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離恨別前書·三
第50章 離恨別前書·三
說服蔡陵非常順利。李郁蕭發現只要态度拿住, 聲音要大氣焰要嚣張,一般朝臣基本都能訓服帖。
皇帝就是好啊。天地君親師,仁義禮智信, 實錄舍人就在殿中一側坐着, 手裏的筆直寫上史書,等閑士人臣子幹不出來當殿頂撞君王的事。
當然李郁蕭以前的皇帝大約也沒人像他一樣沒皮沒臉, 譬如強買強賣公然販賣道符, 他們也是幹不出來的。
蔡陵莫名其妙,不知怎的話趕話, 忽然他就面臨到一個兩難的境地:要不出錢安置流入司隸特別是洛邑的饑民,要不出糧供應荊睢率兵北上。軍糧的數目皇帝瞧來是沒譜, 也沒打算多置喙, 但是安置饑民這項上卻很有話說,說一個數兒,簡直獅子大開口,蔡陵又不傻,加之荊睢在一旁虎視眈眈,他不得不硬着頭皮答應籌措糧草。
待幾人送出去,李郁蕭看一眼李荼,嘆口氣沒言語, 李荼憋着氣:“先前皇兄已訓斥半晌,要是沒說痛快, 接着說便是,幹什麽唉聲嘆氣?”
言下之意是說小爺這個挨訓的還沒嘆氣呢。李郁蕭靜靜注視他, 直把他從頭到腳看得頭皮發麻, 忍不住道:“皇兄!臣弟已經知錯,下回再不瞞着皇兄, 皇兄有話直說便了!”
李郁蕭幽幽地瞅他,終于開口:“你只知皇考三征呼揭,朕卻問你,彼時天下初統,生民之力尚未複蘇,各地鄉野流寇橫行,南邊還有江陽王為禍,皇考是哪來的錢籌備軍糧讨伐呼揭?”
李荼不期忽然說這個,讷讷道:“師傅們講過,皇考統行鹽鐵之政,山之見榮收歸朝廷,民間施行均田法……”
“那你且細說說均田法。”李郁蕭打斷他。
李荼很奇怪:“無非是稅法革新,”已經施行經年的政令,為何還要細究,“皇兄,難道均田法有何不妥麽?”
“有沒有不妥,不是朕說的算,”李郁蕭慢慢道,“要問天下百姓,要問後世青史。知其然,你也要知其所以然,明日叫師傅好好給你講講均田法。”
李荼并不是很服氣:“稅錢這項皇兄學得透徹不就行了?若是哪個州郡不按時按數交稅錢,臣弟再替皇兄效勞,到時皇兄只須予我五百人馬——”
“不要總想着舞刀弄劍!”李郁蕭聽到一半氣得想拍桌子,“去,去給朕好好聽師傅講均田法,聽完你利弊各陳三條出來,寫一篇策論,明日日落之前必須寫完!”
“寫就寫!”李荼氣呼呼站起來行禮,蹬蹬蹬地跑出去。
李郁蕭坐在禦座上郁卒無比,真難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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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藥子上前小心勸慰:“汝南王殿下性子跳脫,又善騎射,将來必定是個将才,陛下也無須過多苛責于他。”
李郁蕭只緩緩搖頭。從前或許無所謂,想當将軍就去當,可是現在必須催着孩子做個文武全才。他撫一撫胸口墜着的玉璧,心想弟兒啊可得争氣啊弟兒啊。
又在清涼臺呆坐片刻,李郁蕭手上摩挲不止,穆庭霜留的一卷絲帛都開始泛毛邊兒,他忽然自問自答一句:“如今再去萱義侯府是不是不妥?府上畢竟只有一位侯爺夫人。”
殿中衆內侍諾諾,肯定是不妥啊!卻聽陛下又道:“那去梧桐朝苑,”穆庭霜日常伴駕常在那處,偶有留宿也是在那裏的偏殿,久而久之宮人幾乎默認,梧桐朝苑乃穆常侍起居之所,“另去看看辟雍宮哪位學士擅琴,宣來,朕要學琴。”
內侍領命出去,黃藥子陪着到得梧桐朝苑。
臨進殿門時,李郁蕭忽然頓一頓。
後知後覺,是否給穆庭霜安排到這個地兒不,嗯,不太妥當?畢竟殿名都是先帝為太後取的,先帝與太後恩愛甚篤,不知在梧桐朝苑度過多少深情歲月,想必此地對太後而言意義非同凡響,是不是給穆庭霜另擇一座殿宇?
可穆庭霜又不是他的妃子,他并不能名正言順地賜宮室。
不過話說回來,若是銘記于心,太後應當時常故地重游才是,怎麽從不見太後往梧桐朝苑逛來呢?李郁蕭回憶片刻,甚至,太後甚至不怎麽提起先帝,偶然說起來,說的也是一些史書上記得明白的功績,其餘的諸如先帝日常喜好個什麽吃食酒水,或者偏愛哪些成相鞠戲,太後從來只字不提。
或許,可能對阿荼講得多些?李郁蕭一面行進殿中一面琢磨,自己畢竟是為君的長子,跟自己談這些多少有點婆媽麽?不知道。
他歇下心思細觀梧桐朝苑。
殿中裝飾陳設一看就是随穆庭霜的喜好,金玉擺件之類的綴飾不多見,反而古畫挂得不少,從梁上懸下來,一殿的雲遮霧觳,不似人間。案上潔淨齊整,絲帛和竹簡分門別類,書案兩邊的酸枝子書架擺得滿滿兒的,角落帷幔後頭的書箧……
?為什麽,那個地方為什麽藏着一只書箧?
