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陳牧陽篇
陳牧陽篇
陳牧陽在回公司辦理最後一道手續的時候得到了寧月微之前遺落的手機。
是公司的同事在拍攝房撿到的,見他回來便去保管室取了交給他。
手機開不了機,許是沒電也可能是壞了。
但手機沒有任何磕碰,他猜測興許只是沒電了。
檢查手機時,陳牧陽剛取下手機殼,一張小小的紙片就從裏面掉了下來。
他彎腰撿起,無須辨認就知道這是他幾年前拍的寸照。
照片有些舊了,邊角發黃,他的面部略顯模糊,就像是有人曾經用手一遍遍地溫柔摩挲過他的臉。
他能想象得到那個場景,卻無法想象出她當時的表情。
他沒有任何時刻比現在更恨自己的笨拙。
她悄悄喜歡他那麽久,一定很辛苦吧。
陳牧陽笑得自嘲。
人的劣根性便是如此,永遠只有等失去才會想起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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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陳牧陽路過那家熟悉的婚紗店。
他站在她以前看過的櫥窗外,看着那套她駐足過的婚紗,定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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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時是怎麽說的?
“真正喜歡一個人是想結婚的。”
他想,她說的大概沒錯。
和章凝結婚他并沒有想象的那麽高興。
他根本就沒有自己一直以為的那麽喜歡章凝,所以才會在得知她此行的目的後那麽無動于衷乃至釋然。
陳牧陽去北城接寧月微回來的那天,章凝終于和他坦白。她這次回來的目的不是為了和他破鏡重圓,而是她心愛的人生了重病,她需要一筆錢。
她當初就是為了那人而離開的,但幸福不長久,戀人病了。治病花光了他們所有的積蓄,走投無路之下,得知陳牧陽小有所成,于是她便又突然出現。
至于結婚,心裏裝着別人的她怎麽可能和他結婚。
她曾經對他的好的确不可磨滅,但卻不含任何情愫,她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他。
當初對他的好也只是見他可憐,像對路邊流浪的小狗一樣,餓了就丢給他幾塊骨頭,汪汪亂叫就摸一摸他的頭。
陳牧陽從小在充斥着巴掌和棍棒的環境中長大,誤将恩情當作是愛。
聽完這個故事,陳牧陽本以為自己會難過,但更多的好像是釋然。
十萬塊,從章凝那裏贖回曾經的自己,确實算不得虧本的買賣。
他失去的每一份月亮,都是他該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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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了個晴朗的好天氣,陳牧陽來出租屋收拾遺物。
寧月微的東西很少,除去那些已經燒掉的衣物,東西少到裝不滿一個二十寸的箱子。
良久,陳牧陽取下自己手腕上那塊黑色的腕表和她的遺物放在一起,然後又從中拿起那塊白色的、他從殡儀館帶回來的那塊手表,小心翼翼地戴上。
表跟着她在海裏浸了很久,重度進水,已經不會轉了,時間徹底停在了某刻。
她永遠不會再長大,她永遠鐘意他。
陳牧陽在收拾寧月微的遺物的最後在她的抽屜裏發現了一封沒來得及送出的信。
信很長,他需要用餘生去讀完。
…
“寫給親愛的陳牧陽:
不知道你小時候有沒有聽過這句話:“那時候車馬很慢,書信很遠。”導致我從小都認為,寫信是最溫柔也最誠摯的事情。
其實我已多年未寫過信了,卻不是因為信息化替代了紙質,理由現在想想其實還挺難過,但我突然很想講給你聽。
