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既見君子,我心則休
第43章 既見君子,我心則休
這日穆庭霜接到他爹手底下長史的密召, 說請二公子過去議事。
嗯?穆庭霜很狐疑,一是朝中昨日還接到驿府來報,說丞相一行剛剛開始返程, 預計還要個四五日功夫才能到國都, 怎麽難道實際上人早已回來?二是議事的地點,他乘長史備好的馬車, 掀開車幔瞧一瞧外頭的景色, 這去的既不是南臺的丞相府,也不是宣義侯府, 到底要去哪?
過明堂,渡洛水, 一路來到城南一座不起眼的商肆。
這地方既無招幌也無牌匾, 烏木窗子玄漆門,連門樓上的欄杆都是黑的,穆庭霜想起小皇帝時常嘀咕的一個詞,叫做搞事, 覺着這地方一瞧, 閑人免進,充滿一股搞事的氣息。
進去一瞧,他爹倒是不在, 但旁的帶頭搞事的幾位真乃有頭有臉。有丞相長史司直、東西兩位曹掾、諸曹,以及朝中幾位鐵杆“丞相黨”, 自然包含有衛尉卿。穆庭霜拊掌一嘆,這地方上輩子多活十幾年他都沒來過, 這次能叫請來……是廣微到過邙山了麽?
果不其然, 穆庭霜一跨進門,裏頭衛尉卿倒頭就跪:“二公子救我!”
“哦?大人手握司隸兵權, 何須我來施救?”穆庭霜不動聲色,甚至沒伸出一根指頭把人扶起來。
“二公子有所不知!”衛尉卿面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并冀兩地流民匪盜橫行無忌,竟然流竄到國都周遭作亂,下官略施懲戒,手段是有失仁慈,可揚颀不能誣告下官啊!他竟然跑去禦史臺說臣無故羁押同僚、坑殺百姓,這、這實在是無稽之談。”
廣微沒有直接告發,而是借一手北軍揚校尉的力?倒很聰明。唔,是廣微聰明,還是小皇帝聰明呢?穆庭霜面上沉如水,心思一丁點沒往外露,念一遍這四個字:“流民匪盜,”又靜靜地道,“大人前日還不是這麽說的。”
他擡起眼睛在堂中注視一圈,心知這些都是并冀災荒的知情人,他道:“究竟是不是無稽之談,諸位既然将我請來此地,不妨開誠布公。”
幾個丞相黨心腹互相瞅瞅,還是長史站出來:“下官等再三商議,或許匪患是最便宜的托詞。”
穆庭霜心中冷笑,作勢要抽身往外走:“既然幾位已商議妥當,何故請我來?告辭。”
“哎,二公子且慢!”“二公子使不得。”長史撈住他懇切道:“丞相不在朝中,下官等實在五色無主,二公子發發善心,渡一渡我等。”
發善心,渡苦難?穆庭霜忽然發現,先前成書遙遙無期,小皇帝便拍板,密派一批說書人往市井裏先講一些猴王豬妖的段子,或許有點成效,如今民間也開始引用一些釋家的說法麽?
