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羲和未息不可避,寒門安在徒相望·六
第59章 羲和未息不可避,寒門安在徒相望·六
陛下又說要給尚書臺專設書院存庫。
不是說尚書臺的官員們都沒經驗嗎?不是說他們浪費朝廷俸祿嗎?那不能讓他們浪費,不學無術就要讓他們學而有術,給他們建一座書院,将歷代诏書奏表都彙集在此, 讓他們好好看好好學。
那建書庫要不要錢?麒麟閣在先帝時可是花費上萬的。
末了陛下看向裴玄:“裴卿以為如何?”穆庭霜也偏過頭看他, 他摸摸鼻子,原來自問離經叛道小一輩子, 卻原來是如此中規中矩, 他道:“回陛下,臣……嘆為觀止。”
陛下卻一擊掌:“‘觀止矣!若有他樂, 吾不敢請已’。‘觀止’兩個字甚妙,閱室臺旁邊合該起一座觀止臺, 供尚書行走。裴卿的提議很好。”
啊?裴玄眨巴眨巴眼睛, 臣?何時提議?
他忡愣的功夫,陛下和他外兄又商定幾事,穆庭霜微微一笑:“陛下,此番種種, 有心之人總還是能察覺陛下的用心。”
李郁蕭想一想, 确實,他手指屈起,無意識一般叩在案上。要想個法子, 不使那些眼睛盯着尚書臺,想個什麽法子好?唔……忽然腦中靈光一閃, 他道:“不如,不如讓汝文弼他們先出幾本別的東西?”
上首陛下眼睛晶亮, 穆庭霜語氣無知無覺輕柔兩分:“敢問陛下, 要命汝大人收集編纂何物?”
陛下絲毫不見羞赧,大剌剌地報出兩個名字:“諸如《豔桃叢覽》、《風月歷趣》之類的吧。”
!竟然是!是這些, 這些說不得的東西!裴玄從頭到腳僵一遍,這種豔書擱他家裏,倘若他們小的叫發現擅自翻閱這種書,那是要進祖祠罰跪的!陛下,陛下怎麽當殿如此明目張膽說出來呢!
他臉上臊得發紅,惹得陛下哈哈大笑,揶揄道:“不僅要有詩文,未免不夠趣兒,要圖文并茂。”
“圖文并茂?”裴玄讷讷。他心中納罕,之前,之前外兄不在朝中,那時只覺得陛下胸中有溝壑,并沒有如此大逆不道啊?這,這如今?他暈頭轉向地問,“若是太過露骨的男女之事……是否有辱斯文?”
“是要圖文并茂,”陛下改換一副嚴肅面貌,“但是誰說要畫女子?總盯着女子畫什麽?兩個男子也可畫嘛。少府畫室閑着也是閑着,也叫來幫忙。也別用絲帛或者竹簡,給汝文弼他們支些上等箋紙,将配畫給刻到雕版上頭,只管往紙上——”
話到一半他停下來,嘶,雕版印刷,是不是太超前?哎呀這一下子嘴上沒把門,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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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穆庭霜涼涼地道:“只管往紙上印?陛下難道還想刊印成冊,販往宮外麽?”
