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
壹
我逃離兀客淖爾的那個晚上,照亮草原的不是月光,而是地上一朵朵盛開的白色芍藥。
蘇文将我綁在他的懷裏,貼近心髒的位置,策馬四天五夜,不食不眠。
第一日,我看見天邊的火光連綿,那是沙克哈的軍隊點燃的火把。最後一日,馬兒馱着我們跑到明都腳下,城牆上也有火把,舉着它們的人,卻是南齊的士兵。
南齊,父親想了半生也沒能回去的地方。
這一年,我十二歲,站在陌生的故土前,心裏充滿了恐懼。
“哈布勒,這是你阿爹留給你的東西。”蘇文從懷裏掏出一枚玉佩,謹慎地叮囑道,“拿它去給‘裴桓宋陳’任一家的子弟看,你就能找到家人。”
我問他為何要把我丢下,他只是撫摸着我的頭,指着草原說道:“那兒才是我的家鄉。”
二十年後回頭再看,我只恨當時未能攔住蘇文,将他身上錢財一律搜刮。如今想起,便是因為無錢的困窘,以及對前路的惶恐,才招致自己進了那家寺院。
偏偏是那堵牆,偏偏是那個夜晚,又偏偏……遇到了司馬保榮。
後來我私覽史書,才知道他們是這樣記錄那段舊事的:
建元七年,德聖功武皇帝出游太昌,昭順皇後随駕。過思州,後入清山寺拜祭,夜宿于此,夢會神鳳,遂誕大行皇帝。
關于自己的出生,大行皇帝本人,也就是司馬保榮,卻有另一個版本。
“你知道過去的五十年換了多少個皇帝?”傳聞中的南齊六公主一拍驚堂木,伸出三根指頭,講起王朝的興衰演替,講得那叫一個妙語連珠、唾沫橫飛,“三個國號,七個皇帝……博陵的世家傳承了多久?裴桓宋陳,最少的也有二百年!那麽些個氏族,誰還把我老漢兒放眼裏!”
我當時翻牆而過,既驚且餓,司馬保榮端了供奉菩薩的糕點給我吃,我便想着聽她說說話,權當報答。
“然後我老漢兒就想出了聯姻的主意,和桓家的女兒聯姻……可世家女何其尊貴,怎麽可能屈尊給他這麽個土匪莽漢做妃子?于是我那擋了路的可憐母親就被當作棄子,送來這裏,還被勒令出家,永不得回宮,只為給那幫人騰出個正妻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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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懷有孕的昭順皇後郁郁終日,在産下司馬保榮後不久便撒手人寰。
她講這些故事的時候,并不顯得如何失意,反倒是匪氣十足,不但一腳踩在桌子上,還取了碟瓜子來嗑。
“小乞丐,你不如跟着我好了,等小爺以後當了皇帝,就封你個丞相當!”
在我與司馬保榮相識的最初十年裏,這句話是她的口頭禪。
偷食豬肉被院裏和尚發現,要挨罰的時候,她說:“小乞丐,你要把錯誤都攬到自己身上,日後我當了皇帝,才能念着你的功勞。”
上元節逛燈會,看到喜歡的東西沒錢買,她撇撇嘴,蹲在一邊和攤主講條件:“十個銅板賣我,等我登基,還你一百兩黃金!”
每每聽到類似的話,我都心驚膽戰。
她後來真的坐上那高處不勝寒的位置,我們也曾回憶往昔,我問她:“陛下,如果這天下某個角落,有人像你當初一般日日宣告,揚言自己日後會當皇帝,你将如何?”
司馬保榮毫不猶豫地說:“找到那人,砍了就是。”
可那時的少女是怎麽也不聽勸的,她常常望着上康的方向,想象那座巨大的宮殿,落了輕嘆一句:“我是要入主那裏的。”
她這樣做白日夢的時候,我便坐在槐樹底下,隔着衣服撫摸脖子上的玉佩。
我是世家的孩子,但和司馬保榮一樣,被家族抛棄。
我們日日相處,她自然也見着了蘇文給我的東西,那枚羊脂白玉,上面刻了一個溫字。
“當年裴家為了開通去異族的商貿,從旁系子弟中擇了一人,率領商隊。因這是放棄了自身前途的犧牲之舉,便給了他嫡系子弟的待遇和名分。”司馬保榮拽了拽我的頭發,輕佻地問道,“你的父親是裴溫?”
