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與王趨夢·三
第6章 與王趨夢·三
李郁蕭一早上醒來,頭頂上玄纁二色的帳子晃得他一陣眼暈,又隐約記得仿佛是做什麽美夢,這一醒來,良辰美景奈何天,總好像悵然若失。
他呆一刻,後知後覺發現腿間有些什麽濕漬幹涸以後的觸感,難道是春夢?不能吧。因昨夜裏他睡得格外沉,夢境全然忘卻,可有件事記得很清楚,那就是夢中總有一段白梅香氣逡繞不去,仿佛一直貼在鼻尖兒上。
夢遺李郁蕭知道是正常的生理現象,尤其對于這身體的年紀來說,不是大事,可是,想着白梅香氣遺了,就是大事,很大條的事。
他召來內侍,不自在道:“朕要沐浴。等等,”他又問,“昨兒晚上朕記着睡前是看過一會子書,書呢?誰替朕收的?”
內侍低眉順目:“回陛下,想來應當是穆常侍,”這內侍已經被穆庭霜敲打過一番,他收授賄賂理虧在先,此時答話自然知道什麽該答什麽不該答,“穆常侍擔憂夜間陛下病情反複,來探望過幾回。”
唔,李郁蕭心想,所以白梅香味兒或許是真的。正在這時他手邊忽然碰到被褥底下壓着的什麽東西,柔軟的絲質,抽起來一看,是一條手巾,平紋疊斜紋,菱形起花,一個角上刺着……一朵白梅。枝桠旁逸橫斜,隐約是一個“穆”字。李郁蕭沒敢聲張,悄悄帶着手巾進湯蘭殿,又帶着邁進池子,待內侍們都退到一旁,他才小心翼翼湊近巾子聞一聞。
上頭果然是白梅香氣,可是要說不說,除了香氣之外這條巾子還沾着一絲兒腥膻的氣息。
所以,白梅香是真的,手巾也是真的,那麽夢呢?真的……只是夢麽?
……
大晏規矩,皇帝無論多大年紀、繼位多久,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讀書,讀完一個時辰的書才能用朝食。就是要想吃飯得先早讀。只不過如今陛下大病初愈,這規矩一時半刻還沒用上,辰時一刻,穆庭霜跟着內侍進殿,瞧見陛下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撿葡萄吃。
旁人吃葡萄摘一枚吃進嘴裏就罷了,這小皇帝呢,擱那一點一點剝皮,還不許內侍代勞。穆庭霜行禮,離得近一看,好麽,食案上八道菜食,咱們這位陛下可好,就挑着兩碟子瓜果用幾口,旁的一口沒沾。
怎麽回事?前兒不是教過麽?喜好不能輕易為人所知,淨當耳旁風。一時穆庭霜又想起韓琰,那日陛下和韓琰說的話他已經打聽得一清二楚,怎麽別人兩句話小皇帝就能聽進去,輪到自己頭上,苦口婆心好說歹說就是不聽?
底下臣子這點子微妙的心理不平衡,上首皇帝無知無覺。李郁蕭招呼穆庭霜起來,又對內侍道:“穆卿與朕同食,九犀置座,賜酺。”
九犀就是九犀玉階,最頂上那一階自然是李郁蕭的禦座,賜酺則是賜給臣子和天子同等的菜色。李郁蕭叫給穆庭霜在自己對臉兒安排座位,同案而食,自問是給足臉面,可是自己這張臉面怎麽好像不夠大?他瞧着,這人不笑的時候一張冷臉就是一張冷臉,怎麽好像不滿意?
果然穆庭霜慢吞吞上來坐下,腰背挺得筆直,仿佛但凡沾着坐榻靠背就能給他衣裳燒出個窟窿似的,又不茍言笑道:“陛下,賜宴就不必了。臣篤信黃老之學,奉行‘不偏五谷,不溺滋味’,陛下的席臣恐怕無福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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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那你看着朕吃吧,毛病多。尤其又看見內侍聽見穆庭霜的話果然不再出去傳膳,李郁蕭心裏真是翻起無數個白眼,嘴上則虛心問道:“穆卿,今日席上幾道菜食,哪一道能使朕偏五谷、溺滋味?你且說來,朕這就吩咐太館令改換。”
“陛下何出此言,”穆庭霜面無表情,“太館令謹按天時歷令,食單又經過太常太蔔與太醫令反複甄研,豈會出錯?”