沒、沒有,李郁蕭眼睛睜得滾圓,那像什麽話呢,震驚,皇帝竟是顏色文學大亨,那他真得“名垂青史”。他左右言道:“普及紙張橫豎是遲早的事……再者說,朕是有後招。如此印出來豔詩集子,譚師就有借口上表斥責。看見譚師駁斥,多少能叫他們放低戒心不是……”
穆庭霜原本半是警告半是诘問,陛下您未免,往這項上想得有些多罷?可是陛下目光移過來,溜圓的眼睛偏偏配一副狹長的眼角,卻好似中秋滿月偏偏撇一色姮娥裙角,是他眼神亂飄的緣故。不明白,為何他口中是缜思妙計,再機靈也沒有,眼中卻偏是不知哪來的冤枉委屈。
穆庭霜再開口時帶着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縱容:“陛下英明。”
陛下沖他笑得見牙不見眼。一旁裴玄全身只有更僵。
卻忽聽陛下又道:“朕想過了,汝文弼雖然堪大任,可水至清則無魚,尚書臺還是要給世家留一二位置。朕想在尚書令之下設左右二仆射,就選世家子弟。頭一個朕想好了,就選裴大夫手底下那個鄧鹹信。”
他朝裴玄眨眨眼:“讓禦史臺清靜清靜。”
裴玄已經隐約聽外兄說過自家長輩和鄧大人的“恩怨”,鄧氏是姑丈暗中安插進禦史臺的眼線,若能把姓鄧的小子名正言順趕走,給拘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眼皮子底下,自然便宜。他和陛下又說幾句禦史臺人事,含蓄提幾個适宜跟着鄧大人一道挪去尚書臺的大人,陛下聞一知十,一一定下去處。
旁邊穆庭霜聽着,心底深深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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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不見,陛下又長進不少。他才離開多久?陛下似乎已經不知不覺步下好幾顆暗棋。看來裴玄輔佐也很相宜。陛下與裴玄說話,随和是一模似樣的随和,但是要比面対他時少一些依賴,多一些……說不上來,總之是更具威嚴。他又想,左右兩個尚書仆射,鄧鹹信定下其一,看來另一個就是給他留的。他如今弱冠,是可領實職的年紀,又與陛下最親近,該是——
“裴卿,”李郁蕭笑吟吟,“如何,鄧大人在你祖父手裏走過一遭,再跟你過兩招?”
穆庭霜一愣。
裴玄無知無覺撩起袖子拱拱手:“陛下意思是?讓臣到尚書臺任職嗎?”
“是,尚書臺不能沒有清品,你去替朕撐撐門面吧。”陛下愉快地決定。裴玄稱諾,又滿目赧然地表示,陛下的《豔桃叢覽》或可交給臣牽頭。陛下指着他笑,說也不怕你祖父抽你。
裴玄看來是不在意他的祖父抽他,不在意或者習以為常,笑嘻嘻領命而去,先頭離開栖蘭殿。
他這出去,仿佛将活氣兒全部帶出去似的,殿中兩個人不約而同安靜下來。穆庭霜想一想,扯起一個話頭:“卻忘記這項,北邙山上的屍坑?”
“啊,”李郁蕭答一句,“朕已經命人立一座墳茔,外頭蓋一座陵園,立無字碑,設殺人者像,成跪姿拜在碑前。”
殺人者是前一任的衛尉卿,自從案發之後此人一直稱病,後頭自然而然就是不治身亡,如今接任的是穆涵回來舉薦的人,姓許名秀,出身南陽唐河許氏。因穆涵不在搞出的事太多,李郁蕭就沒反対這個人人選。
原來也已經處置妥當,極好。卻聽陛下又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可惜白鐵價貴,鑄不盡佞臣。”
穆庭霜心神一凜,殺人的佞臣,自然有前衛尉卿,可追根結底的罪魁是誰?他一時半刻無法作答,只道:“并冀兩州魚肉鄉裏的官員,臣也已經處置。”
嗯。李郁蕭安靜片刻,問他:“沒與你爹起龌龊吧。”
兩人之間氣氛很淡,比方才的歡聲笑語差一大截,穆庭霜便略去假裝流寇一節,只說不曾,陛下放心。
這時外頭黃藥子隔着殿門說眼瞧要到時辰,問是否要傳膳。
要……一道用膳麽?殿中兩人対視間都恍然驚覺,曾經兩人日夜膩在一處,穆庭霜簡直在東邊梧桐朝苑安家,那時一日裏有哪頓飯不是一起吃?往日時光,怎麽忽然已經過去這麽久了?這擱往常,還用黃藥子進來問?陛下早就開口留人。
