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長劍彈铗
第39章 長劍彈铗
葉天歌從神廟的內殿中走了出來, 看見慕韶光坐在那裏閉目盤膝入定,一動不動。
她站在原地掙紮了好一會,還是沒忍住, 湊過去, 近距離地打量這個人。
其實她一點也沒有生慕韶光的氣。
一開始驟然被人提起往事的激憤與羞惱過後,葉天歌的心中反而泛起了一絲淡淡的溫情。
慕韶光方才說話的樣子和語氣, 總是讓她不禁想起曾經記憶中的那個哥哥, 但當然,也有可能是對她好的人總有些相似之處吧, 她見過的人本來也不多。
葉天歌仔細地觀察着慕韶光的臉。
她要找的那個人一直是戴着面具的,只露出了眼睛和下颌。
唐郁的眼睛明亮有神, 十分漂亮, 可是形狀卻好像又不大一樣,似像非像,她不太好判斷,至于下颌, 就似乎長得和那人完全不同了。
或者, 有沒有可能是易容了呢?
葉天歌心裏想的入神,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在慕韶光的臉上揪了一把。
這一把揪上去, 她就後悔了,連忙把手背在身後, 心中連連暗罵自己真是失心瘋。
可是被這麽捏了下臉,慕韶光竟然都沒有一下睜開眼睛, 反倒眉頭微蹙, 額角上滲出些微汗水來。
葉天歌不免有些擔心,也顧不上別的了, 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唐郁,唐郁?”
慕韶光一個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臂。
葉天歌躲了一下,竟然沒躲開對方在神志不清狀态下的這一抓,只感覺慕韶光的手冰冷的半點溫度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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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慕韶光睜開眼睛,看到是葉天歌,仿佛松了口氣,放開了手。
他以手撫額,靜了片刻說道:“抱歉,剛才入定的時候有些凝神了。”
葉天歌道:“可是你出了很多冷汗。”
慕韶光一頓,葉天歌取出一塊手帕,猶豫了一下,遞給他。
慕韶光接過手帕擦了擦額頭,正想同葉天歌說什麽,忽然,兩人同時聽見廟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他們對視一眼,慕韶光說:“避一避吧。”
葉天歌也同樣不欲多生是非,點了點頭,兩人的身形便同時隐匿起來。
随即,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從外面進來了一個少年,慕韶光一看,發現這人竟是程棂那個同母異父的弟弟阿寄。
只見阿寄取了香上前,認認真真地沖着神像磕了好幾個頭,邊拜邊道:“唐尊使,我近幾日要去守妖洞,怕是不能來為您擦拭雕像了。請您不要見怪。……求您保佑那些人早點離開,千萬不要再打開妖洞了……”
他仰頭望着神像,滿眼都是虔誠,說完之後再次拜了幾拜,這才将神像認認真真地擦了一遍,起身離開。
他走之後,葉天歌才說道:“他說的什麽妖洞?”
慕韶光說:“我猜可能是賀羅培植桃花妖樹的那個山洞,出事之後就被程棂重新封印了。”
那件事當時鬧的不小,葉天歌也有所耳聞:“原來是這裏。”
慕韶光卻将目光轉向了她,說道:“我想,我知道剛才那撥人是怎麽冒出來的了。”
葉天歌想了想,随即恍然。
方才那些魔修想拿她的牌子,就必然是合虛的無疑。
葉天歌來這裏的行蹤很少有人知道,他們應該不是為了埋伏葉天歌而來,而是另有差事,碰巧撞見,就起了貪念。
這個“差事”,大約就跟阿寄口中的“打開妖洞”有關系了。
此時魔域正為了那個掌門之位亂着,碰上這種情況,他們兩個怎麽也得去把事情經過給弄個明白。
慕韶光帶着葉天歌來到了上一回賀羅培植桃花獸的山洞外面。
這處山洞,在程棂和慕韶光把賀羅帶走之後,就被程棂在外面設下了封印,原本就是再過數百年也不會有事,而此時,正有兩撥人在山洞口對峙。
整個鎮上幾乎看不見人影,大概就是因為只要能動的百姓們都聚在了這裏,他們手中拿着棍棒鋤頭,牢牢堵在山洞的外面。
而這些人的對面,赫然正是一幹魔修。
葉天歌認出了其中的幾個人,跟慕韶光說道:“是三長老那邊的人,那個臉上生痣的,就是他的五弟子齊寅。”
只聽那齊寅不耐煩地說道:“你們這是做什麽,還鬧個沒完了嗎?該說的我已經說了,我們家主上要借用這個山洞煉兵器,用過了就會再次把這地方封上,有什麽大不了的事,竟然讓你們如此抗命?還不都讓開!”
其實修士們要動這麽幾個凡人,只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罷了,齊寅只是礙着這裏的人實在太多,一動手容易把事鬧大,才會跟他們忍着脾氣說話。
可是他沒想到,他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凡人們仍然不肯讓開,甚至連老幼婦孺都握住手裏的武器,沉默而立。
齊寅終于冒火了:“你們這些人是活膩了不成!你們不說話,那有沒有個能說話的給我過來,說一說你們這幫人到底是想怎麽着?!”
