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聞說公家生貴女·二
第11章 聞說公家生貴女·二
李郁蕭上輩子學的京劇,在京劇團幹了一輩子,從事的職業與醫學無關,常識以外的醫科知識基本沒有,但他知道,女孩子年紀太小的時候生育是一不小心就會出人命的,這也是為什麽古代産婦死亡率那麽高的原因,即便僥幸平安生産,往後也很有可能留下病根。
因此羅笙有孕,在起初的驚愕之後,李郁蕭簡直跟護眼珠子一樣小心翼翼,命少府派人貼身照顧,醫女、宮人李郁蕭也親自篩選一遍,選出一些面貌老實的宮人,每日的飲食吩咐太醫令親自過目,需要什麽藥材也立刻着人送去漪蘭殿。太醫令也盡心,冷眼瞧着是真心實意在照拂,李郁蕭還記得他剛穿來時這老頭的虛應故事,如今倒是大不相同,有意思,回頭或可拉攏,便有意放權施恩,将羅笙全權交給太醫令照拂。
只是千萬種照顧,李郁蕭可以通過少府和賞賜給予她,唯獨作為愛人的關心和愛護他給不了。
不過羅笙也沒有借着身孕非要他去陪着,之前倒是去陪着吃過一次飯,結果席間李郁蕭完全的獨角戲,羅笙很快推說身體不适恭送陛下,打發他走人。慶幸之餘,李郁蕭待她愈發地優容。
原本想給直接擡成夫人,但是,李郁蕭轉念一想警醒起來,穆涵的閨女還沒進宮,他這頭先有家人子有孕,本來就紮眼,再給過高的位份,這不照着穆相的肺管子戳麽?那羅笙能落着什麽好,雖說按推測她應當是聽命于穆家,可再親也沒親閨女親啊,別到頭來給人小姑娘招來什麽災禍,因此只在爵秩之下封一個美人,賜居漪蘭殿。
說到這項上……李郁蕭這日陪李荼從太學出來,吩咐內侍去請穆常侍進宮。
他須探一探口風,跟穆涵對上他總是沒底,另外就是怕一不小心沒忍住上去給個大逼兜子,不如問問穆庭霜。穆庭霜臉中看,看在這份上總是扇不下去的。
……
這日穆庭霜叫內侍引着卻沒往鳳皇殿去,而是行到他夜間留宿內廷時住的東面殿宇。還沒進殿先聞到一股獨特的異香,那是肥瘦相間的熟肉撒上香料,滋啦啦一個火舌卷過,油脂盡情焚烤,肉上留下一道焦香的炭火痕跡,穆庭霜一省,烤炙?
果然,進得殿來,四方的天井裏置有一座桑炭行竈,上頭正架着一扇豕肉,陛下呢,正低着頭杵在一旁案上,仿佛手上在碾什麽東西。
“臣拜見陛下。”穆庭霜跪了,李郁蕭招呼他起來近前,卻見案上幾碟子青稞、蓮實、紫瓜、香蕈、胡蒜等碼好的吃食,此外還鋪着一小塊棉麻布,麻布上堆着一捧椒實,中間兒是一只籝子,陛下正親手研磨。
穆庭霜目光瞟過那指頭尖兒,落了雪也似,叫他平白無故想起自己院中的白梅,他嘴上道:“這等瑣事何須陛下親自動手。”
說着就要着人來接手,李郁蕭攔他:“哎,是朕要自己動手的,穆卿,坐,”他又吩咐內侍,“将蒸餅端來幾甑,穆卿喜愛缥玉,呈來幾壺溫上,旁的便沒了,你們都下去吧。”
宮人們依言擱下東西出去,穆庭霜打趣道:“旁的便沒了?臣最喜愛的葡萄瓜果呢?”
