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以人體的構造而言, 在倒着下落的過程中,血液逆流,會感到悶到幾乎爆炸的不适感。
好在,喪屍的血液并不會這樣暢通流動。
五樓看起來很高, 真掉下去好似也就幾秒鐘的事情。
下墜太快了, 麥汀汀的大腦一片空白, 甚至來不及感到恐懼,風的速度已然追上了他們。
肢體與水面相撞的那一刻是疼痛的, 很快被腥鹹的海水撲進鼻腔的痛楚所替代。
少年沉入水中,四肢由於慣性向上揚起, 海水頃刻間争先恐後向他擠壓而來,那種難受的感覺已經叫他哭都哭不出來了。
下一秒, 一截硬邦邦乾枯的東西塞到他嘴中。
麥汀汀完全是下意識咬住它,立刻感受到一絲類似於氧氣的東西被渡進口中。
很微弱, 總比沒有好。
「起碼不會死」的心理安慰讓他
緩緩睜開眼,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耀眼的金色——即便在混亂的海水中, 依舊閃耀得無可比拟。
他定定地看了一會兒, 才意識到那是王的尾巴。
被改造後的人魚族在成長的過程中會逐漸習得水陸模式的切換, 這是麥汀汀以後會明白的事情。
王的雙腿在接觸到海水的瞬間化作魚尾, 燦金色的鱗片和麥汀汀平日裏見到小幼崽的完全不同,堅硬如盔甲。
王指了指自己的唇, 麥汀汀瞅瞅他, 随後意識到他是讓他看看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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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頭, 自己正咬着一截藍紫色的……木棍?
不對。
餘光瞥見埃裏希那頂璀璨的王冠, 麥汀汀恍然明白過來, 自己咬的這個,就是那種奇特珊瑚的一部分。
……王是把王冠掰下來一部分給自己麽?
珊瑚竟然還有吸氧的功效嗎?
很多個小問號在小喪屍腦海中生成, 可惜沒有人能夠解答。
成年人魚拉着他的胳膊,猛地躍進層層包圍而來的激流中。
有了大溪雲珊瑚的助力,麥汀汀也頂多是可以做些不必要的呼吸、穩定一點心緒,但游泳也好、觀察也罷,根本做不到,完全是被埃裏希拖着走。
很快,他們來到了最深層的漩渦周邊。
那漩渦已經不是普通的海水能夠形成的自然現象了,直徑達四五米,湧動的頻率像個高速鑽頭。
幸好基地沒有任何海洋生物,否則它将把任何膽敢靠近的冒犯者直接削成肉泥。
小喪屍本就怕水,這時候更是在生命威脅前感到一絲真切的懼意。
少年飄飄蕩蕩在王的身後,已經從被他攥着胳膊,改成兩只手緊緊扒住對方,像臺風中抱緊桉樹的樹袋熊。
王只低頭瞥了那雙比自己小了一圈的手一眼,随即視線移向漩渦中央。
「約珥!」
莊嚴、宏大、華貴的聲音再次從四面八方奔湧而來,和不久前他被關在水底所聽見的如出一轍。
約珥……是誰?
麥汀汀在漩渦中暈頭轉向,僅能分辨出這是埃裏希的聲音。
如果是王開口,那麽,約珥會是……崽崽的名字嗎?
然而父親的呼喚沒有産生什麽效果,漩渦的轉速的大小并未因此減弱分毫。
埃裏希皺起眉,嬰兒時期的成長和改變速度驚人,細胞與記憶日新月異,可以說每一天都在變成新的人。
他同約珥分開了幾個月,對方恐怕已經辨別不出自己的聲線了。
做噩夢的孩子,當然是要有最熟悉的人來召喚回現實世界。
這也是為什麽要把這個連游泳都不會的小累贅帶來的原因。
「叫他的名字。」
埃裏希對麥汀汀說。
少年眨巴一下比海水飽和度更低的漂亮眸子,聽話地試探着想要發聲。
結果一張嘴,珊瑚枝掉了不說,還咕嚕咕嚕灌進來好幾口海水,嗆得他差點背過氣。
埃裏希:“……”
怎麽會有這樣的笨蛋啊。
王無奈地托着人類回到水面換氣,兩人浮在水面上,等着麥汀汀咳嗽好半天緩過來,從王冠上重新掰下來一根小一點的珊瑚枝:“這次別弄掉了。”
少年接過來,放在掌心中端詳,截面平整光滑,依舊發着光;涼涼的,質感比看上去要硬一點。
“那……”
“還會再長出來的。”王的聲音總是比動作冷漠一點,他直接拿起珊瑚塞到小喪屍嘴裏,“銜着,走了。”
命令簡短,擲地有聲。
再重新沒入浪中之前,人魚又想起什麽:“不要張嘴說話。”王的神色頗為不滿,“你不是有連結嗎?”
