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走丢的這幾日, 木蘭經歷了張湯查出來的事,也有他沒查出來的事,不止禦馬騎丢了, 身上的錢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摸走了, 她尋路尋得口幹舌燥,好不容易找到一戶心善的人家要了碗水喝。
喝完水她就給人比劃她出來的那條街道,得到的都是搖頭, 貴人所居, 平頭百姓通常是不敢去的,只能指個大致方位給木蘭, 但木蘭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好心人告訴她的參照物了,再問再找, 再找再問,陷入循環。
走丢的第二夜,她沒了馬, 沒了錢,在街面上到處晃悠,想找到昨晚在街上巡邏的那些宿衛郎官,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走得太偏了,硬是連巡夜的人都沒看到。
就在她焦頭爛額的時候, 不遠處的一條小巷內, 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呼嘯。
木蘭立刻就想到了趙破奴,趙破奴行軍時有事沒事就會對着草原呼嘯幾聲, 她覺得這種呼嘯很好聽, 所以跟着學過, 學得不大像,這會兒再次聽到這種呼嘯, 她感覺親切極了,連忙循着聲音追過去,一邊追,一邊口中也開始呼嘯。
她是很驚喜的,趙破奴也跟着衛将軍來長安了嗎?
然而小巷內,忽然亮起許多火把,随之而來的是弓弦唰唰聲,木蘭下意識地想停步躲避,但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高叫:“這裏還躲着一個!”
立刻有幾個人一擁而上,木蘭挨了幾拳頭剛想說話,忽然被一條繩索套住了脖子,她立刻拼命掙紮起來,可繩索套脖的窒息感非常要命,不多時她就昏迷了過去。
再次醒來,她就坐在籠子裏了。
身邊都是匈奴人哭天喊地,她和幾個年紀不大的匈奴貴族少年關在一個籠子裏,邊上的籠子裏右賢王羅姑比,木蘭認識羅姑比,不過羅姑比應該不認識她,否則她身邊全是匈奴人,昏迷的時候,就醒不過來了。
昨夜匈奴俘虜外逃,以呼嘯為暗語,讓逃出來的衆人四散而走,俘虜們都在往外頭跑,就在這時候,木蘭一邊呼嘯着一邊跑向發出暗語的匈奴人,她也是最早被抓住的人之一,因為昏迷着,所以直接扔進了籠子裏,後面再抓到的人,大多都是用繩索捆着手腳丢在一邊。
不少人被捆得屎尿齊出都沒有被松開,不由羨慕地看着籠子裏的人,手腳都沒被捆着,雖然也是就地解決,但至少不會拉在身上吧。
木蘭坐着的地方,已經算是幹淨的了,她冷靜地思考着,思考着思考着就聞見一股異味,一個匈奴少年正在籠子一角便溺,見木蘭循聲來看,頓時惱羞成怒,用匈奴語說了一句什麽。
木蘭正好移開了視線,匈奴少年也沒發現異常,不過草草解決了事情,還是對身邊的同伴說道:“這人怎麽沒見過,他長得真像那些漢人。”
同伴麻木地道:“女奴生的。”
Advertisement
甚至都不是個疑問的語氣,只是随口作答,那匈奴少年抿了抿嘴,小聲地道:“也許我們以後,還不如這些奴子。”
匈奴人的女奴來源複雜,大月氏,樓蘭,大宛甚至羌人,一切他們搶得着的地方,不過匈奴貴族最喜歡的還是漢家女,就算是村女都比那些風吹日曬的草原部落的女人好看許多,所以常常有貴族和漢人女奴生下孩子,奴子裏比較聰明得寵的,有時甚至能獲得正常貴族子的權力。
大部分的奴子有一個漢女母親,是能和漢人交流的,如今大家都是俘虜,最壞不過砍頭,好一些的大約要淪為漢人的奴隸,這些有漢人血統的奴子,長得像漢人,能說漢人的語言,以後怎麽不比他們過得好?
俘虜們一片愁雲慘霧,木蘭也是一片愁雲慘霧,她壓根找不到一個可以交流的漢人面孔,只從表情來看,她和俘虜們沒有半點區別,她像一滴水,掉進人堆裏,就融入進去了。
在籠子裏坐了幾天,連放飯的人都是比較聽話的匈奴俘虜,木蘭雖然心裏不安,但搶飯搶得很積極。
一晃過去了好幾日,廷尉張湯遣人來送還了幾具屍體,都是那夜逃走的匈奴人,被廷尉派出去的人手抓獲,然後順帶審問,審了沒多久就給審死了,于是張湯很客氣地親自來了一趟,他送來五具屍體,屍體面貌都有明顯的匈奴人特征,有兩個格外狡猾的甚至身上已經換上了漢人的衣衫。
看守俘虜的官員仔細檢查了五具屍體,忽然眉頭一跳,張湯善于觀察他人的表情,立即道:“可有什麽不對?”
官員的猶豫在張湯嚴肅的臉色下沒有堅持多久,他低頭道:“我們當夜清點了抓回來的俘虜,确認是少了四個。”
這一送就送回來五具屍體,這不應該啊,大半夜的抓匈奴俘虜,外頭有宵禁的啊,怎麽就多了一個呢?