衆人面面相觑,好在這時,已有人高聲說道:“道長別急,在這裏,小人在這裏!”
慕韶光一聽這有些粗啞和蒼老的聲音,就知道是上次打過交道的郭鎮長了。
因為這一片的村鎮都是合虛的屬地,郭鎮長又在這裏上百年了,所以齊寅也認識他。
見到總算有個能說話的過來,齊寅眯起眼睛,用下巴沖着擋在山洞前面的百姓們指了指,說道:“老郭,你可來了,你瞧瞧這到底是什麽意思?還不快讓他們讓開。”
郭鎮長跑的渾身顫巍巍的,好不容易喘了幾口氣,上去沖着齊寅作了個揖,低聲下氣地說:
“齊道長,我們怎麽敢抗您諸位的命呢,只是這山洞真的開不得。您不知道,先前這山洞下面有很重的妖氣,光是底下滲出來的那麽一點,都讓這一整片的土地連糧食都長不出來了,上次好不容易才給封上,大夥剛吃了飽飯沒幾日。”
“若是這次再把山洞打開,積攢了這麽多日子的妖氣全都蹿出來,只怕這裏要寸草不生,成為一片死城,到時候鄉親們都活不下去了呀。”
齊寅聽到他這樣說,反而笑了起來,說道:“我當是什麽,原來就為了這件事,早說不就完了?這樣,到時候煉完兵器,我自然會再幫你們把這處山洞封上,這不就結了嗎?讓路吧。”
郭鎮長與普通的魔族百姓不一樣,他年輕的時候也曾當過修士,後來因為一些原因才離開了門派,來到這裏重新當了一名普通人。他一聽齊寅的話,就知道是毫無誠意的敷衍。
這些妖氣被封印在裏面,會不停地醞釀堆積,一旦把封印打開,就會全部爆發出來,魔修們怎麽可能耗費巨大功力替他們重新将妖氣收起起來并清除掉?後果只會比上次更加嚴重。
就算還有可能清除掉,可能也需要幾十年上百年的時間,對于修士來說不算什麽,對于老百姓來說,一生才能有多長呢?
他搖了搖頭,哀求道:“真的不能打開。”
齊寅臉色一變,冷冷地說:“老郭,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這可是三長老的命令!”
郭鎮長道:“能不能求您轉達三長老一聲,我們這一片都是合虛的屬地,大家供奉着各位上人,相信三長老一定不會不顧大家的死活的。”
齊寅還沒說什麽,他旁邊的其他人已經不耐煩了,上去照着郭鎮長的肩膀就推了一把,說道:“老頭,你有完沒完,給臉不要臉是吧?”
郭鎮長冷不防被推了個踉跄,身後有幾個小夥子連忙沖上來,把他給扶住了,也顧不上害怕,對着這些魔修怒目而視。
阿寄從旁邊沖上去,用力将那個魔修推開,說道:“你不要打我們鎮長!”
他的手心上有當初慕韶光畫的大光明驅邪法符,這樣一推,威力迸發,那個魔修感到被他手碰過的地方好像火燙一樣,“啊”了一聲,竟然被這個少年給推倒在地。
齊寅一怔道:“幹什麽呢?”
阿寄沖着周圍要抓他的人接連推打,大聲道:“走,你們都走!不許破壞我們的鎮子!”
郭鎮長咬着牙站直了身子,沖着身後的人說道:“你們一定要把這處山洞看好,在我回來之前千萬不能讓他們打開,我去想辦法。”
他身後那人問道:“鎮長,咱們還有辦法嗎?”
“有、一定有。”
郭鎮長咬牙道:“大不了豁出去我這條老命,我要是沒有回來,你就是鎮長。你要好好幹。”
他過去拉住了阿寄的手,說道:“好孩子,你送爺爺去找三長老,咱們求求他,把這些事說給他聽,他一定會網開一面的。”
阿寄用力點了點頭,扶着郭鎮長向外闖去。
齊寅身邊的人見狀,便問道:“齊師兄,要不要攔住他們?他們好像要去找長老。”
齊寅輕輕揮了下手,道:“算了,有句話叫不撞南牆不回頭,他們還不死心呢。願意去,就去吧。”
一老一小的背影就這麽互相攙扶着,跌跌撞撞地往遠處跑去,為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希望。
慕韶光将事情了解了個大概之後,就沒再看,閉着眼睛抱手靠在一顆樹上,只聽着那頭的聲音。
直到這時,他才緩緩睜開眼,正瞧見那些拿着鋤頭木棍的人們目送着郭鎮長和阿寄遠去,看到兩人成功跑到了山腳下的時候,有人臉上露出喜色,發出低低的歡呼。
他們也不知道什麽是長老,什麽是掌門,反正都是大人物,輕輕一句話,就能改變他們的命運,鎮長只要把這裏的事情告訴那些大人物,他們就有救了。
這些百姓不敢跟修士對抗,拿着棍棒站在山洞面前,連手都是抖的,可是他們也想活下去,不想再餓肚子。
葉天歌也看了一會,說道:“走吧。”
慕韶光轉頭問道:“去哪?”