“鏈……接?”小喪屍呆呆地重複。
到現在也沒有人跟他解釋過,到底連結是什麽、又該怎麽用。
然而王沒有再耽擱下去,拽着他重新潛進水底。
這一次有了心理準備,麥汀汀不再緊張得仿佛随時要崩斷。
他小心地咬着珊瑚,被埃裏希拖着游動的同時要保護好它不掉下去,從裏面汲取一絲絲冰涼的氧氣。
他們重新來到漩渦面前,高速鑽頭的威力不減。
「開始吧。」
少年閉上眼,腦海中浮現人魚幼崽那張純真可愛的笑臉。
腿上的花兒原本遇到陌生的海水有些萎靡,在主人的振作下也重新瑩瑩亮起來。
「崽崽……」
他在心中想。
這樣算是呼喚嗎?
「喊他的名字,不要用昵稱。」
埃裏希打斷他。
暴走中的人魚僅能對最具有标志性的詞彙做出反應,愛稱是沒有用的。
麥汀汀在水中眨了下眼。
王能聽見他在想什麽?
實際上埃裏希并沒有讀心的功能,只不過他和麥汀汀之間通過兩方同時跟麥小麽存在的共振,能稍微感受到一點彼此。
更何況,這個人類簡直單純到透明,想的事情一眼就能看穿。
他并未做多解釋,好在麥汀汀也沒糾結,屏息凝神。
「麥小麽。」
「……」埃裏希緩緩轉過頭,「這是你給他取的名字嗎?」
一般情況下他是聽不見的,然而人類念出來的名字可謂震耳欲聾。
跟他姓就算了,“小麽”真的也可以算是一個名字嗎?
果然是人類才能想出來的愚蠢名字。
小喪屍感受到了王低氣壓的凝視,無辜地再次眨巴一下眼睛。
當初相遇的時候他也不知道崽崽叫什麽呀……
更何況,“小麽”明明聽起來也很可愛嘛。
成年人們雙向并不通暢的交鋒沒有持續太久,僅僅是一聲輕柔的呢喃,一個怎麽看都不像個正經名字的叫法,竟然讓基地科研人員都無能為力的漩渦鎮靜下來了。
兩人停止“争執”,一同望過去。
自岸上直貫到水底、起碼有九、十米的巨型漩渦,逐漸縮小了半徑,連旋轉的速度也越來越慢。
很快,那層殺人不眨眼的絞肉機一樣的鋒利邊緣,變得越來越柔軟、和緩,直到成了一層特殊的、流動的柱狀水膜。
盡管還有一點兒模糊,好歹能看見裏面了。
深藍色的海水中,一只奶金色小小幼崽慢慢顯現。
嬰兒不像其他人魚那樣肢體舒展,反而抱着自己的小尾巴,蜷得像個逗號。
那是個非常沒有安全感且戒備的姿勢,他的眼中滿是焦急和迷茫,到處尋找方才捕捉到的熟悉聲源。
麥汀汀看見崽崽下意識就要上前,被王攔住了。
「……等等。」埃裏希的目光釘在幼崽身上,「他現在還不對勁。」
很快,麥小麽發現了水牆之外的兩個成年人。
他的視線很快從埃裏希身上滑落,好像那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接着,看向麥汀汀。
崽崽的眼神從慌亂、焦灼,變得不可置信,再然後是無窮無盡的委屈。
「麻……」
稚嫩的小嗓音和王那富有侵略性的闖入完全不同,從小喪屍被海水沖擊得生疼的耳膜裏緩緩浮動。
即便在水裏,即使早就被水包圍了,依舊能看出來小家夥淚汪汪的。
發音并不标準,但的的确确是在喊媽媽。從那次精神空間裏重逢以後,崽崽就一直這麽叫他了。
麥汀汀能感覺到人魚王看了自己一眼,應當是對幼崽的稱呼有異議。
少年并沒有分心去看他,注意力全在崽崽身上。
他實在心疼壞了。
