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家
新家
半夏小說/南山客卿
2023/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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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二年初夏。
連續幾日陰雨綿綿,何煜是踩着好天氣來的。
他坐在拖拉機的車鬥裏,背着小書包,懷裏抱着一個卡通圖案的藍色行李箱。
微仰着頭,白皙的臉頰在陽光的照耀下,有些泛紅。
通往村裏的土路高低不平,拖拉機費力地向前奔跑,發出‘突突突’的轟鳴聲。
時而低沉,時而高亢,像一個哮喘發作的歌唱家,氣息淩亂,音調不準。
車頭冒出的黑煙順風吹來,何煜趕緊把臉埋進臂彎。
劉燕見狀,把單薄的碎花褂子蓋在他頭上。
須臾,路面平坦許多,‘歌唱家’閑庭散步,黑煙随風而逝。
何煜伸手扯下褂子,扭過頭,小眉頭皺起,“姥姥,還有多久才到?”說着把褂子還給她。
劉燕接過褂子,随意地拿在手裏,啊了聲,拖拉機聲音太大,沒聽清。
何煜不得不大聲重複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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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了,還有幾分鐘。”坐在劉燕身側的曹培洪回答道。
何煜擡眸與他對視,在他溫和的笑容和慈愛的眼神中,別扭地轉回頭,眨巴着眼,目視前方。
這兩位年近七十歲的老人,是他的姥姥姥爺。
在他的印象裏,是第一次見他們。
不過他們說,在他兩歲的時候見過的。
七歲的何煜無法回想起自己兩歲時的場景,小腦袋裏也容不下當時的畫面。
幾分鐘後,拖拉機停在路邊,曹培洪先下車,伸手要去抱何煜。
何煜猶豫了兩秒,張開手臂。
雙腳穩穩落地後,劉燕也下了車,順手把行李箱搬下來,放在滿是灰塵的土地上。
原本幹淨的箱子,被沾上一層薄灰。
何煜低頭看着,不高興地撅起嘴。
劉燕沖着開拖拉機的中年男人,揚聲笑說:“行了行了,都下來了。”
中年男人偏頭,笑容憨厚,“叔嬸,你們慢點。”拖拉機繼續朝前駛去。
煩躁的突突聲越來越遠,随着箱子離開地面,何煜的表情才逐漸放松。
他提了提書包帶,走在劉燕和曹培洪中間。
一進村就聽見了狗叫聲,那條四腳朝地的大黃狗,目測背脊快到他胸膛。
它龇牙咧嘴地叫喚,脖子上沒有栓狗繩。
何煜驚恐地瞪大眼,汗毛倒豎,下意識拽住曹培洪的衣角。
曹培洪朝那條大黃狗擺手,厲聲喝道:“去去去。”
大黃狗竟然奇跡般地轉身跑了,何煜松了口氣,頓覺神奇。
劉燕笑說:“村裏家家戶戶都養狗,看家護院的,不咬人,等你以後跟它們熟了,它們還會聽你的話。”
何煜脫口而出,“你們家也養狗了嗎?”
