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這一夜許多人都未睡,得了人頭的四處吹噓慶功,功曹也忙着記錄戰功,如木蘭,她是算兩個人頭的功勳。
戰場混亂,有時候誰殺了誰都不清楚,甚至還有誤傷自己人的,所以設置了功曹,戰功先由士卒本人上報給伍長,伍長再層層上報,直至百夫長統一計算好報給功曹,倘若其中有什麽出入,也是由百夫長向下責問。
謊報戰功一般不會出現在普通士卒這裏,倒是軍中将領謊報成風,按下幾個人頭算在自己身上,這是常有的事,所以士卒這邊的出入大多是,自己砍了這人幾刀,認為人頭是自己的,有争議的一方也砍了幾下,匈奴人死了,這人頭算給誰是要争一争的。
功曹也有自己的判別方法,首先看傷口數目,接着看致命傷害,如果這兩樣都沒法判別,便把戰功一分兩半。
木蘭的兩個人頭沒有那麽多說法,箭出斃命,這種戰功算得也是最快的,接下來的幾日一邊行軍,一邊吵嚷着戰功,木蘭分明看到軍中幾位功曹頭發都熬枯了,嗓子也喊啞了,但軍中戰功最重要,連衛将軍這幾日都在忙着統算人頭的賬,身邊識字的親兵也被拉過去做事。
木蘭不識字,戰功也早就算好,所以她無事一身輕,雖然從早到晚行軍也算不上悠閑,但別人在熱火朝天地忙碌,她便有了一種詭異的舒适感。
十三歲的少女騎在馬上,擡頭看着天空,天空湛藍,有雲朵時聚時散,她喜歡極了這樣的風景,直到脖子累了才又轉頭去看軍旗,旗幟上的字不少,她只認得一個衛字。
她的思維便很散漫地落在了軍旗上,軍旗是黑綢的底,這種貴人才能使用的布料非常輕盈,很容易就能飄飛起來,上面的字是很厚重的繡字,她會織布做衣,卻不會繡東西,但是看着,倒不是很難……
那識字會不會也并不難?
木蘭正想着,忽然聽到後頭有功曹崩潰地大叫道:“我記了,我真的記了!我們功曹不參戰,不算戰功,沒有吞你們的人頭!”
木蘭聽他嗓子都喊劈了,不由一陣發寒,識字的事還是再議,再議吧。
再議這個詞是從木蘭從衛青這裏學的,衛青是新将,軍中很多事情他不大适應,被人詢問時就會說再議兩個字,把事情向後推一推,但一般不會推太久,他是個很認真的人,一直在學習,一直在适應。
可沒有個好出身的人,想學習适應也沒有機會的。
木蘭有些羨慕,她這輩子見過的身份最高的人就是衛将軍了,雖然總有些閑言碎語說他外戚上位,柔媚君王,可說實話,後面那句木蘭沒聽懂,前面那句,木蘭連外戚這個概念都費解了許久,才慢慢明白過來,哦,就是将軍的姐姐嫁給了陛下做夫人,将軍是皇帝的妻弟。
那這不是更尊貴了嗎?
Advertisement
木蘭總覺得,夜晚在大帳裏點着燈,看着輿圖或兵書眉頭微蹙的衛青,叫人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将軍夜讀,旁人只說他勤奮踏實,木蘭卻很羨慕那為了叫大帳更亮堂點了好幾盞的燈,她常常是在月色好的時候在院子裏織布的。
衛青坐在車駕裏,他大部分時候是在騎馬的,但這幾日要整理戰功冊,還是坐進了車駕裏,總計五百三十三個人頭,真正交鋒不到兩個時辰,後續整理戰功卻花了整整五日,衛青合上戰功冊,揉了揉酸澀的雙眼,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剛要歇一歇,車駕邊上就來了個騎在馬上臉色慘白的青年功曹,功曹把好幾卷竹簡塞進車駕裏,欲哭無淚道:“算爛賬了,多算了十五個人頭。”
衛青嗯了一聲,很快那聲嗯就上揚起來,不可置信道:“戰功剛算平,只有六個無主人頭,你怎麽多算了十五個?”