我從有記憶起,便處在被草原人當羚羊圈養的日子中,那些粗莽的大漢常常會在欄杆外面騎着馬打轉,嘴裏兀自說着葷話。父親要我多忍耐,說家族一定會來人救我們回去,可一晃十幾年,他的身體像漿洗過無數遍的絲綢一樣漸漸破敗,也不見南邊有人來。
蘇文是草原人,卻很向往南齊的風韻,常常在夜晚将我帶出去,教我騎馬射箭。
後來,兀客淖爾換了新的首領。
沙克哈,他對我和父親有一種莫名的厭惡。
在那個晚上,他們殺死了父親。蘇文聞訊趕來,将年少無力的我從劊子手的彎刀下救出,綁在懷裏,逃往了南齊。我坐在翻騰的馬背上,頭頂全被遮擋,只能看着馬蹄下盛開的芍藥花,如此潔白,照亮着逃亡之路。
我無意回裴家,只想安靜地待在思州,給司馬保榮當個拔葵啖棗的同犯也好。
她後來也看清了皇權的無情,不再日日想着寶座,轉而安生下來,做邊境的纨绔公主。
建元二十七年,她二十歲壽辰,我們兩個失意人,兩盞濁酒對碰。
“裴清,你看,我不嫌棄你,不如我們湊一對吧。”
裴清是我的族名。
我盯着她兇巴巴的下三白眼,出于畏懼點了點頭。
那天車馬浩蕩,清跸傳道,鶴骨霜髯的德聖功武皇帝前來清山寺拜祭。
他方踏上一節石階,便從頭頂落下一棗兒來,棗子紅得透亮,叽裏咕嚕滾到一旁,吓了旁邊的老太監一跳。
“何人如此大膽!”拂塵一甩,便召喚出十數禁軍。
那罪魁禍首一身粗麻,蹲坐在棗樹上啃棗子吃,聞言也不躲閃,拍拍手跳将下來,心平氣和道:“是我。”
是你?誰知道你是誰!
正當衆人驚疑間,只見德聖功武皇帝撥開層層阻礙,顫巍巍問道:“可是保兒?”
司馬保榮怔了怔,許是沒想到這負心老漢兒還記得自己的名字,也是輕悄悄地“嗯”了一下。
誰能料到,便是這麽細若蚊蠅的一聲回應,立使得坐擁天下的皇帝老淚縱橫起來。
後來民間傳言,昭順皇後為德聖功武皇帝摯愛,只是當年為鞏固皇權,才不得不淪為犧牲品。真相如何,終究是無人曉得,只是那年皇帝攜司馬保榮共上龍辇,游遍太昌,是小半個南齊都瞧見的。
我那時正在排隊買驢肉,難伺候的南齊六公主央求的,回寺院途中便聽見人談論起嘉恪公主如何受寵。德聖功武皇帝膝下有十七位皇子,二十三位公主,誰知道嘉恪公主又是何許人物,我只想着早點把肉買回去,解那丫頭的嘴饞,免得又遭唠叨。
踏進我們同吃同住的小院子,我便看見了,這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正露出尋常人家慈父的神情,憐愛地注視着坐在下首的女子。
那女子,我說不好,她是司馬保榮,卻施了脂粉,一襲華美宮裝,端坐在桌旁,笑語晏晏。侍衛将我攔下,弄出好大動靜,引得裏頭的人往外看。
“父皇,他就是我與你說的,嘉恪的心上人。”司馬保榮樂颠颠地跑過來,挽起我的手臂。
裴家的人,據說向來傲視皇權。可在草原鄉野長大的我,內心只是個凡夫俗子,驟見天顏,只預感大廈将傾,滿心慌亂。
“你便是趙清?”德聖功武皇帝問道。
我的身世不宜明言,一則有冒認之嫌,二則天子不喜世家。
司馬保榮對我狡黠地眨眨眼,我便潦草地認了新姓,恭謹地叩首禀告:“回陛下,草民趙清,思州明都人氏……”
但我那時并不覺得,這世上有什麽東西能将我和司馬保榮分離,縱使流言可畏,只要臉皮子夠厚就行。
唯有這一項,我對我們兩人充滿信心。
進宮拜見桓皇後的時候,司馬保榮大鬧一場,砸了正陽宮十幾樣古董玉器。桓皇後性子淡漠,也不找皇帝哭訴,陛下便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又往公主府添了幾樣封賞。
她便是這樣,做什麽事都由着性子,在邊境與賣豬肉的打架,我還能護她一二,可到了上康,我清楚地發覺出自己的無用來。
當天夜裏,我坐在床邊與她話家常,有意無意地提起參軍一事。
長日無事,看了太多話本的弊端此時顯露出來。
司馬保榮怕我與她上演什麽抛家棄妻、不告而別的凄慘橋段,經常半夜将我手腳塞進棉被,用繩子捆起來。
又或者将我們兩人頭發編在一起,但凡我有個風吹草動,她立時就能警醒。