君臣兩個隔着九犀玉階,盛夏光蔭無情,竟然誰也看不清楚誰。
少頃,陛下笑一笑:“當然,賜脯,就在朕邊上設席。”他翹着兩邊唇角彎着眼睛,向穆庭霜招手,“和從前一樣,穆卿,來。”
和從前一樣。
穆卿躬身長揖:“諾,謝陛下。”
黃藥子去傳令,不一時太館令領着尚席和食監擡食案上殿,驗過飲食,陛下率先拿起食箸。
穆庭霜陪着用膳,宮人內侍肅肅無聲,滿殿寂然。這時穆庭霜又注意到,陛下似乎偏食的毛病也改掉不少,一張食案,這一碗細環餅用兩筷子,那一碟熟梁貊炙也沒冷落,一眼看去竟然看不出什麽偏好。就連從前最喜歡的甜果似乎都擱置,枇杷只是略嘗兩枚,并沒有埋頭苦吃。
沒薅着一個勁吃,自然也不必旁人來頂缸。穆常侍偏愛葡萄,這項說法大約,往後大約不再作數。
也是好的。穆庭霜心中百感交集,這是為君之道。
用膳的兩人默然無聲,但不妨着在宮人看來,陛下待穆常侍是一般無二地親厚,時不時給布菜盛餳,再寶貝也沒有。
飯畢,按陛下的作息,少坐一坐便該午憩,黃藥子觑一觑兩位的神色,湊趣道:“陛下近日學琴有成,常侍大人恰恰是個中翹楚,何不請常侍大人品評品評?”
李郁蕭道一聲好,紫茸在他的寝殿,因領着起身往裏走,黃藥子知機,跟着行到內殿門口即停下腳步,绮羅帳子放下來,率衆宮人內侍扭頭出去。
陛下卻到底沒撫琴,只說乏了,穆庭霜心裏有些空落,不過陛下說不願彈,怎麽也沒有他開口央請的道理。
君臣兩個卻又說起尚書臺。一般無二的香色帳子,一般無二的白松香,李郁蕭成功摒去所有绮念,仰在榻上閉着眼,一力只談正事。
只是談着談着他有些困,上一個囫囵覺還是幾日前在荷西佳處穆庭霜床上,穆庭霜邊上。嗯,其實穆庭霜是催眠體質吧?彈琴安眠,身上的熏香安眠,就是什麽也不幹也讓人一個勁犯困。
意志沉溺之前,李郁蕭問:“穆卿,朕如此為寒門學子籌謀,你說,倘有一日果真兵戈相見,建章臺上見真章,他們,會向着朕的吧?會嗎,他們會向着誰。”
倒不是挾恩圖報,只是朕與丞相一黨,天下寒門,心裏會屬意誰?
穆庭霜微微嘆口氣,語義溫柔又寡淡:“會向着勝者。”
李郁蕭靜一靜,是啊,會向着勝者,這話,答得真好啊。他閉着眼向榻前笑道:“從前總怨你不対我說實話,如今總算知道為何。你說實話,真是難聽死了。”
穆庭霜垂眼看他,看着他面上笑意轉淡,眼皮重新耷攏,沉沉睡去,翻個身,似乎咕哝一句“你還是騙朕吧”,又似乎沒有。
“陛下,”半晌,穆庭霜輕聲念起,“臣說實話也無妨,怕只怕,您不敢聽。”
可陛下已經入眠,因此也不知他這是說給誰。
……
同一時刻,長信宮。
姜太後手裏一只柳木匣子,琉璃鑲邊,瞧去帶幾分異域風采,掀開蓋子一股異香,也不是中原香粉香餌的味道,匣子裏靜靜躺着的是兩枚暗粉色的香丸。
她身邊今日倒奇了,并不是姜弗憂侍候左右,只陪着一名女尼,法號淨音的。姜太後問:“就是這東西?”
淨音答道:“是,密宗的流出來的東西,錯不了。”
“好,”姜太後遙望殿外,“萬事俱備,咱們只還須……一人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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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虛假的不服管教:裴玄,真正的不服管教離經叛道: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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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劄)見舞《韶箾》者,曰:“……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左傳·襄公二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