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雲殿·觀人

第18章 初雲殿主

初雲殿主

關于初雲殿主的傳聞，最清楚的，大概是初雲殿主天一大師本人了。他是妖仙，也是無數人供奉起來的神仙，擁有通天的本領和法術。無數的人前往初雲山，尋找初雲殿主的身影，只為了一個心願。

白霧茫茫的初雲山裏，堆起來的，是無數人為達成心願而留下的枯骨。重重迷陣下，隐藏着濃烈的血腥。

天一并不喜歡這種傳聞，也不喜歡初雲山被弄成這個樣子。但他的法力和這個傳聞，不會讓世人放過他。

即便是他死，即便他化作了一堆枯骨。

即便，他本不想再回到世間。

那扇門的打開，那顆執着的心，又将他拉入了現世。

深邃的眼在黑暗裏睜開，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周圍的一切。

這不是他所熟知的世界，甚至連軀殼都是陌生的。

歸雲記的光倏的亮起，他眯了眯眼，顫着眼眸逐漸适應燈光。箱子裏的枯骨還在，長笛也在。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随後苦笑，“被算計了。”

“我從未想過，師兄你會騙我。”高雲臺上，李瑾皺眉對眼前的一棵柏樹道：“這麽久，你竟一聲不吭地讓那個祭品呆在師父身邊！”

柏樹悠悠道：“我委托你的時候，你并沒有不悅。怎麽如今生氣了？”

李瑾依舊皺眉，只道，“師父不想回來，你何必執着？”

柏樹輕輕一笑，“他若是不想回來，祭品擺一萬年也無事！何況，給馮年進歸雲記鑰匙的人，是他自己啊！”

李瑾一時語塞。埙上的封印的确出自天一之手，可馮年被委托進歸雲記的時候，天一分明已經死了。

又是他算出來的一劫麽？

“阿瑾，我死後，不必尋我，也別讓他們找到我。”天一曾如是說道，“更別讓你那些師兄師姐們找到我。”

李瑾當時不懂這是什麽緣故，只點頭應下。那時他将天一的屍骨封存好，放在歸雲記的事，并無第二個人知道。

後來，他第一次遇到了馮年。再後來，委托照顧馮年的師兄恨春，将馮年交給了他。

初雲殿主能滿足一切人的心願，初雲山來的弟子們的心願也是能接的，代價也照常。李瑾看着祭品，作為交換，恨春失去修為，永遠不得下高雲臺。

初代殿主的能力，比李瑾這個半吊子要厲害得多。天一能應下請求，也能收回代價。

但李瑾不能。

天一若能醒，恨春的确是高興的。畢竟耗費畢生修為，讓天一從一個祭品中醒來，已然是違背了規矩。但他在祭品身上做了手腳，天一一旦入住祭品，就會觸碰符咒，從而被符咒壓制意識！再之後，就都好安排了！

所以，馮年能進歸雲記，是他一開始就算計好的！

見李瑾糾結不已，恨春繼續道：“左右也是完成了師父的心願，你也不必對一個祭品愧疚。說些實在的，與其讓師父的能力被惦記，還不如讓他早些醒過來，斷了他們的念想。初雲殿沒了他，我們這些弟子們也過的不易。阿瑾，你是李家的人，又接了初雲殿主的身份，比我們逍遙自在多了。不像我，耗費了千年的修行，只能在這光禿禿的高雲臺站穩一席之地。”

“你不會懂我們的難處的！師父能回來，我們大家都很高興！”

前半句聽着還像是那麽回事，可這師兄越說越偏。什麽叫他過的自在？被騙那麽久，活該他受着？重點是師父，他明明是不想回來的！

李瑾琢磨着他這番話的意思，問，“你希望他回來？”

恨春反問：“你不希望嗎？”

李瑾道：“遵師父遺志，他不願我便不願。我接手初雲殿，未必比你們好過到哪裏去。你的難處我不懂，我的難處，你也不會明白。”

他轉身走下臺階，邊道：“不過我現在有些可憐你了。一輩子困在高雲臺，不會再有誰記得你。初雲殿會将你除名，那份委托我也不會再繼續了。”

只要不繼續，天一就不會醒來。

恨春卻陰恻恻地笑道：“已經晚了！師父他老人家已經醒了！阿瑾，你該讓位了！”

李瑾臉色陡變。

……

遠道而來的山靈精怪，鋪天蓋地似的湧向落風城，像漫天的星鬥閃爍在高空。

當然，他們的目标不在于高空。直直向歸雲記而去，卻又在附近停下，彼此觀望，揣摩裏面那位的意思。

初雲殿主一醒，與之相關聯的初雲山弟子們紛紛趕來，各懷鬼胎的打量着，究竟是殿主真的醒了，還是有誰附身在那副骸骨上？

歸雲記的鈴铛清脆的響了響，李瑾望着眼前的男人。

他是馮年，卻又不是。

“阿瑾！”對方歡喜地喊他。

連聲音也是，熟悉，又不熟悉。

他不是不願回來麽？李瑾掩下複雜的情緒，恭敬地對他拜了拜：“殿主。”

