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發燒
發燒
初三到來得很快,無論學習還是生活,明顯不如以前輕松。
班主任開始抓升學率。
有一個跟何煜關系很好的同學,請他們去家裏吃葡萄。
同學名叫李峰,坐在何煜側邊,兩人隔一個過道。
這哥們健談,跟何煜不相上下。
當何煜聽他說家裏有一座葡萄園,差點驚掉下巴。
趁着午休時間,幾人騎自行車去他家做客。
臨畢業,意味着分別,大家紛紛拿出熱情,把以前想做而又沒做的事情做完。
就連平時害羞內斂的同學,也活潑了許多。
第一次去別人家做客,不好意思空着手,即便李峰再三強調什麽都不要買。
幾個人還是湊錢買了兩箱酸奶,又買了點猕猴桃和蘋果。
吃飽喝足,一人拎了兩串葡萄,打道回府。
附近新修了馬路,他們沒從來時的小路返回,而是舒爽地騎在寬闊的馬路上。
沒有正式通車,路上空蕩蕩的。
秋風拂面,何煜舒服地“啊啊啊啊啊”大叫。
Advertisement
速度減慢,他準備雙手脫把。
被追上來的曹西辭訓斥,“你想把自己摔死。”
何煜松開不到三秒,就被他吓回去,翻眼瞪他,“我要是摔死,那也是被你吓的。”
這時,曹繼盛和曹倩倩雙手脫把,平穩地從他身側騎過。
何煜滿臉羨慕,“你怎麽不說他們?”
曹西辭:“你跟他們能一樣嗎?小時候玩游戲,你一次沒贏過,學個自行車都比人家摔得多。”
何煜陡然被噎住,“我,誰說我沒贏過,玩彈珠我就贏過一回。”
“那是因為我幫你。”
“屁,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何煜忿忿道:“等中考,我一定憑本事贏一次,我要把你們全部‘咔嚓’掉。”
曹西辭淡笑道:“那你加油,我很期待。”
何煜自顧自地咂摸出嘲諷,氣得踢他,曹西辭往旁邊騎,離遠了些。
李峰和曹壯落在最後,慢悠悠地騎。
“你們關系真好。”李峰羨慕道。
曹壯憨笑,“我們都住在一個村裏,從小一起長大。”
“一起長大的關系不一定像你們這樣,我也有一起長大的朋友,小學的時候挺好,上了初中沒在一個班,各自有了新朋友,關系慢慢就淡了。”
“老朋友是老朋友,新朋友是新朋友,為什麽要因為新朋友而忽視老朋友呢?”曹壯不理解。
李峰感嘆:“每個人不一樣吧,就像老師說的,每個人生命中會遇到很多人,他們只能陪你走一小段路,沒有幾個人能真正陪你走一輩子。”
說罷,他視線落在前方的曹西辭和何煜身上,還是忍不住羨慕。
即便他跟何煜聊得再多,關系再好,也融入不進去。
何煜邊騎邊跟曹西辭拌嘴打鬧,倏地被路邊穿橙黃色衣服的工人吸引視線。
他眼睛募地瞠大,突然剎閘。
“姥姥?”他不可置信地喊道,視線稍挪,看向旁邊低着頭的曹培洪,“姥爺。”
劉燕聞聲扭頭,注意到追上來的李峰時,猛地別開視線,背對着他們,把頭低下。
何煜已經下車跑過去,“你們在這幹什麽?”
他掃了眼旁邊正在休息的其他工人,又看向地上未栽完的月季,心中明了,“你們怎麽沒跟我說?你們都多大年紀了還幹這個。”
聽班裏的同學提過,新修的馬路要做綠化,栽花種草,一天四十塊。
有個中年女人笑着問:“劉姨,這是你外孫啊,長得真俊。”
劉燕磕磕巴巴,聲音很小地回應,催促何煜走。
曹培洪擡頭,有意避開李峰的視線,“你快去上課吧,別遲到了。”
何煜沒注意到,蹲下來,眉眼緊皺,“你們回家吧。”
劉燕微微笑着,“今天幹完就回去,沒事。”
何煜吸吸鼻子,心裏堵得厲害。
扭頭,揚聲道:“你們先回學校吧,下午幫我請個假,我在這給我姥姥姥爺幫忙。”
劉燕輕拍了他一巴掌,嚴肅道:“你回去上課。”
何煜不理。
曹培洪:“小煜,你聽話,先回去上課。”
曹西辭沖着趕過來的曹繼盛和曹倩倩說:“幫我跟何煜請個假。”
緊接着下車,拎着葡萄走過去。
幾人把葡萄都留下,分給工人們吃。
李峰笑着揮手,“那我們就先走了,姥姥姥爺再見。”
劉燕和曹培洪看着他,笑着回應了聲,又扭頭看向正在分葡萄的何煜。
心口一酸。
分完葡萄,何煜不解道:“你留下來幹什麽?”