哦,李郁蕭聽得很明白,太館令沒錯,那錯的就是他這個皇帝呗。他心裏又翻一個白眼,揮退內侍,不恥下問:“穆卿,朕今日這席有何不妥?”
心裏怎麽想兩說,嘴上的慫是一定要認的,道歉人設永不倒,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穆庭霜卻繼續表情匮乏,活像臉上打滿石膏,只留下一張嘴一開一合:“陛下怎會有不妥?是臣的過錯,不應對陛下的言行舉止指手畫腳,是臣大不敬。”
哦?大不敬,那可是殺頭的,那你還不趕緊出去領死?最好把你爹也捎上。李郁蕭表面上分毫不露,手上一顆葡萄往碟子裏一丢,一雙眼睛耷攏下來:“穆卿的教導,朕無不記在心上,悉數奉為至理,是哪裏有錯漏麽?”
他眼睛擡起來一眨不眨看住穆庭霜,可憐兮兮地道:“穆卿是不肯再教朕了麽?是嫌棄朕愚鈍無知麽?”
他的眼睛生得好,黑白分明,眼角既寬且長,這會子扮可憐生生凝出一滴淚兒也似。只是旁人眼睛裏似乎只能盛得下一滴淚,他眼睛則深得很,好像能盛得下無數顆,盈滿眼眶,顯得一雙眼睛玲珑剔透。案上一堆葡萄皮映襯進去,夭紫嫩紅,穆庭霜一頓,心裏忽地冒出一個念頭,葡萄大宛紅,紅得真放肆。
他又想起,昨晚上幸虧陛下是兩只眼睛閉起來睡着的,不然……不然如何,他一時也想不透。
“……陛下言重,”穆庭霜收斂心緒,語氣軟下來,“陛下聰悟絕倫,敏而好學,肯虛心納谏乃是臣子之福,大晏之福。”
李郁蕭眼見有戲,連忙問:“那麽這頓飯朕到底錯在哪兒?”
穆庭霜無奈道:“陛下,這席面端出去,誰不知道陛下喜好葡萄?保不齊就有錯心思的,日後專門挑一些類似的瓜果來禦前讨好,長此以往,宮人不思踏實辦差,一個一個都往陛下的喜好上頭鑽營,不成體統。”
啊,對了,李郁蕭想起來,這人之前是說過,做皇帝的不能随意把喜好透露出去。李郁蕭只記得不能把器重誰、讨厭誰透露出去,倒忘記衣食住行其實都跟喜好兩個字脫不開聯系。可是這邊兒似乎是曬鹽法還不很精細,只有粗鹽,還很珍貴,因此湯啊菜的全都淡出個鳥,真的好難吃啊。
那邊廂穆庭霜又道:“陛下九五之尊,瓜果剝皮這等小事又為何親力親為?”
李郁蕭被他訓得無話可說,可是內侍們的手誰知道拿過什麽啊?還不興有點潔癖了?再瞅瞅案上,這兩盤子葡萄馬上要吃完,想遮掩也遮掩不了。等等,李郁蕭眼睛一轉,向殿外揚聲道:“穆卿在鳳皇殿進朝食,按朕的席面再上一席。”
“陛下,臣真的不——”
“不吃不行,”李郁蕭截道,“穆卿日夜戍衛鳳皇殿,勞苦功高,朕怎能吝啬一餐飯食呢?你得吃。”
少頃內侍擡着食案進來,在穆庭霜跟前置下,又問李郁蕭還有什麽吩咐,李郁蕭笑眯眯道:“有,穆卿十分中意葡萄,眼見是用了不少。”
嗯?
誰用的?陛下您說清楚?穆庭霜不意自己要頂這個虛名,一時非常納罕,行,您的喜好不能輕易叫旁人揣測,我的喜好就能麽?