只是這幫人不是需要穆庭霜“渡”他們,穆庭霜很明白,他們是眼瞧着事情瞞不住,擔心自家老爹回來拿他們的不是,因請他來兜底,将來能說一嘴:丞相恕罪,當時二公子也在呢,也知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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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思什麽,當誰是個傻的?穆庭霜迤迤然地開口:“幾位托詞預備得周全,瞧不出‘五色無主’。倒是我,我從未聽說過并冀兩地有這等變故,才真正是五色無主。”
事前瞞得那麽嚴實,事後想着拉我擋箭?穆庭霜眼睛冷冷的,心想小皇帝的箭我幫着擋就擋了,你們是些什麽貨色。到今日這地步,他們畏懼的仍然不是手中那麽多人命,也不認為欺壓百姓草菅人命有什麽錯處,所慮者唯承擔責罰,還不是小皇帝的責罰,而是丞相的責罰。
座中諸人,和這座黑漆漆的小樓一般,穆庭霜一時心中厭煩無比,這些人從裏到外從頭到腳都是黑的。
他言簡意赅:“傳書丞相,催促丞相返朝,”返朝途經之地可離并州不遠,可不能叫有空檔順帶手料理更多“流民匪盜”,“衛尉卿稱病,暫不作答。禦史臺和揚校尉處我去安撫。”
長史、衛尉卿等人面露喜色,大大松一口氣,俯首稱謝,穆庭霜站得筆直,坦然受他們的拜。拜完他就要走,連坐席都沒叫挨着衣袍,告辭離去。
他嘴上說安撫,其實知道安撫是沒得安撫的。
縱然裴越和揚颀這兩位能安撫得住,可野火燒不盡,自然會有人挖出枉死的百姓留下的“絕筆信”,字字血書,并冀兩地刺史和郡守如何壓榨民力,殘暴不仁,這些人是如何逃出生天,不遠萬裏到洛邑,想要面天子,以期過上安穩日子,又是如何遇害,冤魂無歸。
這些都瞞不住,粉飾太平的遮羞布終要掀開。
……
李郁蕭賣太歲符賣得很順利。
!不是,是群臣請符都很積極。
本來沒有積極,畢竟一張符兩百錢還是挺貴。一石黍米才一百三四,而一石糧食尋常百姓六口之家能吃兩個月,鐘鳴鼎食之家雖則人頭多些,每月支出也有兩三百,可是呢,請符又不能一張一張地請,少說得有個整五之數,也就是等閑至少一貫錢扔出去,肉疼的大有人在。
可是,先是太學譚祭酒家出手,他這一輩襲的是卿大夫的爵,一氣兒從鴻都觀請走十張太歲符,而後武襄侯的庶子,現在太仆任職的,也請十張。到這裏大家原還在觀望,這時宮中又傳出消息,說穆相家二公子也請十張,大人們互相瞧一瞧,走罷,到鴻都觀拜一拜。
而後李郁蕭又發旨,沒封地或者封地貧瘠的宗室可以不請,到鴻都觀誦經祈福即可,有封地的也別覺着吃虧,但凡有封地,請符的錢可以抵封地的賦稅。
那趕情兒好啊,大家愈加積極。交賦稅可是實打實的糧食,請符麽,糧錢皆可,對于一些家有私礦,私底下參與鑄幣牟利的家族而言,幾貫錢算得什麽。
李郁蕭嘿嘿嘿,因為這些人的稅錢可交不到他手裏,他這是慷他人之慨解旁人之囊。也就是穆涵不在,另一個是那幫人現在為着北邙山上的屍坑急得團團轉,不然抵稅的旨意發出去還真沒這麽輕易。雖說幾貫錢、十幾貫錢對于他們有的門閥世家而言是毛毛雨,但是蚊子腿也是肉嘛,譚祭酒和韓琰的幾十張又是白給的,沒讓他們真的給錢,那麽其餘的人必須一個也不放過。
這頭籌着錢,那頭也該開始部署下一步,一是着手開始籌糧,二是像粥棚、收容之所也要提前辦起來。
劃地盤,興修土木,這事不能大張旗鼓,因為明面上李郁蕭這個天子還不應該知道災民的事,要另立一個名目。穆庭霜也明言,這項他可以從旁暗中出人出力,但不能牽頭。理解,即便他不說李郁蕭也不會讓他打頭陣,不然,少府卿已經噶掉,并冀災荒的事眼看也要揭出來,穆涵不在的這段時間已經出太多事,再出事李郁蕭真怕老穆頭要大義滅親,要宰了穆庭霜這個不肖子。
要想個什麽法子?李郁蕭思索良久,覺得還是要麻煩太後。事有湊巧,姜太後正好言道漪蘭殿諸事查畢,正想請皇帝來長信宮一敘,李郁蕭連忙赴約。
姜太後還是老樣子,端莊肅靜,她身後一名師傅念完長長一段脈案,她道:“乃是虛驚一場。這孩子,想是孕中畏熱貪涼,飲什麽都要添碎冰,因受了寒。”
“啊,”李郁蕭放下些心,“今春是天氣早熱,傳朕的令,今年漪蘭殿的冰鑒和葵黃紗轉扇先給供上。”
他想一想,觑一觑姜太後的臉色,添道:“宮中各處處也問問,若有需要也別短了。”
姜太後下颌微微一收:“不偏愛,不狎私,皇帝德性很好。”
這個“很好”,李郁蕭叫誇得如坐針氈,不是一直走的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嚴厲路線嗎!他忐忑一晌,可是正事還是要說,他使一個眼色,叫黃藥子帶着人出去,望一望殿中仍肅立着的幾位師太,道:“母後,兒子私底下有些話想問問母後,可叫幾位師傅略移步偏殿麽?”
