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合歡依暝卷,葡萄向日鮮
第16章 合歡依暝卷,葡萄向日鮮
剿匪的事當然是穆涵這丞相包圓兒,李郁蕭插不上手,索性二一推作五,開始當甩手掌櫃。
但是他這個掌櫃,甩手甩得很別出心裁。他雖然不管,但是他把國都秩俸在六百往上的官員都叫到承明殿,九卿及屬官到個齊全,卻不是開什麽朝會,而是幹瞪眼等着。另還把鴻都觀幾乎原樣搬來,法鼓、引磬、印有青玄印的令旗等等,悉數照例設到承明殿。殿中上首天子閉着眼不說話,群臣自然不敢多言,唯有廣微領着一幫道童念經的聲音。
嗡嗡嗡嗡的。
還一嗡就是一整天,近晚就叫散,第二天一早又給召進來。如此整整三天,群臣一進承明殿就看見陛下坐在九犀玉階上,跟沒挪過地兒似的,神思潦倒,面容頹唐,也不正經進食,淨抓着丹丸果腹。
大臣們互相瞧一眼,卻誰也不敢多言。
第三日未時,咚——咚——咚——,宮裏報時辰的鼓聲剛剛響過,殿外一陣喧嘩,穆相親自帶着汝南王殿下進殿,身後跟着北軍揚校尉、衛尉卿等幾名郎将,還有穆常侍,也是跟着去督軍的,一齊護送着汝南王歸來。
群臣在側,李郁蕭奔下玉階對着李荼抱頭痛哭,凄慘極了,臣子們只得跪下來規勸,說陛下仁慈友愛疼愛手足,連飲食也顧不上,守得這幾日不眠不休,上蒼也為之動容,這才保佑汝南王殿下平安歸來。又說否極泰來,汝南王殿下此後必定無病無災。李郁蕭渾統統沒有理會,假哭如入無人之境,哭得十分忘我。
因此他沒瞧見,殿中有兩人神情不太好。
一者是丞相穆涵。穆涵陰郁的眼睛盯陛下片刻,又瞅一眼布置得亂七八糟的朝堂,朝臣們都看着,此番汝南王怕是輕易回不去汝南郡,穆涵臉色陰沉得直要滴出水。
另一神情不善的人是他兒子。穆庭霜耳朵尖兒一豎,怎麽,小皇帝又不好好進膳食?
……
李郁蕭的這一哭成功把李荼留在洛邑,但也給自己預留到成堆的麻煩。先頭第一個,他寝宮外頭的花花草草慘遭無妄之災。
這天,少府卿手底下的鈎盾令跑來鳳皇殿請旨,說節氣更疊,鳳皇殿外頭許多花草就不再合時令,須得換植,向陛下請旨,冬季要種什麽樹培什麽花。
說起這個李郁蕭就不困了。不對,是他維系着原身的人設不能困,不然一直喜歡的東西突然不聞不問也是很怪吧。于是他在腦中搜刮,挑出幾樣适合洛邑冬季地氣的花草,拿出來數一數說一說,裝作很懂的樣子,鈎盾令聽完領命,指揮着苑圃房的內侍先将鳳皇殿外的地皮翻一通,只待新的花草培育好就給換上。
原以為這事就這麽過去,沒想到沒過幾日鈎盾令愁眉苦臉的來複旨,說冬季的花草苗一直采辦不來,鳳皇殿外恐怕要空置一段時日。
Advertisement
李郁蕭很奇怪,通常來說,宮裏哪處的花草有短缺都不可能是鳳皇殿有短缺,他便問鈎盾令到底何事耽擱置苗培花,鈎盾令支支吾吾,最後才據實已告,說少府卿下達指令,內庫空虛,各令司須“節用”。
這麽一說,李郁蕭就敏感地嗅到一絲異樣,遂叫來少府卿親自詢問。少府卿憂心忡忡,說今年不是個豐年,中州四境呢,又都不安穩,十分欠收。李郁蕭就問怎麽不安穩,少府卿就說北邊呼揭雖說沒有大的戰事,但是滋擾不斷,因此北境兵馬一直養着,資費甚巨;西邊屬國最近也不安生,沙織為首的幾個小國今年沒按時奉歲貢;西南百越也沒有很安寧,這一直往外貼補,一來二去的,府庫空虛,內帑已竭。
總而言之,內庫沒錢了。“陛下,財有限,費用無窮,當量入為出啊。”少府卿如是說。
李郁蕭聽着,心裏直翻白眼,沒錢,行啊,那你們幹什麽要先給鳳皇殿外頭的草拔完呢?光禿禿的,按照原身那麽醉心花草的德性,每天得鬧心成啥樣?這鈎盾令是什麽,專門給皇帝找不痛快?