聞言,劉燕和曹培洪對視一眼,笑了笑,“我們家沒養,你要是喜歡,可以抱一條來養。”
何煜聽罷,搖了搖頭。
以前覺得小狗挺可愛,但經剛才那麽一吓,陡生出幾分懼意。
曹家村從東到西有四五十戶,劉燕和曹培洪住在中間的位置。
鏽跡斑斑的大鐵門被推開,何煜垂眸看着門下方朽壞的鐵皮,露出一個拳頭大小的洞。
曹培洪拎着行李箱,率先進屋。
何煜緊張地握了握拳頭,站在門口深吸了口氣,聞到一股淡淡的臭味。
沒有細究這味道的來源,他擡步,踏入以後的新家。
劉燕已經拿着鐵鍁在鏟院內的雞屎,這股臭味并不難尋,進門左手邊就有一個用紅磚搭建的雞架。
上面蓋着一層石棉瓦,瓦上還曬着兩雙未幹的鞋子。
雞架正對面是用石棉瓦做頂,搭建的糧倉。
糧倉旁邊是一間小瓦房,頂上冒出一節煙囪。
何煜慢步往裏走,開裂的水泥地被打掃得很幹淨,院牆外有一棵榆樹,在靠近雞架的位置。
枝繁葉茂的大樹伸長了手臂,在牆角畫出一片陰影。
随風抖動出零星的落葉,安靜地飄落在地,又被劉燕拿着竹制的大掃帚清理走。
曹培洪放完行李箱,就鑽進廚房做午飯。
劉燕放下掃帚,站在兩步遠的地方,笑着說:“小煜,別站着了,快進屋。”
她的模樣略顯拘謹,雖然面帶微笑,但看起來比何煜還要緊張。
何煜站在院子中央,看了眼牆頭上反光的玻璃碎片。
劉燕看他的眼神,好似覺得他比這些玻璃還要碎得厲害。
何煜僵硬地笑了笑,哦了聲,低頭朝堂屋走。
劉燕輕呼了口氣,吸吸鼻子,擡臂擦了擦濕潤的眼眶,曹培洪系着圍裙,站在廚房門口小聲催促,“還不快點進去看看。”
劉燕忙不疊點頭,跟着何煜進屋。
瓦房內彷佛是一塊天然寶地,包裹住涼氣,何煜站在堂屋,覺得一陣舒爽。
堂屋中央有一張方形木桌,左右各擺放着一張條凳,右邊牆上挂着一幅家和萬事興的十字繡。
十字繡下面是四個疊在一起的紅色塑料凳,看起來有些舊。
有一張充滿年代感的大長桌占據最裏面的那面牆,比何煜要高,他仰着頭才能看清桌上放的東西。
一張醒目的黑白照片擺放在桌子的正中央,照片上是一個約莫十幾歲的陌生男孩。
“小煜。”劉燕的呼喚聲阻斷了他的思緒。
何煜沒應聲,而是轉身去翻放在一旁的行李箱,拿出一張年輕女人的黑白照片。
兩只手握得很緊,徑直往裏走,踮起腳,想把照片放在那張照片旁邊。
劉燕快步走去,接過他手裏的活,相框穩穩當當地擺放在桌上。
何煜定定地看着,他的眉眼與照片上的女人極其相似。
“走吧,我帶你去卧室。”
劉燕扶着他的小肩膀,帶着他轉身往前走,推開一扇吱呀響的舊木門。
堂屋的左右兩邊各一間卧室,劉燕和曹培洪住右邊,何煜則住左邊。
一米五的木床放在卧室的中央,床上鋪着幹淨的小碎花床單,跟牡丹花枕巾明顯不是一套。
床上還放着一條大紅色絨毯,橫着疊了一道,整齊到沒有一點褶皺。
這些拼湊的東西雜糅在一起,莫名的和諧,又帶着一絲溫暖。
大衣櫃在床尾,床的裏側有一臺老式落地電風扇。
整個房間只有一扇窗戶,朝着院子,透過玻璃能看見搖曳的榆樹枝,還有剛生完雞蛋跳下雞架的老母雞。
一張嶄新的書桌靠窗擺放,淡黃色的木頭散發着新木材的味道。
劉燕順着他的視線看去,笑着解釋:“這張書桌是你姥爺找村裏的木匠新打的,窗戶開開通通風,散幾天就沒味道了。”
何煜點了點頭,視線在屋內環繞了一圈。
這個空檔,劉燕把行李箱拿進來,準備給他收拾。
“我自己來吧。”何煜伸手阻止。
劉燕也沒勉強,“行,我去給你姥爺搭把手,一會兒就吃飯。”說完,轉身出去。
何煜把門關上,插上插銷。
這裏于他而言,毫無親切感。
他像是一個無奈卷入陌生地方的幼獸,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陌生的一切。
他要在這裏存活,生長。
漫長的途中,他有無數次想鬧着回家,可他心裏又很清楚,他已經無家可歸。
一路上強忍着的眼淚,在此刻落了下來。
他粗魯地用手背去擦拭,咬着唇不敢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