上一回被關在胡蘇姆的灰空間中,打破禁锢找進來的麥小麽明顯對被丢下這件事非常介意和恐懼,現在想來很有可能是因為在更年幼的時候被人從熟悉的環境、也就是王室中偷走。
那時候的麥汀汀就暗自發誓,以後再也不離開崽崽。
他承諾過,一定會保護好對方。
這才過去短短兩周的時間,一切又重演。
人們總說嬰兒時期是不記事的,可嬰兒時期經過的每一天、發生的每件事,都會對孩子将來的性格與成長産生不同程度的影響。
崽崽松開抱着魚尾的雙手,朝麥汀汀伸過來。
「麻……麻!」
那是個尋求依靠、全心全意信賴和喜愛的姿态。
怕水的小喪屍心底生出一股勇氣,讓他忘記了海浪依舊沒有完全止息,忘記了自己不是在陸地上,竟然頭一回從王身後鑽出來,奮力揮動手臂靠近那層水膜。
埃裏希下意識想要阻止,但水膜裏的幼崽明顯因為看見“媽媽”游向自己以後情緒穩定了許多,連同那漩渦的最後一點鋒利都在逐漸消退。
看來夏榮的判斷沒錯,麥汀汀和約珥之間的确存在着類似于父母和子女之間的精神連結,且很有可能相當強韌。
就在他思索的時間裏,少年已然闖進了水做的圍牆裏,将幼崽抱在懷裏。
「對不起……」麥汀汀摸着他依舊柔軟、但不再乾爽的頭發,「是我來遲了。」
崽崽嘤嘤嗚嗚哭了一會兒,擡起小臉,黃翡翠一樣的眼眸是麥汀汀從未見過的透亮。
嬰兒顫聲:「麻……?」
麥汀汀知道他在問什麽。
他想問自己,還會不會離開,會不會抛下崽崽。
這個問題不是他一人就能決定的。少年瞄了眼那邊并無動作的成年人魚,柔聲道:「我不想離開你的。」
連自我的命運尚且捏在別人手中,他沒法做出“我不會離開你”這樣篤定的承諾。
然而他絕不想離開崽崽,這倒是無比确定的。
反正崽崽這麽小,也聽不出一字之差。
麥小麽果然沒有糾結希望和承諾之間的差別,只要媽媽說不走,就夠了。
暴走耗空了幼崽的能量,有了讓他安心倚靠的懷抱之後,小手緊緊抓着麥汀汀的手指,閉上眼睡了過去。
少年抱着他,愛憐地梳理着小人魚已經長了不少的金發。
人魚畢竟是水中的精靈,就算完全被水打濕,長發也依舊如綢緞般光滑華美。
崽崽還小,頭發還不夠長,要是再長大一些……
要是,要是像他的父親……
小喪屍擡頭看了眼人魚王,成年雄性人魚的長發長過腰際,於海水中漂浮如一朵燦爛的金色雲團。
真美啊,他想。
很久以前在聖所的泳池邊,他就幻想過成年人魚的模樣了。
如今真的得以所見,才明了那美貌比自己幻象中的還要輝煌得多。
一直神色複雜旁觀的埃裏希見少年望向自己,游了過來。
成年人魚赤着上半身,完美無瑕的肌肉之上纏繞着極光岩混合鑽石砂打磨出的珠鏈看,在穿透海水的光線下熠熠生輝,閃耀得讓小喪屍有點兒不知道眼睛該往哪看了,只好低頭看着崽崽依舊不太安穩、皺着小眉頭的睡顏。
埃裏希不知他心中所想,靠近後也沒有貿然接過兒子,而是說:「上去吧。」
人類沒法在水裏待太久,而且約珥造成的狼藉還要有人來收拾,總在海裏也不是個事兒。
麥汀汀擡起頭,似乎想說些什麽,只是和他金色的瞳孔對上後又忘了,還條件反射張了張嘴。
結果自然是無比珍稀的大溪雲珊瑚枝再次掉了下去。
埃裏希:“……”
真的是笨蛋啊。
上岸之後必須立刻讓他和約珥解除連結!