李郁蕭笑一笑:“今日要吃烤炙,天兒也漸涼,瓜果寒涼,與烤炙一冷一熱不相宜,穆卿也不怕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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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奇了,那是誰不顧太醫令勸阻,一頓只吃一盤子龍眼的?穆庭霜嘆道:“陛下知道念着飲食上的相克相忌,臣心甚慰。”
李郁蕭跟着嘆氣:“朕貪食那些生冷之物,若是因此生病,那朕也是求仁得仁,只是不願瞧着穆卿生病罷了,原是一片好心,穆卿倒來取笑朕。”
說着他手上不停,一直攥着籝子磨花椒粉,他有意張致,叫器具硌得手指發紅,穆庭霜叫他先前那話一噎,這時又瞧見他手上的紅痕,怪可憐見兒的,便伸出手去:“臣來研罷。”
李郁蕭手裏握着一把椒實沒動,穆庭霜便問:“陛下緣何一定要親力親為?”
“朕……”李郁蕭垂着眼睛微微嘆息,“只是喜歡椒實,氣味辛香,也……多子。”
兩人之間安靜下來,穆庭霜心中不知為何思緒翻滾,老半天才撿起一句臣子該說的話:“陛下還年輕,何須在這項上憂慮,将來必定多子多福,子孫繞膝。”
話是好話,語氣也是親切關懷,可是……李郁蕭忍不住腹诽,得了吧,還多子多福呢,別人哪朝哪代沒有十好幾個皇子,擱他們老李家這一輩就倆,一個挂了被他鸠占鵲巢,另一個也差點搭進去,就你爹的德性,送你家妹子進宮是什麽打算?還不是想讓她誕下嫡子?旁的嫔妃多一個皇子就是對你家妹子多一分威脅,你爹能高興?多子多福,福個屁。李郁蕭不是兒子迷,他不是怕沒子嗣,他借着椒實問一嘴,是怕穆涵一個狠心沖無辜的羅美人下手。
他情真意切地跟穆庭霜絮叨:“倒也不是憂慮,只是憐惜稚子。朕幼時就沒有手足,後來得一個,卻也沒能瞧着他長大。萬物新生,總是令人欣喜的,如今羅美人有身孕,穆卿,你說她的孩子能平安長大嗎?”
一瞬間穆庭霜的目光有些奇異,暗含打量又隐懷憐憫,很深,深到李郁蕭看不懂。不過這一位他一直也沒看懂過,因此也不很怵,又纏着追問:“穆卿,羅美人能看着她的孩子長大成人麽?能麽?”
“陛下,”穆庭霜語氣很平,李郁蕭抻長脖子,卻聽他道,“豕肉要焦了。”
李郁蕭有些洩氣,不過也沒說什麽,親自起身過去片下來烤肉,又把青稞串子挂上去烤着。他立在竈旁,回首沖案前坐着的穆庭霜粲然一笑:“穆卿不谙燒烤的樂趣,便是要火候稍稍過一些才香。”
說到吃食,他仿佛又變回那個只知玩樂的少年,這一笑稚氣橫生,笑得兩頰都豐潤不少,似乎是“燒烤”兩個字活生生叫他面頰紅潤神采飛揚,哪裏還有方才為着子嗣滿懷憂郁的模樣。但穆庭霜似乎看穿他的僞裝,一針見血地問:“陛下是不是不願意娶舍妹?”
這會子李郁蕭倒不再慌張,因為他的饞不是裝的,他是真的,民以食為天,什麽事大得過吃?一句準話既問不出來,那這桌子燒烤就更不能浪費好吧。他布好箸匕,興致勃勃調好調料,嘴上漫不經心道:“穆娘子高門貴女,蕙質蘭心,天下間的男子只有不相配或不敢娶,哪有不願娶的呢。”
穆庭霜接過皇帝給他遞來的食碟,嘗兩口。嗯小皇帝手藝還可以。
兩人寂然用一會子的烤炙,冷不丁穆庭霜忽然道:“陛下九五之尊,自然不是不敢。陛下姿儀甚美,也并不是不相配。那便只有不願意,敢問陛下,”他直視天子,“陛下不願娶舍妹,是因為衷情羅美人麽?”
“咳咳!不是!”李郁蕭斷然否定,險些叫嗆着,衷什麽情?!人家才十四五!