在我初中的時候,學校每月都會組織留守兒童給家長寫信的活動。我每次都最喜歡也最期待這種時候了。
你可能有所不知,我小的時候其實是個非常缺愛的小孩兒,因為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我得到的關愛其實很少很少,導致我對愛總是很渴求。但我又是個極度別扭的小孩,想要也從不會主動開口去大聲地說我要。
而寫信在那時是最好的能将彼此的心連接到一起的方式。組織寫信的老師讓我們勇敢一點,把想要的想說的都盡情寫下來。
事實證明把用嘴說換成寫信的方式确實會多出很多傾訴的勇氣。
落筆時,所有的情緒都透過筆尖傳遞。不再有肉麻而憋在心底的別扭,也沒有見面時的尴尬沉默。
最後甚至能借着寫信的格式,肆無忌憚地在末尾說出那個以前從來都不敢輕易說出口的“愛”字。(老師總讓我們在結尾的落款加上一個愛你的***,我一開始還挺矯情,後來就習慣了,也成了習慣。)
我每次都會滿滿當當的寫上好幾頁紙:寫我的成績,寫慢慢長大的弟弟,寫常年守在村頭的那只活潑的小黃狗,寫庭院父親栽種的茂盛的枇杷樹。寫春天的海棠,夏天的熱浪,秋天的果實,冬天的煙火。寫一年四季,寫生活的瑣碎歡喜,寫我的想念與愛。
通過寫信,我得到了許多我想要的東西,包括我自以為缺失的愛。
但好景不長,父母在春運途中出了意外,長途汽車直接撞破圍欄開進了河裏。
那一車,無人生還。
二十多個家庭,從此支離破碎。
最初的那幾年,我其實是沒什麽實感的,大抵是年紀太小,不懂“死”的重量,又或者是不願相信爸爸媽媽已經離開的事實。
因為我們總是聚少離多,一年一面。團聚的日子本來就很少,所以我總是期盼着,那個不好的消息就只是我的一場噩夢。等到本該團聚的日子,他們便會出現。
但當我逐漸長大,才慢慢明白死亡的含義,開始正式接受他們已經離開的噩耗。
一開始我還是固執地堅持寫信,我文筆越來越好,卻開始不由自主地寫總在半夜從隔壁傳來的嬰孩哭啼,寫家中那棵被害蟲啃食的得已不再結果的枇杷樹,寫被販子偷走的小黃狗,寫落寞的晚霞,寫貧窮,寫不如意,寫盡生活的雞零狗碎。
好似知道這些信再也收不到回信了,我寫的極端,文字充滿了悲觀色彩。沒寫一滴眼淚,卻好似全是我的眼淚。
後來我的那些信果然都被退了回來。不久後,我就不願再寫信了。因為沒了收信的人,我也好似沒了渴求與表達欲。
随着長大,我內心變得平靜,漸漸接受現實,只是心裏有一塊地方自那以後就一直空着。
沒想到我再次動筆,是給你寫婚禮祝福。
本來可以發條祝福短信簡單幾句了事,但我莫名想寫一封信給你,就像是給自己一場盛大的告別儀式。
我寫這封信時,南城正冷,我的手都被凍得險些握不住筆,這讓我不由得想起了初見你的那天。
也是一個這麽寒冷的冬天,最開始見你,我先是被你的外貌驚豔,感嘆世上怎麽會有如此好看的人。然後就是你的氣質,我總覺得你身上有一種讓人忍不住憐惜的破碎感,讓人不禁覺得世界虧欠了你,所以我總是想要對你好。
我後來才知道,其實那天只是剛好趕上你生病了,再加上心情不佳,于是就給我了我一種這樣的錯覺。你可不要笑我。
好像一直沒跟你講過,在你之前,我第一次鼓起勇氣找人拍照,卻被當衆狠狠拒絕了。一次又一次,雖然早有準備,但還是不免難過。所以當時你答應我的時候,我別提有多高興了。
更別提你後來選我做專屬攝影師的事情了,這種被人堅定選擇的感覺真好。
如果我再沒出息一點,一定會當着你的面涕泗橫流。
不知不覺已是經年,仔細一清點,回憶竟然已有那麽多,但初見仿佛就在昨日。
對了,提起冬天,橙橙前幾天還跟我說,有專家推測今年的南城極有可能會有一場大雪。
南城有多少年沒下過雪了?我感到不可思議,這樣的好事竟然就要被我撞上了。
不過很抱歉,這場雪我沒辦法和你一起看了。
算了不說這些傷心事了。
對了,我前幾天還總結了一下我這四年給你拍的照片,不知不覺竟然都兩萬多張了,就…還挺有成就感的。(照片都在我的電腦裏,你若是感興趣可以找來看看。你放心,你非精修的照片也很能打的。)
這四年,我成長了許多。也陸陸續續完成了許多心願。還有一些零碎的,就讓我自己去實現吧。以後的日子,我總會慢慢習慣一個人前行。