如果不是約珥,埃裏希想,如果不是為了這個比珊瑚更加珍貴的幼崽,很多事情一定輪不到自己這麽纡尊降貴。
他攔腰抱起嬌小的少年,對方那點兒因為驚惶下意識的反抗對他來說就像小貓撓癢癢差不多,接着不容置疑連人類帶小幼崽一起,在平緩下來的海水中向岸上游去。
十分鐘後,夏榮帶着一隊研究員兵荒馬亂沖進來搶救基地那些八成已經被海水報廢的機器時,看見的就是一副格外安詳寧靜的畫面。
漂亮的人類少年坐在池邊,身上披着一件臨時借來的研究員白大褂,膝蓋以下還浸在沒完全消退的海水中,那些奇異的藤條和小花朵就優哉游哉漂浮在水面上。
他低着頭望向懷裏的小小人魚,幼崽早就在少年的懷裏咬着奶嘴睡着了。
另一邊的王并沒有恢複人身,腹部以下半沒在水裏,長長的金發同樣鋪散在水面上,有一些和麥汀汀的花兒們交疊,燦金與亮藍交相輝映,墜下的燈火與粼粼波光反射如碎鑽。
王沒有說話,就那樣隔着一兩米的距離看着他們。
主要是看着麥汀汀。
人類能有這麽大能耐,真的鎮靜下來暴走中的約珥,實在是超乎了他的想像。
夏榮見到他們就想擦汗,沖陛下低頭行禮後匆匆遛了,完全不想知道這詭異的一家三口般的錯覺是怎麽回事。
鑒於小殿下剛剛平靜下來,現在不是最好的檢查身體的時機,研究員們優先拯救被毀得差不多的基地,忙得不可開交。
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和水流的嘩啦嘩啦交織成嘈雜的背景音,麥汀汀拽了拽不知何時從肩頭滑落的外套,手指依舊被崽崽握在小手中。
他有點兒忐忑地咬着下唇,看向王。
埃裏希一直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視線,兩人四目相對,喧嚣中這一瞬寂靜得不可思議。
少年猶豫再三,還是問出了那個一直好奇的問題。
“崽——小殿下的媽媽,在哪裏?”
*
沈硯心從沉沉的、壓抑到近乎窒息的黑暗中醒來。
他睜開雙眼,看見茫茫的、沒有邊界的白色。
……我是已經死了嗎。
沈硯心想。
這裏是天堂吧。
那個只存在於人類幻想中的沒有苦痛只有歡樂的夢境。
如果這就是死亡的話……
他失落又慶幸。
失落是死得有點兒倉促,什麽都沒來及告別呢。
不過對他而言,好像已經沒有什麽需要完成的事,和一定要見的人了。
就這麽死了也沒事。
慶幸的是,死亡的感覺還是挺好的。
起碼不會痛了。
“哎呀,你醒啦。”
旁邊忽然傳來一道悅耳的女聲,非常标準的宇宙通用語。
沈硯心猛地轉過頭,看見長卷發的美麗女子。
尼基塔……?