他一時沒說話,過得片刻才忽然問:“鈎盾令主近苑囿,原無甚花費,尚且不敷用,那少府旁的令司呢,還有哪些令司開支受影響?”
少府卿頓一頓,李郁蕭斜眼看他,就知道這事肯定沒完,果然他道:“回禀陛下,将作匠令也是拮據。按說汝南王殿下要在宮中長住,便該在南臺騰出一座宮室,修葺一番,可如今……只怕也要暫且擱置,要委屈殿下在治禮苑多住些時日。”
宮中分南北兩宮,宮、臺不分家,時人也稱南北兩臺,就是內廷和外朝。中間兒連着的就是建章宮,承明殿在外朝,鳳皇殿靠近內廷。北臺內廷還住着嫔妃,按道理汝南王肯定不能去住,是應當在南臺幾座宮室裏頭挑一座。
可少府卿口口聲聲說沒錢修葺。李郁蕭心想,合着北臺都是些什麽,斷壁殘垣是不是,不花錢修整就都不能住人?治禮苑是什麽地方,那是鴻胪卿手底下接待外國使者的地方,寒酸雖也不寒酸,但是實實是在給汝南王下馬威。
至此,李郁蕭徹底看明白,什麽少府沒錢,這是在給他這個皇帝臉色呢。
他看都不想再看少府卿一眼,問還有什麽,少府卿道:“陛下,這黃門令也是無以為繼,實在騰不出多餘的人手随侍汝南王殿下,恐怕……只能得半副儀仗。”
好的,行,穆涵這甩臉子甩的。就這還是遇匪的事兒穆涵不知道個中玄機,只以為是機緣巧合真的有匪徒導致阿荼沒走成。沒遂他的意,他就要給自己和阿荼看這樣的臉色,真行。
想看少府的賬,李郁蕭心裏忽然滋生出這樣一個念頭。朝中大司農的賬是不會讓他看到的,那麽少府管皇室內庫,少府的賬呢?估計也不會讓他看。管錢可是大事,眼前這個少府卿,明擺着聽命于穆涵,肯定難……可他又想,心說就提一提又如何呢?這茬是你們提起來的,這是天賜的良機,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李郁蕭裝作很生氣,竹簡往案上一撂,怒道:“不過幾株花草一座宮室,能有多少花用?你速将今年少府司的賬呈來,朕要親自核驗!”
“這……”少府卿和鈎盾令對視一眼,少府卿道,“啓禀陛下,少府的賬冊冗雜繁重,恐怕一時難以整理。”
李郁蕭原本也沒指望他立即答應,很痛快:“那爾等下去整理吧,整理完畢速速呈來。”
少府卿和鈎盾令領命出去。李郁蕭知道他們去“整理”,肯定就不知道單純的整理,沒事他安慰自己,一步一步來,真的賬本,料也進不了鳳皇殿,但假賬也沒事,多少也能露出些端倪,能看一看也是好的。他心中憋悶,想出去走走,結果出去就看到面目全非的園圃,從前花榮葉茂的桂花枝子再不可尋,登時更加憋悶。
少府的賬看不看得着兩說,但這筆賬,李郁蕭心說我是記下了。
……
穆庭霜這日奉诏入宮,很有些風塵仆仆。
最近他很忙,從前他遣人多往洛邑北邊邙山行走,無他,原本他養的人馬就藏在邙山,如今北軍揚校尉和衛尉卿以為洛邑周遭真有匪患,要在邙山搜山,這可藏不住的,他便使心腹在城外周遭建幾座置廄,又在洛水南濱正經建起一座客館,附建有好大一座跑馬場,養馬順便藏人,平日還要打個商賈的幌子,做些買賣掩人耳目。尤其要瞞着他的好爹。這事就絲毫懈怠不得,須得他一一費心思籌謀。
他步入鳳皇殿,臉上頗有些疲色,惹得李郁蕭見他面第一句就奇道:“旁人入冬都要貼膘,怎麽穆卿又見清減?”