曹西辭微一挑眉,“你會栽花?”
何煜:“秧我都會栽,花我怎麽可能不會。”
“八歲那年,你剪死了我的月季,九歲那年你踩死了我的美人蕉,你十歲的時候澆死了我的吊蘭,拔了我的仙人掌……”
“停停停。”何煜擺手,“行,你栽吧,我不跟你搶。”
又小聲嘀咕,“小心眼,這麽久的事情還記着。”
何煜讓曹培洪和劉燕坐路邊休息,他倆穿上工作服,像模像樣地幹活。
如果忽略何煜不滿地碎碎念,還有時不時踢他一腳的小動作,這一下午過的勉強算愉快。
同事誇劉燕和曹培洪,“有兩個懂事的外孫,你們有福氣。”
劉燕笑說:“就一個外孫,另一個是鄰居家的孩子,跟我外孫是同桌,也是個好孩子。”
同事:“我還以為你們是一家人呢,看着像。”
劉燕應和道:“是挺像一家人的。”
回去後,三個人就今天的事情第一次坐在一起開家庭會議。
何煜率先道:“你們要是再去幹,我就不去上課了。”
劉燕忙道:“我們是在家裏閑着沒事,才想着去找點活幹。”
“對對對。”曹培洪附和,“在家閑着也是閑着。”
何煜态度堅決,“那你們就在家閑着,看看電視,出去唠嗑都行。”
他不是傻子,知道一年到頭什麽時候忙,什麽時候閑,他們是擠出時間出去掙錢的。
種地掙不了幾個錢,他們年紀大了,趁着還能幹,就想多掙點。
沒有何煜,他們壓根花不了什麽錢,種的莊稼完全夠吃,菜園子裏再種種菜,生活很安逸。
可現在要去掙何煜的學費,生活費,還有将來上大學的費用。
“其實,我可以不上學。”說出這句話,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他不想葬送老兩口的晚年生活供他讀書,等到大學畢業,他倆都八十多歲了。
若中間再出什麽意外,何煜不敢想。
原本安逸的晚年生活全因為他而變得勞碌。
“不行。”從小到大,曹培洪第一次對他黑臉,“你要好好上學,将來才能過好日子。”
何煜:“只有我一個人過好日子有什麽意思。”他說着眼眶泛紅,憋不住哭腔。
劉燕緊拉着他的手,笑着安慰,“我們以後不出去找活了,種菜吧。”扭頭沖曹培洪說:“多種點菜去街上賣,你沒事的時候也可以給我們幫幫忙。”
何煜擡臂蹭了下眼,說出心中所想,“家裏是不是沒錢了。”
劉燕和曹培洪對視了眼,坦誠說:“你只管讀書,咱家這個錢還是有的,我們都打聽好了,高中學費不多,大學有助學貸款,就是問國家借的,沒有利息,等工作了再還,你放心讀。”
“真的?”