天一忽然收了笑，問他：“怎麽生分了這麽多？”

李瑾搖頭：“您回來，初雲殿主便是您的。”

計較的是這個麽？天一嘆了嘆，“你覺得我在騙你？”

天寶年，長安街，他低頭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後被騙了數百年間，又花了數百年時間去信這個騙子。

騙子天一進了那間酒樓，俯身看少年李瑾，笑眯眯道：“要不要做我的弟子？”

少年李瑾白了他一眼，嗤笑：“我乃皇族後裔，你是誰？”

天一好脾氣道：“神仙啊！”

少年李瑾：“……”

思緒回轉至眼前，李瑾看着眼前的男人，只道：“我只是不懂，既然要回來，當年何必瞞着我，讓我将您藏起來。”

天一犯愁地點頭，“好問題，我也不懂。”他擡手打量着這個軀殼的手掌，輕嘆：“最後竟以這種方式見面，他最後成了樂師嗎？”

李瑾搖頭，斟酌了一下字眼，補充，“但他很有天賦。”

天一點點頭，“應該的，他父親就是個樂師。他是故人之子，我給了埙作信物，托付給一個人，希望他能有一技之長。看他還年輕，想必托付之人也早不在了……對了，他怎麽遇上了你？”

慶幸這天一大師還記得占了人家殼子，問一句原委。

“恨春師兄委托我阻止他入輪回，進歸雲記的時候，他已經是個祭品了。”李瑾解釋道。

恨春……天一皺起了眉。

李瑾見狀，便道：“看來恨春師兄，做了讓您不高興的事。”

天一無聲地扯了扯嘴角。“怪我以前沒和你說，恨春不是你師兄，他是那些怨念滋養出來的精怪。沒想到這麽久了，觊觎我能力的人，還是他們。我既然已死，奪取我的能力的辦法便只有——”

“附身您的遺體。”李瑾補充。

天一點頭，“但我是神仙麽，就是死，屍體也不會那麽容易被別人附身。所以就需要一個祭品做引子，将法力轉到祭品身上，再附身祭品。

不過，他竟還想控制我！”他将腦海中的一縷符咒牽出來，捏碎。随後甩了甩，嘆氣，“可惜了馮年，被卷了進來。”

若非他在埙上留了初雲殿主的記號，恨春也不至于盯上無辜的馮年。為了他的能力，他們不惜以身作餌，還真是豁得出去！

作為一個随時會獻祭的祭品，他心願未了。強烈的願望将他和骸骨相連，自然而然地被認作了是有求于初雲殿主的信號。于是魂魄轉換，從而達成心願。

“那現在怎麽辦？初雲山的人都在門外，馮年也回不來了。”李瑾皺眉，歸雲記的結界雖然強悍，但也過了快一千年了，門外那些人若是聯手強攻，也不是進不來！

“怎麽辦？幹咯！”天一道。“我是初雲殿主，還打不過他們麽？”

李瑾無奈地打斷他，“師父！”

天一背着手踱來踱去，嘴裏念叨着：“就是剛醒，有些施展不開。界線之外的人也都在盯着，大肆出手不妥。不過我還有辦法，得麻煩阿瑾你繼續看着這副殼子了。”

“您要做什麽？”

天一大師擡手招呼他，“你過來。”

……

歸雲記外，圍着衆多修為不低的人，看着從結界裏走出來的年輕人。

天一擡頭望着這些神神鬼鬼們，朗聲道：“諸位，好久不見！”

初雲殿的衆弟子紛紛拱手對他欠身，齊聲：“恭迎殿主！”

妖魔鬼怪們和界線之外的人不動聲色地看着。

天一負手對着其他人道：“初雲殿有些家事要理，勞煩各位行個方便！”

界線之外的人躊躇着，最終點點頭，隐身而去。

妖魔鬼怪們則磨蹭着望望彼此，大約是磨蹭得太久，被歸雲記那看不下去的結界震了震，一個個半死不活的爬回了自己的鬼窩。絲毫沒注意，這歸雲記的結界，似乎擴大了許多。

結界的确不動聲色地擴大了許多，将燈紅酒綠的半截都市籠罩在了金光中。燈紅酒綠咔的一下失了光源，變成了金光拂照下的一筆沒有什麽色彩的背景板。

背景板裏，隐隐閃現着一個修長的身影，在結界邊緣來回折騰。最終，這身影在結界包裹完半截城市後，懸在半空停了下來。

金光微閃下，映襯着這人的臉，冷峻薄情，一雙明亮的眼裏似乎也帶上了幾分冷酷無情，漠然地看了看腳下時間被靜止的城市。

他手裏握着的沙漏，正慢慢計算着時間。

天一交代過他，拿着這沙漏控制歸雲記附近的時間，等沙子到底，他才能動。

然而在這等沙漏的時間裏，他無法知道天一那邊的情況，也無法得知初雲殿衆弟子們正怒氣沖天。

怒氣沖天的弟子們見其他人散了，也就不再掩飾，對着初雲殿主，大逆不道地說道：“躲了這麽些年，您終于舍得回來了？”