官員還在這兒想着,張湯已經極敏銳地想到了什麽,這幾日長安城上下搜索,連出城都要一個個登記了,尋人布告張貼到每個街巷,振武侯如果不是死在什麽無人角落,就是個木頭也得被尋出來了,他要是沒死,會因為什麽耽擱呢?~
當然是被關起來了!
張湯親自跟官員去了一趟臭氣連天的俘虜營地,然後領回來一個臭氣連天的振武侯。
官員都要哭出來了,把當日抓捕的人手列出來,當着木蘭的面痛罵,木蘭眼力好,記憶力也不差,認出兩個打她的人,但她只是看了一眼,也沒專門把人提出來,只是抓了抓雞窩似的頭發,解釋道:“我聽到呼嘯聲,所以找過去看,路上被幾個人勒住脖子,然後昏迷醒過來就在籠子裏了。”
官員都噎住了,這難道是他手底下人的錯嗎?誰能想到宵禁的時候抓出逃的俘虜啊,會有個路人很高興地跑過來啊。
張湯矜持地和木蘭相距了一段距離,此時也開口替官員說了一句話,“君侯這是無妄之災,但這些人,也是職責所在。”
木蘭真沒有怪罪別人的意思,她點點頭表示接受,然後猶豫了一下,說道:“這些俘虜應該會被充作奴隸,這幾天和我同籠的那幾個人,如果身份不是那麽重要的話,我想收下他們。”
這事官員自己就能做主,其實路上衛青押送俘虜的時候,就陸陸續續發賣了一些身體虛弱,不能繼續趕路的俘虜,官員再三保證,查實身份沒有問題,過兩天親自送到府上。
張湯走在後頭,木蘭走在前面,她其實很想謝謝這位把她從俘虜裏找出來的廷尉,但張湯只是一句我也職責所在,就把感謝的話都擋了回去。
張湯不願邀功,甚至不願和木蘭過多交流,但在送木蘭回振武侯府的路上,他冷不丁問道:“君侯殺敵無數,為何同情幾個俘虜?”
木蘭不知這忽然開口詢問也是廷尉審問犯人的手段之一,人被忽然提問時,很快回答出來的答案,大多是真心的想法。
她幾乎什麽都沒來得及想,只道:“相處幾日,雖然不交流,但是想到他們以後會過得很慘,就不忍心。”
這話實在不是一個将軍說得出來的,張湯卻是思量了一下,悠然說道:“聞其聲,不忍食其肉,見其生,不忍見其死。振武侯,真君子也。”
木蘭總覺得這不像好話。
張湯自認非君子,這話自然不是好話,他沒那麽多善心,見到善行,心裏總有一種涼涼的譏嘲。
在府門口告別張湯,木蘭還沒來得及進門,就被循聲趕來的弟弟妹妹一人抱住一條腿,小妹翠蘭哭得哇哇的,眼淚沾濕木蘭的髒衣,小弟寶兒又哭又叫,撕心裂肺,木蘭連忙把兩個孩子拉開,“我身上髒……”
她拉開一個,另一個就抱了上來,另一個拉開,這一個又撲過來,沒奈何,只能一手拉着一個往裏走,阿爹阿娘都在,阿娘鼻子紅紅的,但沒哭,開口就是罵,“你一個人往外跑,你是快活了,你要是死在外頭,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都跟着你一塊兒死嗎?”
這幾日擔驚受怕,花母是真想明白了,這一大家子,頂門立戶的就是木蘭,她要是死了,這家也就撐不下去了。
木蘭看向她爹,花
父想說什麽,又似乎覺得不好說,只能拉了花母一把,“行了,讓孩子去洗洗,換個衣服,你老罵她做什麽?”
這幾乎可以稱得上示好,木蘭沒有太多情緒,她對父母最大的期望,就是他們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對小妹翠蘭好一些,至于她自己,她早就過了眷戀父母慈愛的時候了。
傷過的心,不可能再拼起來,來遲的關愛,她也不需要了。
木蘭拍拍弟弟妹妹的腦袋,搓了一個時辰的澡,換上了幹淨的衣物,在府裏歇了一夜,第二日就有客人登門。
登門的霍去病聽了木蘭這幾日的經歷,他欲言又止,欲止又言,還是開口道:“陛下說了,一定要給你配個識途的老将,我猜測,可能是想起複李廣了。”
木蘭震驚地看着霍去病,“這、陛下難道是想讓我為正,李老将軍為副,出征匈奴嗎?”
李廣将軍,給她做副手?
霍去病點點頭,只是道:“他大約是不願意在舅舅麾下的,畢竟……”
畢竟李廣最慘的大敗,就是衛青一戰封侯的契機啊。
木蘭還是如在夢中,李廣老将軍帶兵多年,她阿父就常在李廣部下為卒,如今這位老将軍,竟然要給她做副手了嗎?
霍去病對李廣的态度沒那麽尊重,但也不是很不尊重,只是很尋常的态度,見木蘭暈乎,笑着說道:“為将者,不要在意這些名氣功勳,陛下讓李廣給你帶路,你就把他當帶路前鋒用,若是想叫你事事聽他的,陛下也不會要你獨領一軍了。”
木蘭聽了覺得很有道理,鄭重地點點頭。
霍去病忽然說道:“這次出征,陛下已拟兩路分兵,君侯一軍,舅舅一軍,我随舅舅,做他的前鋒校尉。”
少年人一臉傲氣道:“此戰,我必定得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