葉天歌說:“回合虛啊。塗淼要辦的這件事牽涉不到你我,看來剛才他那幫手下确實只是無意中看到了我,才起了貪念。現在每一個有牌子的人都成了衆矢之的了,再在這裏耽擱下去,恐怕還得遇上麻煩。”
慕韶光語氣中聽不出喜怒:“這樣下去,魔域會越來越亂。”
葉天歌唇邊泛起了一絲冷笑:“魔域亂那是活該,可最倒黴的還是這些普通人,你瞧,這就是凡人的命。”
“他們生活在這裏,仰仗着天命庇佑,把能夠呼風喚雨的修士們當成神明,殊不知,這些所謂的神,才最自私、貪婪、卑劣、惡毒,因為他們站得高,所以根本不會把小人物的命運放在心上,就如一個人不會在意蝼蟻的性命……”
葉天歌郁郁地說:“可見這世上是沒有真正的神,也沒有公道的。”
慕韶光仰頭笑了一聲,将手中的樹枝随意抛開:“葉師妹,你這樣說我就不愛聽了。”
葉天歌:“嗯?”
慕韶光撣了下衣袍,站直身子,指了指寺廟的方向:“你不是看到了嗎?他們供的神是我。”
“你——”
慕韶光沖着葉天歌一笑,菲薄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那笑意純淨而驕傲,仿佛可以滌盡世間所有的污濁。
他擡起手,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我要去顯靈了,一起嗎?”
*
三長老塗淼正坐在小鎮後山上的一處涼亭中,手中撫摸着一柄暗紅色的闊背長刀。
郭鎮長已經到了,正帶着阿寄跪在涼亭的外面。
“你瞧瞧,這把刀鍛的多好。”
塗淼對兩人視而不見,拿着刀對自己身邊侍奉的弟子說道:“可惜,如果再放進爐子裏煉上十年的功夫,它一定會是一柄絕世名兵,但眼下掌門之位懸而未決,正逢多事之秋,我也等不及了,只能以煞氣試刀,方可事半功倍。”
“不行!”
跪在那裏的郭鎮長突然大聲吼道:“如果要在山洞裏試刀,那裏的地面會被徹底破壞,地下妖氣外洩,将成大禍!”
塗淼的弟子看了一眼師父的臉色,連忙喝道:“大膽,這哪裏有你插嘴的份!你們不會換個地方住嗎?”
郭鎮長道:“這裏是鄉親們祖祖輩輩辛苦打下來的家業,他們總共只有這一點安身立命的東西,換一片地方又該如何生存!這裏是合虛的屬地,這裏的百姓都是你們的信徒,你們真的一點活路都不給他們嗎?”
他沖着塗淼用力磕下頭去,高聲說:“師尊,咱們畢竟師徒一場!”
郭鎮長這聲“師尊”一叫,周圍的人都露出了錯愕之色,沒想到兩人之間竟然還有這層關系。
塗淼緩步走到他的跟前,說道:“你後悔了嗎?”
塗淼是三名長老中最年輕的,此時還是青年樣貌,跪在他面前的郭鎮長卻已白發蒼蒼,看上去說不出的違和。
塗淼道:“你原本是我的得意弟子,也很有慧根,卻偏偏沒有出息。當初你想離開師門時我就對你說過了,你若去當個普通人,這輩子只有被人踐踏的份,你卻告訴我這個世上不是只要更強就更占得道理。可是現在你看看,你卻為了口飯跪在這裏搖尾乞憐。”
郭鎮長道:“我這些年在鎮上救過很多性命,也幫很多人活了下來,報答了當年供我和我娘生活的鄉親們。我做了我想做的事,我不後悔。師尊,求您也體恤體恤他們吧!”
塗垚想了一會,慢慢地說道:“那麽,這樣好了。”
他看着郭鎮長:“我再給你一次說話的機會,如果你說你後悔了,并哀求我,我今天就答應将你重新收進師門,并且這個煉刀的重任交托給你。這樣的話……你還不願意?”
郭鎮長怔住。
片刻之後,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還晃晃悠悠地從地上站起來了。
阿寄一怔,連忙也跟着爬了起來。
塗淼道:“你笑什麽?”
郭鎮長散亂的白發随着他的動作在頰側顫抖,他笑着說:“我笑師徒一場,你還是不了解我。我要是想要你許的那些,當初就不會離開門派,今天也不會站在這裏!”
“我這一争,也不為別的,就為了不用眼睜睜看着一條條人命生生餓死還什麽都做不了!反正争也是個死,不争也是個死,我何懼哉!”
聽到郭鎮長越說越是不成話,塗淼的另一個徒弟觑着師尊的臉色,怒斥一聲“無禮”,便要打他。
阿寄沖過去,将那人一把推開,惡狠狠看着塗垚等人。
這場面讓塗垚氣急反笑,心中殺意暴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