我一直想去看海的,你以前就跟說南城的藍天像極了一望無垠的大海,導致我就更想去看看了。卻一直被行程耽擱,一直沒有實現這個小小的心願。
我現在有大把的時間,也有了足夠的金錢。只是有點可惜,不能和你同行。
但餘生,肯定有人陪你走遍天涯海角。盡管那個人不是我。
當然我這次也不會空手而歸,我專門帶了相機,會拍攝一組照片,作為你的新婚賀禮。
只是風景照一直都不在我擅長的領域,只希望你收到照片時不要嫌棄,但也希望你喜歡,因為哪怕我不擅長,我也依舊想把我見過的美麗都通通送給你。
我這次去的匆忙,但我應該會趕在你結婚的那天回來的,畢竟我們是那麽多年的好友了,我不應該缺席。
不過…若是我實在沒有趕得上,也請你看在這麽多年好友的份上,原諒我。
原來這麽多年我還是沒有一點長進,好多話還得靠寫才能講清。
對不起,明明是該給你寫祝福語,卻浪費篇幅絮絮叨叨給你講了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寫了這麽多流水賬。
好了,重點來了。
誠摯而真心地祝你新婚快樂,萬事順遂。
落款:愛你的寧月微(請別誤會,這只是我固有的寫信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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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陳牧陽賣掉南城剛買不久的房子,注銷了各平臺賬號,放棄了先前的職業,回到南寧,守着她和她的家人們。
八座墳墓整整齊齊,有新有舊。她和她家人們的墓前會永遠幹淨整潔。
沒多久,陳牧陽養了一只小橘貓,是在墓地撿的,本來髒兮兮的小貓越養越漂亮,它額頭有一塊毛發微卷,像極了月牙形狀,于是他給她取名叫小月亮。
都叫小月亮…但它和她一點都不一樣,貓咪很粘人,也愛撒嬌。但看着小貓圓圓的眼睛,他時常會莫名想起她。
可能是因為它是他在她的墓前撿到的吧。
他常常呼喚:“小月亮”。
它像一陣風,嗖地一下就跳上了他的膝蓋,蹭蹭腦袋,好像在撒嬌:“喵!”
“小月亮!”
“喵!”
“小月亮!”
“喵!”
句句都有回應,就像是她從來都不曾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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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牧陽偶爾會回南城,他續租了她的出租小屋,畢竟那裏有她和他的全部回憶。
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覺又到了他的生日這天。
他已經快三十歲了,前幾年在南城開了家照相館,店裏他不常去,雇了幾個員工幫他經營着。
許是總是憂愁,這些年他老得很快,兩鬓已有花白。
照相館不大,運營的錢剛好夠他兩個出租屋的開銷和他日常的生活。
他在幾年前租回了之前賣掉的那個房子,因為他發現,每年的這天他都會準時收到一份快遞。
突然,門鈴響了。
他速度快得将門口的快遞小哥吓一跳。
“抱歉。”
說完迫不及待地伸手。
“沒關系哈。”這次是個陌生的快遞員,禮貌地和他打招呼:“你好陳先生,這是您的快遞。祝您生日快樂,生活愉快。”
這些年,他總會陸陸續續收到來自這家店的不同禮物。
禮物算不得貴重,都是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兒,就好像在彌補他缺失的美好童年。
她錯過了他以前的二十多年,之後的二十年,她給他預定了每年的生日禮物。
每年的這天,他也都會如約在這裏等着。
就好像,等着與她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