建元四十三年。
司馬保榮在公主府大舉宴席,慶賀她第三十五個橫行霸道逍遙恣意仍活得好好的年頭。
我小她二歲餘,若要細算,也不過七百零三個日夜,她卻憑此要拿些年長者的姿态,人前人後叫我“清清”或者“小清”,還愛以我們兩人為角兒,作些側詞豔曲,實在令人頭疼。
同年,陛下病重,召一幹公主及宗親侍疾。
司馬保榮也在侍疾的行列。
聽說她喂藥時灑了德聖功武皇帝滿身,讓天子寝衣上的五爪金龍喝了個大飽,而陛下本人卻險些翻着白眼就地升仙。
回府後,她枕在我每日習武故而尚算結實的大腿上,兩眼發直:“清清,我只怕要被抄家啦,要不你現在就去參軍吧,手握重兵那種,老漢兒想動我也得掂量掂量。”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司馬保榮其實并不怎麽擔心,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從我身上下來,叼了朵盛放的牡丹,圍着公主府打轉,提了些不切實際的擴府意見。
畢竟這人曾捂着皇帝的眼睛,騙皇帝在自己寫下的生辰願望上加蓋國玺。
聖眷之隆可以想見。
陛下醒來後,果然沒有發怒,反而對她召見得更勤。
數月後,邊境傳來消息,兀客淖爾草原上的騎兵蠢蠢欲動。沙克哈早有屠戮中原之心,正值朝野動蕩,新舊交替,大戰一觸即發。
我原以為她與我說的參軍是個應景的玩笑,誰知第二日就被她收拾好包袱趕去邊疆。
建元四十四年,兀客淖爾和南齊正式開戰,烽火連月不息。
兩軍各有勝敗。
第二年冬,草原下了近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
我率領一支小隊埋伏在沙克哈手下先鋒行軍的必經之途上,待騎兵隊駛進山谷,就叫人引燃了事先埋好的火藥。
崩塌的山雪眨眼間将數千名士兵掩埋。
首戰即敗的消息傳回王帳,兀客淖爾很快派人求和。
袁将軍命人備好酒,正待暢飲,卻見城內有傳令兵,懷揣信箋,呼嘯而來。
将軍讀罷信函,神色凝重,命校尉之下出帳把守,深吸一口氣,語調艱澀道:“宮中來信,陛下于三日前駕崩,傳皇位于……皇六女嘉恪公主。”
細細數來,場中竟無一人知曉我與司馬保榮的關系。
因而帳中之人說話毫不避諱,當下舉座皆驚,滿堂嘩然。
德聖功武皇帝在位四十五載,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再不過從前日日換皇帝的日子。怎料這位亂世中崛起的明主,竟在死亡之際留下這麽一道旨意,令女兒當皇帝,誰聽了不覺得可笑。
待消息傳開,邊疆防衛大亂,校尉以上各自勾結,日日有邊軍被私調入京。
十幾位皇子、上百大臣聯手指責司馬保榮矯诏之罪。民間的傳聞依舊浪漫,都說德聖功武皇帝對昭順皇後心懷愧疚,才想把皇位傳給他們唯一的子嗣。
沙克哈即刻撕毀盟約,連下邊境五城,破樊關,以人血澆築關隘,待其凝固,仿佛鬼域。
我無兵可用。
竟無兵可用。
只得騎快馬,平生第二次那樣狂奔。
後來我才發現,那些天的心急如焚,全部是我的一廂情願,待馬兒到達上康城下,局勢已然全變了。
曾經皇權最強大的威脅——世家——在第一時間站出來,支持司馬保榮的登基。于是文人墨客都書寫傳頌其芝蘭玉樹般的品德,後生寒門為了能得一席之地而三呼萬歲。至于她的兄弟們,舉兵造反者有之,卻在一晚的血洗紫陽宮後丢了性命。
我衣衫褴褛,渾身是血,殺入金碧輝煌的宮殿。
殿內早已被收拾幹淨,司馬保榮一身龍袍,站在玉階之上。她看到我,絲毫不意外,反而露出熟悉的狡黠笑容,指了階下的一行人道:“裴清,這些是裴家的族老,是你的叔伯。”
那些穿着華袍,氣度不凡的陌生人皆愣住。為首一人緩緩上前,聲音裏含了緊張與期盼:“你便是清兒,是溫弟的孩子?”
我只茫然地回頭,用眼神問她:保榮,這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