他這副樣子,倒叫人疑心是心事叫說破,穆庭霜神情玄妙起來,建言道:“陛下,切不可耽于女色。”他心裏面則想,不應當啊。宮裏穆家眼線遍布,從沒聽說陛下召過家人子,哪裏來的衷情?
李郁蕭也很嚴肅:“穆卿說的是,可朕并不是衷情羅氏,只是她如今有孕在身,總是要多關照些的。”我真不衷情,沒有什麽獨寵的說法,可別給人家安個禍水的罪名借機诟病讒害。
穆庭霜道:“既然如此,陛下何故不願立舍妹為後?”
“因為朕!”很彎!不能禍害別人小姑娘,李郁蕭瞪着他,靈機一動,抓着他的話道,“朕不是願意娶穆娘子,而是不願意立後。”
穆庭霜神情愈發高深莫測:“陛下為一名妃妾耽誤娶妻立後?此乃為君者大忌。”
“也不是,”李郁蕭一副痛心疾首模樣,“朕與穆卿說句知心的話,朕不是為一二妃妾,是朕心中有一人,情比金堅,因此不願意親近旁人,也不願意立旁人為後。”
君臣兩個隔着一桌子吃得七七八八的殘羹冷炙對視,一個眼睛睜得溜圓,心裏面想這個借口真是妙,既暫時推辭立後,也沒有将羅美人給弄到風口浪尖,至于你問是誰?你看朕告訴你麽。另一個眼睛微眯,心裏面想,哦?小皇帝也沒出過宮,心中有人,那左右是宮人,是哪個?
穆庭霜再次沒來由地心頭煩亂,手中木箸一撂:“既然陛下有意,只管納進內廷便是,宮人身份雖然低微,但是只要陛下喜歡,一點一點擡上去即可。”
李郁蕭瞅他:“誰告訴你是宮人了?”
“哦?”穆庭霜神色淡淡的,“那還有誰?”
李郁蕭又不吭氣,現編的他哪知道是誰。穆庭霜只當他不肯多言,得,護得還挺厲害,這小皇帝還是個情種。待羅笙也是,大抵也沒什麽情分,可即便如此還惦記着她的安危,肯來問自己一句。穆庭霜心裏一嘆,心軟,重情,他瞧上的是哪名宮女?抑或是伶人?倒是好福氣。上輩子自己也是,絲毫不過問這些,這輩子一切都按照記憶有條不紊,汝南王正是這一年中秋到洛邑觐見時中的自己老爹的圈套,自己都一一想好對策,獨獨這小皇帝,倒成了最大一個變數。
這變數……往穆庭霜面前酒樽裏斟一滿杯的綠缥,穆庭霜低頭凝視片刻,一飲而盡,告訴李郁蕭:“陛下只要知道分寸,羅美人只要安分守己,必定母子平安,安然無恙。”
必定安然無恙,這話在李荼出事那晚他就說過,如今又說,李郁蕭選擇相信,站起身一揖至地:“朕躬安危,在卿一身。”
穆庭霜泰然受這一禮,傾身撫一撫他的衣袖:“諾。”
……
這日晚些時候穆庭霜回府,心裏琢磨着晚間的拜安,想着到時如何替小皇帝斡旋一番。其實不為着天子一言,他也是要暫時保羅笙的,她這孩子在宮中長大最保險。
行過小池塘,山有扶蘇,隰有荷華,這時節一遛的青荷卻都打起蔫兒,半開不敗的,倒有些凄涼。穆庭霜慢下腳步一一看了,心想花有盛衰,人有生死,這本是常情,只是親生父親選擇叫他去死,實在是……他這親子尚且如此,倘若叫自己那個好爹知道羅笙的孩子可還得了?眼瞧陛下也記得不清,先渾養在宮中罷。
冷不防前頭廊庑底下轉出一人,玄袍冠帶,面蓄長須,面容枯瘦但精神矍铄,沖穆庭霜笑道:“今日陛下召你何事?”
穆庭霜頓一頓,退後半步,手背往額頭一貼深深一拜:“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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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稞、蓮實、紫瓜、香蕈、胡蒜,即青稞粑粑藕片茄子香菇蒜,燒烤嘛總要有個燒烤的樣子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