃念叨着這個名字,覺得分外貼切。
“那學長,你來找我,穿過了幾條縫隙?”燕月明問。
“三條。”黎铮道。
好遠啊。
燕月明忍不住想。
作者有話說:
标記來源于《世界符號大全》,霍波标記,主要流傳于吉普賽人中間的一種暗號。專門買了本書,世界各地,各種标記、暗號,還挺有意思的,有興趣大家可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