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博爾赫斯
博爾赫斯
鳴人走在靜悄悄的夜路上。雖然已經連續幾天忙碌不堪,但他還是不能休息,因為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沒有做。買煙。之前的都抽光了。當他愈發深入地走進這夜色,并在夜色下看見那幾具被踩成扁平狀的香煙的殘骸,以及那幾點未曾停歇過的如沙似葉的玫瑰色火光時,才意識到自己吸煙吸得多麽瘋狂。
于是去買煙。
夜幕扭動着它那鑲嵌着鱗片般微露銀光的星星的黑色長裙。随着這扭擺的動作,神妙的滿月也随之在裙绉間層層疊疊地浮蕩,美如荨麻上閃光的露珠。又過了些時辰,淩晨更深,夜幕便拿滿月作現成的銀制圓勺,用星星熬成魚湯,三兩下撈飲成盡。星星消失了。此時,只剩一輪因為夜幕要舔舐勺上殘湯所以被啃食半邊的彎月,留在這片天空。
終于找到了一家還未關門的小店。鳴人給的是一張大鈔。從來只在旮旯處做小本生意的店老板一邊檢驗着鈔票的真假,一邊止不住笑意地問他哪兒來的票子。是稿費,鳴人說。老板哎唷一聲,調侃道:“原來還是個大作家,失敬,失敬。”鳴人也跟着傻笑。
走出小店才剛幾步,他就聽到了身後傳來的尖叫聲。他回頭看了一眼,看到了老板的屍體。他開始向前跑。跑到了對面的巷口後,他估摸着是甩掉暗殺者了,便想放松一下,點了一支煙。火苗才剛碰到煙嘴就蹭地跳了起來,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抓住後揠苗助長了。鳴人驚訝地甩掉了手中的煙,連忙拍掉袖子上的火,繼續逃跑。
原來真有人這麽恨他。大作家漩渦鳴人的逃亡時刻從這裏開始。
唉,為什麽這些人不能在白天追殺我呢?他這樣想。要是能把所有痛苦都推遲到白天就好了,因為痛苦在黑夜裏會倍加可怕,甚至會可怕到超出他的承受範圍。他不喜歡。
他看到了不遠處的民宿所裝挂的翠綠色的遮光窗簾。在視線投過去的那一瞬間,窗簾變成了朝他撲來的綠黃色的飛蟻。類似于那種在白雪公主的電影中出現的、由皇後扮成巫婆後在暗室裏攪拌的毒液的綠黃色——這部電影鳴人是看過的,電影票花掉了他不少大洋,不過電影本身只給他帶來了一堆白眼和一腔無聊。飛蟻被他所擊落,飄落的翅膀在路面上綻放着青提子似的光芒。
一百碼遠的地方,門口貼着招聘廣告的無政府主義者養的狗吠叫起來。
“你和我不一樣,”鳴人俯視着那只狗,叼着香煙,長嘆了一口氣,“我是野狗……我不奢求死在溫暖的病房裏,我只希望有一個歸宿,一個在我遠游後還能回去的地方。”
狗用無辜的眼神看着鳴人。鳴人哈哈一笑,摸了摸小狗的頭:“不聊了。兜裏沒有吃的給你,就這麽再見吧。”
無政府主義者的狗目送他離開。
鳴人又走了一段路。這段路上沒有了幻化成窗簾的綠色飛蟻,卻有着更多未知的挑戰。他走到了一棵光禿的高大白楊樹的投影下。幹淨的地面清楚地映出了所有枝枝桠桠的線條與形狀,鄰近的屋舍的房頂上鋪滿了月光。剎那間,楊樹的陰影變成了雷區,紛繁的枝桠變成了戰壕,靜美的月光色屋頂變成了奪命之刃的反光。他陷入了一個約上百人的包圍圈裏。穿着夜行衣的忍者們排列成一片無法分辨出具體輪廓的連綿的黑影。此時此刻,唯一一個身着暖色調的鳴人顯得十分亮眼。他在無盡的模糊與朦胧中脫穎而出,就像是波斯人想表明神道時會描述的衆鳥之鳥一樣。