沒想到李郁蕭還沒完,接着道:“傳朕指令,少府貢的葡萄,往後往鳳皇殿進多少,按數一例務必也往穆侯府上送去。”
穆庭霜恢複面無表情,可是道理是他教的,替君分憂也是他說的,他皮笑肉不笑地對李郁蕭道:“臣謝恩,陛下聞一知十,舉一反三,實在長進。”
“穆卿教得好,”李郁蕭兩只眼睛彎彎,再次把內侍打發出去,謹遵教誨捏着鼻子吞下一口很像韭黃稀米粥的東西。哇,就難喝,他撂下碗。忽然問穆庭霜,“穆卿,朕記得你有一條繡着白梅的手巾,随身帶着麽?借朕一用。”
“諾。”穆庭霜不知他又在鬧什麽幺蛾子,可是陛下金口玉言,他手依言探進袖子想抽出手巾遞過去,可是一模之下他猛地一頓,自己手巾呢?
李郁蕭看他動作,半晌才道:“沒在身上?許是落在東配殿?”着意打量着對面人的神情,李郁蕭抽出方才在蘭湯殿洗淨熏好的白梅手巾,不緊不慢往嘴上擦一擦,“記得吩咐內侍去取,貼身的東西,可別忘了。”
穆庭霜從頭僵到腳,瞪着皇帝手裏的那條巾子。口舌生花如他,一時也拿不準該說什麽。何況陛下這般問,又這般堂而皇之亮出來,難道是發現昨夜什麽不妥?羅笙的香粉這麽不頂用?思來想去,他決定裝傻:“未知是落在何處,原來叫陛下撿去麽?”
李郁蕭“哦?”一聲,舉起手巾問:“正是這條?這條是在朕的寝殿偶然瞧見的,穆卿到過朕的寝殿?”
“陛下,”穆庭霜面上正經,“臣既說要日夜巡守,自然言出必行,以保陛下萬全。”
李郁蕭若有所思:“如此說來穆卿可以保證,昨夜裏朕的寝殿只有穆卿,并無旁人?”
他問話的重點在“穆卿”,可聽的人重點在“旁人”,穆庭霜斬釘截鐵:“回禀陛下,絕無旁人。”
李郁蕭仔細觑他神色,不像假的,于是對昨夜的事情下定論,大約就是人家來瞧瞧有無異常,不小心把手絹兒落在榻上,自己呢,卻不知怎的做得亂七八糟的夢,還給沾到人家手絹兒上去……李郁蕭臉上一燥。
這時穆庭霜道:“陛下?這手巾可否還給臣?”
“嗯?”李郁蕭只有更燥,還是不好意思還的,他道,“朕用來十分趁手,先留在朕處吧。”
“……”穆庭霜七上八下,面上作鎮定之色,“能得陛下青眼,是這條手巾的福氣。”
李郁蕭便捧場,說穆卿雅致,用的東西無不精細,穆庭霜趕緊口稱不敢,說侯府的東西再精細也精細不過宮裏。兩人各懷鬼胎又說幾句,這時內侍來報:“陛下,光祿卿求見。”
光祿卿?還沒見過,李郁蕭:“他來何事?”
內侍答道:“似乎是來問擢升事宜。前日建章營騎有幾名羽林衛犯律撤職,職位便有空缺,光祿卿想是備好候補的名簿來向陛下請旨。”
建章營?羽林衛?那不是給自己站崗的嗎,有人犯律自己怎麽不知道?李郁蕭問:“犯律的羽林衛是何人?犯的什麽律?”
內侍瞟一眼一旁的穆庭霜,陪着小心道:“陛下,奴婢受黃門令管轄,這、這這羽林衛的擢貶事宜,奴婢實在不知。”
“陛下,”穆庭霜卻直接道,“犯律的羽林衛姓韓名琰。”
李郁蕭心裏一空,韓琰?雖然他很後悔對那名羽林衛小夥子表露出贊許,但是內心裏還是認為此人可以拉攏,畢竟是羽林近衛,只待來日發掘,只須隐秘一些、小心一些,徐徐圖之。可如今來看,他們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李郁蕭一點一點看向穆庭霜:“他犯什麽律?”
穆庭霜無可無不可,似是随口一答:“谄媚惑主,其罪當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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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當時就稱葡萄,也稱大宛紅、蒲桃
挑食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