不,不對。
尼基塔可不會有這樣的尖耳朵和骨螺般的耳鳍。
凱薩琳·雪倫熄滅正在津津有味看八卦的PADD,放下交疊的雙腿,探身阻止他的動作。
“別動,你看看你身上這一堆檢測儀器,很貴的,弄壞了我可找不到人報銷——雖然你長着一張很貴的臉。”
沈硯心沒有在意她最後那句調侃,順着她的視線方向扭頭看去,床頭的确有顯示複雜的專業機器,各種管和線連上他被子底下的身體。
作為赫特帝國最權威的宇宙生物學教授,凱薩琳一般情況下可不會在浪費時間在醫院裏看護一個病人。
(雖然她樂得清閑一會兒,不過這是兩回事。)
然而人類和人魚有別,喪屍更是罕見,赫特帝國的醫護經驗再豐富也沒有給喪屍看病的能耐,只有請她出山。
最重要的原因,他可是陛下非常重要的……嫌犯。
這位嫌犯先生醒來之後既沒有詢問自己的身體狀況,也沒有對現狀産生任何好奇,好似根本不在意自己在哪兒、接下來又有怎樣的命運。
他閉着眼,很失落的樣子——好像對自己能夠再次醒來感到失望。
凱薩琳叫來兩個護士給他檢測和錄入身體情況,病人就那麽順從地任她們擺弄,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無比乖順地接受在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一切。
實在和這張冷傲的臉蛋不大相符。凱薩琳本來以為他是CC-09大戶人家的少爺之類的。
凱薩琳對他感到好奇,見此人不打算開口,主動自我介紹:“我叫凱薩琳·雪倫,你可以叫我雪倫教授,或者凱薩琳,随你喜歡。在你出院之前,我全權負責你的健康問題。”
雖然出院以後面臨的可能是牢獄之災、甚至死刑。
這一點凱薩琳并沒有說出來,也不重要——這部分不關她的事兒。
沈硯心因為這句話睜開眼,視線輕輕掃過:“……教授。”
給出的兩個選項,他偏偏選擇了最疏離的第三種。
凱薩琳并不惱,用赫特星的語言同護士們交換了一下病人的身體狀況資訊,姑娘們離開後,她聽見那人的聲音。
“謝謝你。”
黑發青年的臉蒼白得毫無血色,神情一片灰敗。
“你的表情看起來可不太像在感激我。”凱薩琳說,“介意聊聊你身上這麽多傷是怎麽來的嗎?”
觸目驚心,凱薩琳想,她在見到這個病人的時候,只能用觸目驚心來形容。
除了那張漂亮的可以和人魚族媲美的臉蛋以外,沒有哪一處是健康的。脖頸上的勒痕、胸腹處的咬痕密密麻麻,然而它們和左腿被野獸撕咬的傷口一比仿佛都不算什麽了。
凱薩琳知道北極星上的喪屍在進化和變異後,逐漸擁有與活人同等的感官,也就是說這些疼痛青年都是真切地嘗到、并且生生扛下來的。
養尊處優的她很難想像他是如何捱下來的,然而精通專業的她又輕而易舉就能分辨每一種傷痕是怎麽來的。
普通的虐待,暴力,還有……和性有關的虐待與暴力。
作為曾被人類迫害的人魚族的一員,她實在很難和人類共情。
但作為個體,她的确對青年深表同情。
長得好看明明不是他的錯,卻成了他最大的致命傷。
“……有點倒楣。”
沈硯心沉默片刻,這麽回答。
這已經不是敷衍了,這是種戒備,凱薩琳想。
宇宙生物學是個非常大的範疇,心理學當然也是其中一部分。
輕描淡寫不代表他不在意,相反,必然是留下了難以想像的陰影,才拒絕向他人自我剖析。
凱薩琳沒有繼續追問下去,當務之急是治好他身上那些還有救的傷,等到法庭的審判下來,如果不是死刑,再去考慮治療心理問題。
她看了看腕機,時間到了:“你好好休息吧,我會再來看你。有什麽需要按鈴就行,這裏的醫護基本都會通用語,就是發音和語法不太标準,不過也能溝通了。”
“那個……”
“你是不是想問小麥?”