“不必,”姜太後篤定,“幾位師傅與孤是生死之交,皇帝無論說什麽她們都不必回避。”
好的吧。李郁蕭将事情來龍去脈講一遍,嘴上有把門的,說的是托夢然後遣廣微去看的版本,沒提穆庭霜節外生枝,只說現在就等着大白于天下,卻不能幹等,有些活兒要預備起來,姜太後緩聲問他打算如何預備。
“兒子想着,不如在國都周遭起幾座佛寺。”思來想去這個辦法最好,既然宮中建得修慈寺,民間為何不能?又不像道觀有嚴格的規定,一定要官辦,一定要司農批錢,要走将作監興修,太後娘娘篤信佛教,在城中和郊縣建寺廟,自己拿錢,誰能說什麽?而寺廟有多妙,将來施粥也好,安置災民也好,都可以。
姜太後也是欣慰:“皇帝好計策,只是迫在眉睫,現修恐怕來不及,不若先将城中閑置的肆宅契來,先将用,往後再改建也不遲。”
是這個理,李郁蕭嘿嘿嘿地笑:“母後,這裏頭還有一項,寺廟帶頭施粥,收容饑民,這是大功德,百姓們總是看在眼裏的。”
如此一來,佛家的慈悲名聲這不就散出去了嘛。姜太後唇邊泯一個欣慰的笑意:“皇帝長進了。”
李郁蕭說是母後教導有方,母子倆又說幾句佛寺安排,許多觀點不謀而合,氣氛一時松快,這時姜太後忽然問:“羅氏此番受驚,皇帝也不去看她。”
哎?李郁蕭很奇怪:“母後希望兒子多去瞧她?”上回母子兩個把話說開,太後的意思,既然皇帝不喜歡,羅氏又是宣義侯府選進來的人,遠着就遠着,怎麽現在忽然這麽問呢。
太後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皇帝總也不能太淡薄,”她仿似随口一問,“孤看掖庭的檔,羅氏承寵只有一次?”
嗯……李郁蕭硬着頭皮:“是。”
太後露出一個突兀的笑意,打趣道:“看來是不很順皇帝的意了?”
咳咳!媽這也太尴尬了!怎麽還帶打聽這些的呢!而且又不是跟李郁蕭的恩,他模棱兩可想糊弄了事:“當時朕飲酒過量,記不很真切。”
太後慢慢收起本就不甚明顯的笑容:“好一個記不真切,事關皇嗣,皇帝竟也這樣糊塗。”
李郁蕭一窒,心知太後這次叫他去看羅美人,跟上次一樣,也是試探,是有旁的話,他讷讷道:“……母後還查出什麽?”
姜太後攸地目光直射向他。
從長信宮出來,陛下臉色奇差,大約近半年,宮中從沒見過陛下這般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