李郁蕭過去将拎出來,還很有些分量,他一面警告自己,亂翻別人東西可不光彩,不是君子所為,可另一面,穆庭霜這個貨,害他憑白擔心,有話不告訴他,有手信也不留給他,穆庭霜……還留下些什麽?
這念頭說好奇不是好奇,說憤恨也不是憤恨,只趨得人心念皆動,鬼使神差地,李郁蕭掀開書箧封子。裏面……
最上頭是一疊手稿,“黑松林三衆尋師”、“四星挾捉犀牛怪”等等,是李郁蕭口述的《西游記》。看得出,穆庭霜不僅僅是記錄,下來以後必定做過精心的修改和潤色,一筆一劃認認真真。
底下一層是幾篇《食記》并一些馔譜,看文字已經不只有篆體,稀奇古怪,大約是前朝各國割據而形成的什麽地方性文字,穆庭霜正在一點一點編譯。其中一篇,記載說南海有聖果名荔枝,方暑而熟,離枝則敗,故又名“離枝”。荔枝形似龍眼,殼脆而實潤,味甘,旁邊有穆庭霜批注:谷雨前後可遣人快馬尋來。
遣人尋來,給誰吃?穆庭霜口腹之欲淡薄,喜歡瓜果的是……李郁蕭。
他捧着滿卷詩書,眼睛發熱。他又記起兩個人最好的時候,彼此之間就穆涵那點事,跟現在比真乃毫無芥蒂,而後是深秋的某一日,穆二公子進宮不拎玉笏拎食盒,滿殿的甜糯米香氣溫暖馥郁。
也是那一日,穆庭霜親手剝一粒葡萄填進他嘴巴裏。
好吧,你擅作主張玩失蹤,原諒你了。
再往深處翻,李郁蕭愈加五味陳雜。道他無心亦無情,實則……書箧裏頭竟然擱着好多卷平日李郁蕭寫廢的絲帛。多是信筆塗鴉,記一些規劃或者吐槽,自己寫給自己看,功能類似日記,沒想到都叫收集在這處。
李郁蕭瞪一眼一旁黃藥子,就你會收拾東西是吧,黃藥子慌忙低着頭假裝沒看見。待陛下眼睛移回去,他接着抻着脖子跟着往裏看。
卻……不大能看懂,噫,誰寫的字狗爬也似,還缺胳膊少腿的。
竹簡上正是穆庭霜謄錄的李郁蕭随筆寫的一些簡體字。
一行三列,簡體字旁邊是穆庭霜猜測的對應的篆體,再旁邊是一列全新的字體,介于篆體和簡體之間,李郁蕭定睛細看,這這這,這不就是後世流傳的繁體字麽?叫什麽,篆體之後的字體,隸書是不是?縱然非常初步,非常雛形,錄出來的字也非常有限,畢竟只是穆庭霜一人之力,并沒有諸多學者協力研究——改字,這個工程多浩大繁重,是一個極其系統的工程,非幾代人不可為,可是,穆庭霜已經開始思索。
李郁蕭看見竹簡最右側兩行題字:字簡學易,天下惠之。
天下惠之。
四個字,李郁蕭百感交集,須知這年代貴族門閥間的共識,為何書籍一定錄在昂貴的絲帛和竹簡上,說是“知當如鳳毛,學成者如麟角”,實則誰不知道是知識壟斷。民間一書難求,不到一定的門第根本連習字都沒地方習,不認字不讀書自然無法入品,不能得到中正官的認可,做官無門,士農工商,下三等的百姓永世無法突破階級的界限,那麽自然了,利祿和權柄即可在世家手裏百代流傳。
這年代不是沒有造紙術,先帝曾花重金聘得将作監和民間的漂絮手藝人,研制出苎麻造紙術,可推行舉步維艱,想要改絲帛為紙,縱然是超綱獨斷的武皇帝都困難重重。
可是這一人,這個出身世家的人,竟說字簡學易是天下共惠的好事。
他甚至不聲不響,已經開始着手研究,這得什麽覺悟什麽情操,就好比李郁蕭如果想要推翻帝制一樣,陳勝吳廣喊一句王侯将相寧有種乎,是石破天驚,可如果是李郁蕭這個王侯本王來喊,多少是難以想象。窮苦寒門想着讀書是發憤圖強,可既得利益者想着讓寒門甚至天下百姓都讀書,這簡直是,一句胸懷天下都顯得單薄,都配不上人家。
黃藥子眼看陛下神情越來越詭異,趕着上前進言:“陛下,這即刻就是用膳的時辰,回栖蘭殿罷?”
李郁蕭一時沒言語,低頭看着掌中手稿,薄薄的絲卷卻重似千鈞。他又翻一翻,最底下一卷是少府名錄,第一列是上一任少府卿的名字,已經劃去,後頭鈎盾令、蘭臺令、太館令、禦府令等等,獨獨尚書令的名字後頭畫一個圈,注腳是四個字:此人可用。
忽然間李郁蕭想起穆庭霜曾經的話,說聖祖皇帝立朝之初設建章宮學士以詢政務,晚年又提拔有學識的黃門令以平衡權柄,到得先帝朝,這職責又落在光祿大夫、光祿谒者等官員頭上。
他仿似不經意的進言,說陛下若是身邊實在沒有可信之人,或也可自行創立或提拔職位不顯的部司,明面上只說陪着品詩論道即可。
原來他不是不經意,他是早就已經選好了人。
行。
李郁蕭合上書箧沉聲吩咐:“去将少府尚書臺一衆屬官的名錄取來。”
有人悶不吭聲替你下足功夫,你就別偷懶了,不能穆庭霜在并州風生水起地搞事,咱們在宮裏唧唧歪歪無所事事,支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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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這麽一看,小李多少有點自我攻略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