沈硯心沒說話。
“自己都這樣了,還有空擔心別人嗎?”凱薩琳半真半假地揶揄,爾後回答,“他挺好的,沒受什麽傷,已經醒了。”
沈硯心剛松了口氣。
“但是——”
他忍不住看向這位話總說半句的教授。
凱薩琳這回神色倒是嚴肅了些:“他被王帶走了。”
王……
人魚族的首領,赫特星域第一掌權者。
他的強硬作風,沈硯心是有所耳聞的,否則也不會赫特星和北極星幾乎在同一時間被第三帝國肆虐,二十年後兩個星球的差別天翻地覆。
這樣一位年輕有為的陛下帶走了麥汀汀,讓沈硯心不自覺有些擔心少年會不會陷入和自己一樣的境地。
但他轉念一想,天下哪裏又會有第二個像烏弩一樣的存在呢?
烏弩那樣的人,不會再有第二個了。
想到烏弩,他的心中一片空洞。
沒有憎,沒有恨,沒有惡。
他好像已經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是好事,不是嗎。
沈硯心閉上眼。
*
凱薩琳離開醫院,走下臺階,來到那輛懸着的那輛松綠色的飛行車面前。
車門滑動打開,戴着墨鏡的年輕男孩兒從駕駛艙探過身,沖她伸出手,帶了點力道将她拉了上去。
凱薩琳把包放在旁邊,看着車廂內略顯浮誇的各種裝飾,“啧”了一聲:“現在人工作業的飛行車是不是都是你們這種小年輕才買的?”
柏斯·雪倫邊啓動邊笑:“怎麽啦,不是很好看嗎?這可是你當初陪我去挑的顏色。”
“我那時候只看了色板,沒想到漆上來這麽騷包。”
“诶怎麽能用騷包這個詞呢,這叫個性,個性!”
的确很有個性。路上的飛行車也好,軌道上的穿梭機也罷,十輛裏九輛都是低調的黑白灰,剩下一種顏色是公用出租的明黃色。
像柏斯這輛松石綠的插在車流中,格外顯眼。
凱薩琳從背包裏翻出墨鏡戴上,雪倫姐弟倆長得非常相似,只不過精致的五官在姐姐身上顯得美豔,而在弟弟身上則是種一眼便能望破的、青春飛揚的氣息。
柏斯·雪倫還在上大學,的确是最好、最令人豔羨的年紀。
他在赫特皇家學院讀法律,成績名列前茅,身後有雪倫家族和這位專業領域拔尖的姐姐的支撐,前途無量。
不過二十一歲的柏斯看起來并沒有多少闊少或精英的高冷調調,反而平易近人,是個脾氣很不錯的大男孩兒。
飛行車向着商業區駛去,過一會兒他們要回家,先按照父母列的清單買點東西。
“姐姐你好幾天沒回家了,最近忙什麽呢?”
“不是說了嗎,做看護呢。”
“看護,就是這個醫院裏的病人嗎?”
“是。”
“是什麽人?”
“這個可不能說。”
柏斯知道老姐經常為陛下工作,要做一些保密級別很高的事情,不便透露也是常有的事兒,可以體諒。
他就問:“那他叫什麽我總可以知道吧?”
凱薩琳一愣。
她在這兒守了這麽久,到現在還不知道對方叫什麽名字呢。
回頭記得問一下林不聞……
等等。
她一個眼刀飛過去:“在這兒套我話呢是吧?”