劉燕肯定道:“真的。”
何煜擦擦眼淚,提着的心才稍稍落地。
他沒為錢愁過,因為周圍的人都差不多,跟曹西辭他們比,他的生活費算是富裕的。
可随着年齡的增長,人生的難題在逐步升級。
他不得不開始正視這些問題。
會議最後,何煜提出以後不要額外的零花錢,再把生活費減少,跟曹西辭一樣。
這是他的單方面決定,一錘定音。
晚上睡前,何煜坐在書桌旁,拉開抽屜,把小狗存錢罐拿出來,掏出裏面的硬幣,仔細數了一遍。
還不到三十塊錢,他沒有攢錢的習慣,想吃什麽就買,劉燕會給他足夠的零花錢。
他每天會多帶幾塊錢,買零食吃。
搖了搖存錢罐,聽硬幣發出叮鈴哐啷的響聲,心嘆:要是能把這些硬幣全變成一百的該多好。
然後把存錢罐放回去,關上抽屜。
被冷落已久的萬花筒安靜地躺在存錢罐旁,舊了的彈珠零散地鋪在抽屜裏,随着關上的動作,發出滾動的響聲。
悠悠球,長虹劍……
這些東西會被時間遺忘,只有金錢不會。
至于何時悄然改變的,說不清,道不明。
或許等到三四十歲,在一個閑适的午後,陽光從窗外灑進來,你懶散地坐在藤椅上,覺得無聊至極。
驀然回首,想起童年趣事,努力回憶起當時的心情,一定很快樂。
但也只能回憶了。
*
中秋節前幾天要收稻。
現在全用收割機,不需要人工割。
但農忙的時候要等機子,天氣預報比以前準,報道說晚上有雨。
大清早就聽見曹繼盛的嚎叫,何煜頭頂草帽正準備去田裏,聽見叫聲,跑過去看。
就見曹繼盛捂着嘴,滿手血。
曹宣文在一旁罵他,“讓你別搖,你非要搖,牙打掉了吧。”
“你少說幾句,孩子也是好心想幫忙。”李英心疼地把曹繼盛拽進院裏,用水洗。
曹宣文:“他不幫倒忙,我就謝天謝地了。”雖然嘴上這麽說,但還是不放心進去察看情況。
手扶拖拉機可不是誰都能駕馭,搖把是用來打火的,一旦轉動起來就不能松手。
曹繼盛以為快打着了,就卸了力道,搖把蹭地一下飛起,正中門牙。
到了田裏,何煜見他龇着牙,又心疼又好笑。
左邊門牙沒了,曹繼盛心态很穩,笑着調侃,“幸好掉了一個,要是掉兩個,我就沒臉出去見人了。”
這件事擱平時挺大,但眼下與搶收比起來,算不得什麽。
收割機師傅順着挨在一起的田收,每家田地是分散開的,忙起來亂七八糟。
曹西辭家先收了兩塊田,由于其他的田離這有段距離,開不過去,要把別人的先收完,收割機才能過。
每家都急,都在催。
輪到何煜家,天都快黑了。
曹西辭家最先把糧食拉完,空車開過來,幫何煜家拉。
何煜灰頭土臉地站在收割機旁撐袋子,烏雲壓頂,一陣邪風吹過。
“呸呸呸---”吃了一嘴草屑,吐不幹淨。
曹西辭趕過來,袖子往他嘴上蹭了下,何煜又吐了幾口,又蹭了幾下。
袋子裝滿系好,何煜把一袋糧食扛上肩,還沒完全站起來,就摔個大馬趴。
“哎呦,砸死我了。”
曹西辭把他背上的糧食搬開,“你扛不動,別扛了。”說罷,咬着牙把這袋糧食扛自己肩上,微彎着腰,吃力地往車那走。
何煜爬起來,跟曹培洪一起擡。
晚上十一點,何煜家最後一塊田才收完。
剛開到家門口,大雨傾盆而下。
何煜快速跳下車,跑進糧倉,把防雨布拿出來,扯開,蓋車上的糧食。
他渾身濕透,雨水順着淩亂的頭發往下滴。
湊合着吃了幾口飯,洗幹淨躺床上已經後半夜,沾枕頭就睡。
第二天,雨停了。
劉燕和曹培洪去田裏看看情況,沒有打擾他。
何煜迷迷糊糊睡着,感覺忽冷忽熱。
張了張嘴,想喊人,嗓子像是有小刀在剌。
“呃---姥---”
喊了幾聲,沒勁了,又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看見曹西辭滿臉焦急地拍打着他的臉。
“何煜,何煜,你醒醒。”
“呃,聲音這麽大,鬼都被你吵醒啦。”他嘶啞着嗓子,難聽到像是從老化的收音機裏傳出來的。
“你發燒了。”
何煜極速轉動快要燒壞的腦子,思想從表層輕刮了一下,張嘴就說:“你才發.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