青年功曹叫冤,“他們一個個在我耳邊叫着嚷着要補錄,衛将軍,我還想問是不是你那六個人頭的風聲傳出去了,不是我說,一般這種無主人頭都是算在主将身上,你偏要算,算……”
衛青輕輕嘆了一口氣,他不願意把戰功算在自己身上,也嚴令将領不得侵吞戰功,倒是沒想到會多出這麽多事情。
可忙歸忙了些,他仍想叫這規矩繼續下去。
衛青嘆道:“先問詢,問不清楚就均戰功,今天日落之前,把戰功入冊結算。”
功曹露出個要了命的慘笑,騎着馬搖搖晃晃地往回走,衛青多看了他一眼,聲音擡高,“木蘭,送蕭功曹回去。”
他真怕這小子摔死在馬下。
蕭功曹回頭看了一眼,見一個瘦得像小雞仔的親兵湊上來,露出了嫌棄的眼神,用幾根竹簡指着木蘭道:“你離我一匹馬身那麽遠,送到後營就走。”
木蘭點點頭,調撥馬頭,謹慎地和蕭功曹離了一匹馬身那麽遠,只不過蕭功曹的馬術稀爛無比,木蘭發覺自己勻速控馬的話很難和他距離得不遠不近,可太遠了,他要是掉下來……
正琢磨着這事,前頭蕭功曹忽然慢了一步,他手裏的缰繩勒得很緊,他的馬似乎也受不了這磨叽的主人,忽然一聲長嘶人立而起,要把人甩下去。
禦馬有術的人往往會穩坐如山,勒緊缰繩,但蕭功曹沒那麽多想法,馬一叫他就下意識地松缰繩,馬一起,他連掙紮都沒掙紮就很順暢地從馬背上滑落。
木蘭連忙雙手去扶他,可這青年雖然文弱,卻比她要重許多,好在她的馬配合默契,向前一拱就和自家主人一道接住了人。
蕭功曹吓得雙手握起舉在胸口,整個人縮在木蘭身前,臉色更加慘白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了,罵了一聲糟心的破馬,又對木蘭笑了笑,仿佛是要道謝,卻忽然定睛一愣,好半晌,他顫唞着嘴唇道:“你、你頭發裏有虱子。”
木蘭茫然地看着他,有虱子怎麽了?她在家的時候也長虱子,只是她會勤篦一篦,但很快又會長起來的,倒不如說這年頭的人誰不長虱子?連馬也長馬虱啊。
蕭功曹用喊劈了的嗓子慘叫道:“快放開我!”
木蘭吓得連忙離蕭功曹遠了一些,然後看這青年連滾帶爬地下了馬,他撓了撓自己身上,慘叫得更厲害了。
整個軍隊都在行軍,四處都是馬蹄,蕭功曹只在周遭亂跑了一氣,還是苦着臉回來,上了自己的馬,一邊拍馬屁股,一邊防備地看着木蘭道:“行了行了,不必送我,我回去了,多謝啊小兄弟。”
他說完就走,騎在馬上渾身刺
撓的樣子看得木蘭一陣發愣,她從頭發裏摸出一只虱子捏扁,很奇怪地撓了撓頭。
接下來的一路上,木蘭就一邊騎馬行軍,一邊摸虱子來捏,別說,虱子在手裏捏扁發出一聲脆響,有時還帶着些血,時間長了還真有種難言的快意。
又行數日,先鋒軍來報,前方遇到一條水流平緩的大河。
歡慶之聲終于再次響徹全軍,以往遇到的水源要麽是水流湍急不适合下去,要麽是太涼太冷,這幾日氣溫升高,人跟馬都經歷了長時間的行軍,髒臭油污得沒法看,這回終于可以好好洗洗了。
衛青也很高興,但還是謹慎地讓人四面查探,确認周邊沒有埋伏,這才下令全軍取水,取用了幹淨的水源之後,才允許分批下水,木蘭停在馬上,神色嚴肅了起來,她盯着河裏翻騰的像下了鍋的赤膊漢卒們,回頭看了看……連衛将軍都開始脫衣服了!
木蘭咽了咽口水。
我、我覺得我就這麽髒着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