“看來恨春沒說錯，您能附身祭品，能力法術也回來了！”

“當初封了初雲山，将我們扔出來，是要我們死嗎？”

“古往今來，拿弟子作擋箭牌殺仇敵的，您還是第一個！”

“咱們畢竟是受過您恩惠的，這些暫且不說，初雲殿怎麽能交一個人族的小子？讓我們受他差遣？”

“對啊！我們哪個不比他強？”

天一聽着這些斥責，等他們這一圈都順下來，才開口：“辛苦各位還活着。”

他這一開口，衆弟子們險些被氣的沒緩過來。他們這位初代初雲殿主，真是一點兒沒變！

“初雲山為何被封，仇家是怎麽來的，我怎麽醒的，你們比我清楚。”他繼續慢條斯理地教訓：“好歹是一家人，別這麽亂扣帽子！”

衆弟子呸了一聲：“……誰跟你是一家人？”

天一有些無可奈何。怪他怪他，後一批弟子收的不長眼，欺師滅祖的性子大抵是受初雲山裏怨氣的影響，不僅修為不長進，脾氣也不盡人意。

他攤手道，“也罷也罷，你們既然認定是我的錯，那便就是吧！”他雙手分分合合，畫出了一道虛門，“誰讓我是個大度的神仙呢！”他喃喃自語，随後又皺眉有些痛苦地說道：“去他的神仙，誰愛當誰當！”他憤憤喊了一句，就兀自站在了虛門內，似乎要進去。

衆弟子見狀，以為他又要跑，趕緊聯手，敵我不分地将法力打向了虛門。

一時之間，金光沖天，晃眼的光裏，一個人影迅速接過迎面來的招數，悉數扔了回去。而後負手而立，面對着他的一幹造反的弟子，單手畫了一串符咒。符咒沾着金光，流向弟子們。

被自己的招數砸暈的弟子們，沒緩過神，沒提防那符咒就近變作了繩索，将他們拉進虛門。

衆弟子們的修為雖不比這實打實的神仙高，但神仙剛醒，又是借別人的殼子。他們合力掙紮着，竟将繩索崩斷了。

被激怒的弟子們全然不顧什麽尊師重道了，只想着奪取那祭品身上的力量，紛紛向着天一壓去！

祭品人類之軀堪堪接住先前的招數，早已吐了血。眼看這不要命的打法向他襲來，嘆了嘆，“吾命休矣！”随後，也不要命似的，鑽進了虛門！

這破天崩地的動靜震動了守着結界的李瑾。他驚愕地往動靜處看了看，随後僵硬地轉身，固執站在原地，緊握了沙漏。

也不知他等了多久，沙漏裏的沙終于到了底。

天将破曉之際，他看見金光虛門邊扒着一只血淋淋的手。

他定眼一瞧，便扔了沙漏向那虛門跑去！然而等他将那血手拉出來時，那血手便脫了身。

李瑾眼皮子抽了抽，把這不知是誰身上的斷手又扔進了門去。他正側着半個身子企圖往門裏看個究竟，卻被一只修長的手怼臉推了回來。

若換作平時，李瑾這潔癖精早就炸毛了。可這手的主人虛虛借力往他身上一靠，李瑾就沒動了。

他呆了呆，将搭在肩上的手扒開，試探着喊了句：“師父？”

懷裏的人沒動靜。

李瑾抹了把臉上被糊的血印，又喊了聲：“師父？”

那人依舊沒動，甚至連呼吸聲都沒有。

李瑾這時才慌了神，連拖帶拽地将人從門裏拉出來，往歸雲記走。

身後的虛門漸漸關閉，李瑾拖着天一進歸雲記。剛一進屋，那盒子裏的枯骨與長笛似是有所感應一般，飄然而出。

不待李瑾反應，天一……或者說馮年的額頭間流散着一段明黃色的光，這光與枯骨一融，凝成個李瑾熟悉的身影來。

那人含笑望着他，“阿瑾。”這人慈愛地伸出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可手落在半空，卻突然碎成了數片，輕飄飄化成虛無。

李瑾紅着的眼眶裏滾出一顆豆大的淚珠，他徒勞地伸手向半空抓了抓，又頹然地放下。

修長的手指在窗口投射過來的光芒下，朦胧之中，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