“陛下面上也日漸瘦削,怎麽還來說臣?”穆庭霜手上一只玄漆食盒,遞去叫宮人查驗,嘴上跟李郁蕭道,“不過陛下接連大病幾場,還不好好進食,等閑三兩日不正經傳膳,是豐腴不起來的。”
三兩日?李郁蕭納悶,他一頓不吃都不大情願,哪兒有三兩日不吃飯了?他想一想,恍然想到是拉着群臣在承明殿演戲的時候,表面上他是沒好好吃飯。但他也沒餓着啊,那會兒他事先叫岑田己給配有五谷雜蔬做的丹丸,混在旁的丹丸裏頭,該吃飯的時辰就吞幾枚,旁人不知情罷了。
穆庭霜如今拿出來說這一嘴,原有三分擔憂,奈何好花只教雨打風吹去,牡丹喂作牛嚼,他的擔憂沒人領情,李郁蕭心裏想的是,這人慣是管頭管腳,拿着帝王規範教人,這回又要說什麽啊。
面上分毫不露,李郁蕭立刻端正态度承認錯誤:“承明殿兩日,朕實在憂心阿荼安危,實在沒有胃口,往後再不會如此。”道歉人設永不倒。
此時內侍捧着穆庭霜帶來食盒來複命:“陛下,穆常侍,已經一一驗過,此物無毒。”
李郁蕭給面兒,趕着問:“穆卿備的什麽,瞧來很有些分量。”
穆庭霜沒答,只吩咐內侍宮人出去,無事不必進來打攪,又親手将食盒中的東西端出來,是一只釜甑,上頭蓋着蓋子,看不清裏頭到底裝的何物,底下是一座小型行鬲小竈。他将火點了,擡起眼睛重新拾起話茬:“陛下何故憂心?臣既然獻計,必定會保汝南王殿下的平安。”
君臣兩個隔着一座小竈對視,穆庭霜的神情寡淡,眼神卻很深,李郁蕭覺着他想說的話絕不止于此,那雙孤冷的眼睛裏似乎有千言萬語。
對視半晌,最後穆庭霜一句話落地:“陛下不信臣。”
李郁蕭立刻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沒有,朕怎麽不信穆卿吶?三公九卿,南北兩宮,朕只信穆卿一人。”
他面上一派懇切,張大眼睛就差西子捧心,穆庭霜看他片刻,卻不知在看什麽,最後顯出一點枯淡笑意:“好,臣定不會辜負陛下的信重。”
此時許是溫度上去一些,蒸籠裏傳出來一股子清甜的香氣,李郁蕭的目光立刻被吸過去,眼巴巴地問:“裏頭盛的到底何物?”
穆庭霜看一看火候,将蓋子揭開,只見是一碟子玲珑剔透的白米飯,攏得小丘形狀,晶瑩可人,卻不是尋常稻米,李郁蕭眼睛亮起來:“糯米?”
“正是。”穆庭霜又從食盒裏頭取出一只白瓷注碗,将裏頭的汁子淋在稬米飯上,李郁蕭眼睛更亮,這汁子白嫩裏透着紅紅紫紫,一顆一顆的葡萄果肉清晰可見,他開口一嘆,語氣好像夢想成真:“果漿?”
穆庭霜又稱是,答道:“葡萄去皮搗得半碎,再調上蔗漿、龍腦香末和牛乳,陛下,”他仿佛是被李郁蕭饞蟲上腦的表情逗得發笑,冷峻的臉色暖和下來,“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陛下賜給臣那許多葡萄,臣總不能回回進宮總是空着手。”
他笑得如此溫和,冷淡的氣質融開,好似白瑩瑩的冰棱子裏頭其實凍的是饴糖,李郁蕭猝不及防嘗得一嘴糖水,太過豐沛,須得滾一滾喉頭才止得住。
至于是叫甑子裏的糯米團子饞的,還是叫旁的什麽勾的,他一時半刻并沒有分得很明白。
--------------------
感謝在2023-03-31 12:03:07~2023-04-01 12:48:0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散失戊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散失戊 196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