可惜藏在墨鏡底下沒有殺傷力。
柏斯哈哈大笑,兩邊的風景向後退去。
*
人魚族是個非常易燃易爆炸的種族,他們本身就無比高傲和冷漠,又因為二十年前那場迫害對外心生仇視,更是格外敏[gǎn]。
當他們進入一年兩度的發倩期,這種暴躁會達到峰值。
發倩期的度過辦法只有三種,固定伴侶的○配和安撫,抑制劑,以及暴力發洩。
埃裏希至今既無婚配,也無伴侶,第一種肯定是沒辦法了。
在經歷魚體實驗的改造之後,他對抑制劑的耐受度也大大下降,就算是專人調配的強效抑制劑對他也沒有多大作用了。
剩下的,就只有暴力發洩。
人魚的發倩期的暴怒程度
通常與自身能力有關,換句話說,身為種族頂峰的埃裏希,進入狂暴狀态之後幾乎是毀天滅地的。
白玉宮的建設初衷,就是為了埃裏希·希歐多爾在發倩期時的暴怒,有個足夠安全、私密的地方發洩。
它的材料特殊,能夠很好的隔音,也能最大限度地承載王的怒火,周圍區域拆遷了十公裏,絕不會給任何民衆窺探王室隐私的機會。
現在,這裏住着新來的人魚幼崽與人類少年。
約珥·希歐多爾和他共用許多相同的基因,即便如今年幼還沒有發倩期,但暴走起來同樣危險。
這一點,蛇鳐反正是親身見證過了。
有麥汀汀在身旁,小幼崽的情緒穩定了許多,但是為了防止不可控的事情發生,還是送到白玉宮來比較安全,反正這裏的生活物品一應俱全,也有專門的人把守。
小喪屍在這裏住得頗為惬意——對於其他人而言可能失去自由是恐怖的,但小喪屍最看重的是寧靜、不被打擾的生活,以及和崽崽在一塊兒。
白玉宮滿足了這兩點。
崽崽大部分時間在中央的水池玩兒,這個曾經海水洶湧、海藻肆虐的水池,現在漂滿各種橡皮鴨子之類的小玩具。
麥汀汀呢,坐在池邊,抱着PADD學習使用。
盡管這東西對於身為喪屍的他而言是個新鮮的玩意兒,但不知道為何,他上手極快,好像曾經使用它一種再習慣不過的日常。
少年想,或許在那個被交換給阿嬷的記憶中,他也是會用的吧。
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來,麥汀汀有各種洗得乾乾淨淨切得整整齊齊的果果,而麥小麽——現在該叫約珥·希歐多爾了——則是一小根珊瑚。
這珊瑚和埃裏希·希歐多爾王冠上的那種很是相像,同樣的藍紫色,只不過要小得多得多,只有人類手指那麽長,也很軟,像是個迷你號。
麥汀汀不知道的是,它正是叫做小溪雲珊瑚——和王冠的大溪雲珊瑚的确是同一種屬。
只不過大溪雲珊瑚已經滅絕了,小溪雲雖然還沒有完全消失,但存活量極低,不知道什麽時候這種小殿下最愛的食物就會徹底不見。
王并不住在這裏,隔幾天會來看望他們一次。
他并不跟他們對話,無論是這個依舊沒能送去審判的重大嫌犯,還是自己的孩子。
大部分時間他只是站在池邊低頭看着兩人,甚至對於小幼崽好奇的打量沒有什麽反應。
崽崽從他身上找尋到了熟悉的氣息,奶嘴和王的耳飾兩顆極光珍珠的共振也很鮮明。
崽崽曾經夢見過一條成年的人魚帶着他在海洋裏游泳,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和現實重疊。
他想,這是爸爸嗎?
那爸爸和媽媽,為什麽不說話呀?
小人魚趴在岸邊,甩甩尾巴,邀請爸爸一起來游一游。
可惜爸爸沒有答應,甚至沒有俯身摸摸他的腦袋。
是因為崽崽不夠可愛了嗎QAQ
對自己産生懷疑的小魚崽很快被媽媽被抱起來。
看見那雙藍眼睛裏滿滿的喜愛,崽崽感到心安——自己明明就這麽可愛╭(╯^╰)╮!
還是媽媽最好、最最好了。
成年人們能夠通過不同方式感受到幼崽的情緒波動,不過他們并沒有太在意,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彼此身上。
那日在極光岩基地,收尾工作時麥汀汀曾直截了當問過關于崽崽母親的問題。
埃裏希并沒有回答,只是淡淡警告一句,不要說多餘的話。
他在講通用語時咬字要比平日裏慢一些,卻依舊動聽而有威嚴。
崽崽已經穩定下來好幾天了,這期間埃裏希來過,林不聞、奧維、凱薩琳、夏榮都來過,每天也會有醫生定時來體檢。
然而那個只存在于幻象中的王後,崽崽的親生母親,既沒有出現,也沒有被任何人提起過。
少年想,是不是因為她已經不在了呢?