這些人跟鼻涕蟲似的黏着鳴人不放,鳴人只能一直逃。歹徒們問他為何不還手。他張開五指,苦笑着說:“我不想讓這只才撫摸了小動物的手這麽快就變髒啊。”
他一直在往偏僻的地方跑。偶爾他想停下來,去周圍借口水喝,都能差點被水變成的刀片割穿喉嚨殺死。俗話說得好,人倒黴了,喝涼水都塞牙齒。跑着可能會被殺死,坐着可能會被殺死,喝水可能會被殺死,眨眼可能會被殺死,總而言之,死亡無處不在,死亡不可或缺。
盡管一路上只能嗅到兵器和死亡的味道,但鳴人還是覺得自己聞到的更多是麥穗田的香氣。怎麽會是麥穗田呢?鳴人自己也疑惑了。或許是因為他有點想家了吧。四周只有黑暗,只能看到敵人的輪廓和斑駁的手裏劍的反光,但鳴人還是覺得,自己看到的是窗邊那些被第一縷陽光染成金黃色的樹叢、樹叢間那條碎如玻璃的天空之路上飛過的鳥兒,以及可能從樓下經過的佐助的側臉……
該死的,我怎麽又想起佐助了?這是今夜第幾次?他忍不住責備自己的自控能力。
他在一個寂靜的貨運站門口停住了逃亡的腳步。他受傷了。淩晨近逝,天邊已開始泛起微弱的光,茫茫村落中的空氣潮濕而寒冷。他信步朝貨運站背後走去。他看到了模糊的避讓線,看到避讓線上的一節車皮,看到一只野貓在此處覓食無果後可憐地駝着背離開,看到裏特維德式別墅那幾乎和四周的黑桉樹同樣高的頂層。須臾,避讓線變成了一種兵器包攏而來時的落寞,車皮變作了兵器垂落時的悲哀,駝背的野貓變作了無辜之花被兵器奪走生命時的枯萎與咨嗟,裏特維德式別墅和四周的黑桉樹變作了黎明對漩渦鳴人身上的傷口所作出的小夜曲一般凄美的婉嘆。
寒冬讓傷口更加致命。鳴人突然很想被掩埋在雪地裏,因為他聽說如果是在雪地裏的話人就不會流血了。雪啊,雪……
躲避過這一波暗殺後,他繼續尋找安全的地方。如果說之前的逞強是他确實不想下殺手,那麽現在的逞強就是他自作自受了。因為他之前沒有選擇在能捕捉到敵人的時候下手,錯過了機會,其實他是很不擅長應付躲藏和陰謀這些花招的。
他一路搖搖晃晃地踩着枯葉,朝桉樹叢深處走去。別墅是空的。他推門而入。顯然,這是個錯誤的決定,這使得他變得更像個清晰的靶子,敵人只需要朝着別墅裏攻擊便可。劇烈的疼痛和難以言喻的疲憊朝他襲來,它們就像是以西結說的那個有着四張臉的天使,同時籠罩東西南北。局面正如阿拉努斯·德·英蘇利斯所說的那個圓球一般,疼痛如球心,救贖如圓周,球心無處不在,圓周卻無跡可尋。
別墅并沒有讓他獲救,他只獲得了充斥着整棟樓房的單調對稱和怪癖重複。一個暗淡的窗戶上映現的街巷同另一個窗戶上的街巷遙遙相對,一個冰冷的石龛裏神像和另一個石龛裏的神像靜靜相視,一個在紅樓夢的故事中獨善其身的石獅子與另一個石獅子默默相觑。一輪焦紅的旭日在凄涼的花園裏勾勒出枯黃的玫瑰的輪廓與幹涸的噴泉的剪影。別墅說大不大,但宇宙萬象都包羅其中。此時,整個宇宙只剩下了旭日、神像、石獅、剪影、對稱、緘默、歲月、虛無,以及他的那雙藍眼睛。
他開始膩煩了。他對一味的受傷感到膩煩。
經過了整整一夜的逃亡後,終于,一片白雲像鳥兒一般輕靈地飄起來,整片地平線附近的天空由冰冷的黑色變成了豹子牙床似的粉紅色。漩渦鳴人倚在一棵無名的大樹下,迎來了短暫的寧靜。有那麽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身邊的那幾片葉子都是炸彈。餘生,他将一直過着像今晚這樣連喝一口涼水都可能死去的生活。
他感到無限孤獨、無限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