這麽想着就有一點兒傷心,自己早就忘記關于父母的事情了,仍舊偶爾會幻想那種缥缈的親情。
崽崽這麽小就沒有媽媽,爸爸又是這麽冷冰冰的性格,看來……
他抱緊幼崽,看來,只有自己多愛一點崽崽了。
“你的傷好了嗎?”埃裏希冷不丁來了一句。
少年一怔,然後點點頭。
他其實沒怎麽受傷,也就是剛來時被關在水牢裏受了點驚吓。
從水牢裏放出來後,人魚們後續沒有再折磨他,反而好吃好喝供着,外加上小喪屍強大的心理修複能力,他已經恢複到和在棄星上差不多的狀态了,甚至可能比在那兒荒野求生的情況更好。
埃裏希颔首:“三天後,我會讓夏榮來斷開你和約珥之間的連結。”
他的視線從少年掃向幼崽,一大一小依偎在一塊兒,仿佛他們才是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王淡淡補充道:“這對你們都好。”
他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空蕩蕩的房間裏安安靜靜,好似沒有人來過。
“麽?”
幼崽蹭蹭他的手背,聽不明白大人們探讨的內容,只覺得媽媽的表情好像有點兒不一樣了。
比起難過、失落,麥汀汀此刻感覺到更多的情緒是……茫然。
那個所謂的「連結」,究竟要怎麽斷開呢?
會很痛嗎?
會不會影響到崽崽?
如果斷掉了,從今往後,他和崽崽是不是就不能随時随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了?
那對他們真的……都「好」嗎?
*
γ-CC-09,北極星森林區,烏弩部落。
老管家回到工廠時,見到一地狼藉,以及大氣不都不敢出的衆人。
縮在角落裏無聲嚎啕的男孩見到他,連滾帶爬挪過來,躲在他身後,抖得不成樣子,聯手上的蘑菇都有點兒開裂了。
小孩太害怕了。
沈硯心的突然離去已經給他造成極大傷害,他在這裏再也沒有人庇護,弱小的孩子是喪屍們成王之路最好的養分,他随時都有可能被任何人扼死。
更恐怖的是,自從沈硯心消失,烏弩的暴怒顯然掀起以前從未達到的高度——他們知道他一向是個喜怒無常的暴君,卻不知道能兇戾成這樣。
地上橫七豎八躺着幾只親衛喪屍,他們都是烏弩曾經得意的助手,此刻是死是活,沒人敢上前探查。
沈硯心曾經是烏弩的情緒穩定劑——這句話雖然對沈硯心本人而言極為殘忍,可對其他人來說,只要有那個漂亮冷淡的青年在,烏弩起碼不會遷怒於他們。
烏弩所有的怒氣都會以不同形式發洩在沈硯心的身上,當他從那個滿是罪惡、血污的房間裏走出來,又成了那個深藏不露的弓※弩。
如今,猛獸再沒有任何牽制的鎖鏈,将咬死所有妨礙者。
雪獅卧在烏弩身後,眯着眼睛,為主人更增一份可怖的壓迫感。
“你……過來。”
烏弩的眼睛沉沉盯着老管家的身後。
所有人悄悄看向那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兒。
他是沈硯心的弟弟,是用自由交換來的自由,是烏弩用來拴住沈硯心的棋子。
而現在,是一顆棄子。
小孩早就吓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糊在臉上,看起來可憐極了。
他現在腿軟得連邁步都做不到,好像随時都會昏死過去。
烏弩聲音低啞:“……不要讓我重複第二遍。我耐心有限。”
小孩孤立無援,哥哥不在,再也沒有人能袒護他。
他已經走不動路了,幾乎是手腳并用向烏弩爬過去。
老管家終於擡起頭,站了出來。
他年紀很大很大了,光是站在那兒都顫顫巍巍的。
一字一句,卻是不卑不亢。
烏弩那能斬殺人的視線從男孩身上移向他。
老管家并未直視他,目光落在地面,緩緩開口。①
“您殺了盧克,也沒有用。或者說您現在就算殺光我們所有人,也起不到您想要的效果。”
他的眼球渾濁,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徹。
“您其實知道的,您是當時最後一個在場者,親歷了一切。您只是應當需要對自己承認,先生他已經被帶去母星。”
“——事實就是,他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