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人生的一切變故, 好像都由身體發出警告。
休學前一周,去給科研秘書檢查申報表的路上,許杏然毫無預兆地流起鼻血。
作息混亂是常見毛病, 熬夜很正常, 許杏然早就習慣于此。更何況, 幾天前她才因皮膚感染去了趟校醫院, 再犯些小毛病實屬餘震。
問題比較大的是,跑動間,血漬滴到申報表上了。手裏有全組的申報表,畢業的可以跟組內合作, 沒畢業的要跟着博士師兄師姐一起報, 反正明年按時結項就行。
許杏然第一反應是拿手擦,等污漬暈開她才反應過來,仰着頭去包裏摸紙。
動作還算快, 只有頭兩張受到污染。
所有文件都蓋好章,髒了得從頭弄。她進廁所洗幹淨臉,原地嘆氣,嘆完還是得跑去院樓, 趕在截止時間前搞定。
組會在周四,安排到許杏然彙報。
她總是緊張,在臺上像被另一副人格附體,用起伏高亢的音調回答問題, 接幾句調侃, 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毫不費力,搞科研就跟吃飯一樣尋常。
那天也是如此, ppt翻到最後,高祺表情算不上滿意, 但總歸沒張口噴人。
許杏然拱着笑靜立,心底在倒數計時。
高祺擡擡手,讓她稍等,接了個電話才問許杏然的實驗怎麽樣了。許杏然每次實驗選題都很糟糕,至少在高祺看來毫無用處,她現在挑了個反饋中庸的方向做着,大多數時間幫師兄收數據。
“這個方向要是做不下去就算了,”高祺語重心長,“想點跟我們組相關的idea,也好和師兄讨論。”
那位帶她的博後師兄就坐在老師身邊,還幫許杏然說了幾句:“杏然想約您的,但老師前兩周都不在辦公室。”
“老師您這幾天有空嗎?我去找您讨論數據?”許杏然順勢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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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祺沒答,只搖着頭嘆氣:“唉喲,你這個樣子怎麽畢業啊。”
怔愣只有幾秒,許杏然唇角牽至最大,巧笑着為自己辯解:“我還有幾個新想法,也給師兄聽過了,應該能嘗試着做一下。”
自證只說完開頭,她尾音發顫,雙唇抿了又抿,那股突然的酸澀依舊直沖喉頭。
颠覆的情緒如同海嘯,一浪一浪擊潰她。
滿教室人都望向講臺,高祺嘴巴張張合合的,她卻聽不清楚。
記不清時間過去多久,耳邊再無話語,只剩她喘不上氣的抽噎,堪比正在掙紮的溺水者。
教室裏一派震驚後的沉默,為她的崩潰騰出舞臺。
許杏然已經背不動尊嚴或羞恥一類沉重的包袱,肩頸瑟縮着,毫無形象地掉淚。
坐前排的師姐率先有反應,遞了紙巾過來,低聲安慰她:“沒事的沒事的,下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許杏然嗓子糊住,哽咽着要出聲,字句根本連不起來。
高祺見狀調侃:“我哪句說重了?還是,實驗有成果了這麽開心?”
沒人再附和地調笑,誰都看出許杏然哭得認真。
良久,高祺從椅背上坐直回來,撐着桌子嘆氣:“算了,許杏然,你先回宿舍。”
下決定只是瞬間反應,那天,許杏然确認自己不是讀書的料。
她需要往年真題,需要參考答案,這樣的高分從不是難題。可惜,高分之外的一切東西,她好像都不太會。
趕在周末之前,許杏然印出表格,去找高祺簽字。
高祺沉默地浏覽表格,随後掃過她,沒什麽表情。許杏然背手站着,一如既往盯視那塊相框。
那裏面,裝着她夠不着的世界。
“想好了?跟爸爸媽媽商量過沒有?”
與昨日的哭容截然不同,許杏然過分平靜:“學院給我家打過電話了。”
“爸媽同意了?”
“對。”
“那好。”
半晌落筆,高祺深深吸氣,非要補最後一句:“許杏然,我跟你實話說,如果你還是這個狀态,不如早早回家去種地。”
面對高祺,許杏然說不出擠兌話,只能更用力埋頭。
拿到表格走人,她第一次認真享受校園內的氣息。
通透的,自由的,從來沒有枷鎖。
……
車上,陳之敘已經是第三次撩她頭發。
許杏然掙開他的手,挪遠腦袋:“你發什麽神經。”
陳之敘毫不在意,搭回方向盤問她。“頭發留了多久?”
“假期才去剪過,”許杏然也摸摸發尾,“讀研的時候比這個長,隔一個學期我才去理發。”
陳之敘斜斜瞄她一眼,突然笑:“說漏嘴了?還是不介意了?”
“……我總不至于什麽都忘掉,都能當不存在,”許杏然望回窗外,“我不怕他們的,我那時候做得不夠好,我只是想把這些忘了。”
車開下高架,計佳韞正好來了電話,叫許杏然上她家拿菜。
陳之敘沒有異議,載着人徑直開去小區樓下。計佳韞就提着袋子等在門口,眼見許杏然下車來,拽上她就往樓棟裏走。
“你還沒拿齊?”許杏然示意她手裏沉甸甸的重量。
“拿齊了,”計佳韞隐隐回頭偷瞄,“他怎麽也來了啊。”
“可能今天下班得早。”
等進了電梯,計佳韞才問一聲:“他還認得我嗎。”
許杏然模模糊糊答:“不好說。”
原路往返一趟,恰好夠兩人對完口供。
回到車邊,陳之敘人已經站出來了,上前接走他們東西。
“你好,”計佳韞像模像樣地挑眉,“計佳韞,杏然的高中同學。”
“你好,陳之敘。”他客氣到毫無波瀾。
袋子放進後座,等陳之敘探身回來,他冷不丁開口:“前些年,我去青大玩過。”
計佳韞結結巴巴贊一聲,往許杏然這裏猛擠眼睛:“……東門那邊新建一個宿舍樓,你有看到嗎。”
“有,”陳之敘合上車門,朝兩人笑,“宿舍區名字太像了,我至今都分不太清楚。”
計佳韞頗贊同地點頭,剛欲開口暢談,又讪讪收住。
三人各懷心思,即便陳之敘努力抛話,依舊聊得艱難。
分別之後,計佳韞發來一連串消息,複盤自己的糟糕表現:『我本來想噎他的,但我一句都沒記起來。』
許杏然縮在座位裏敲字:『我的罪過。』
計佳韞思考了幾秒才回複過來:『不過,他倒是比印象中好說話多了。』
許杏然瞥一眼開車那人,手指稍頓:『他當時兇你了?』
『那倒沒有,就是給我一種不說就完蛋的感覺。』
—
學校要參與星級輔導室的評選,還有各種班會課、情景劇的區內評比,許杏然跟幾位班主任的交流尤其多,每日要做的事情都得列成計劃表,以免遺忘。
心理月的收尾依舊是頒獎儀式,許杏然随便排了個獎狀底板,跟辦公室那些老掉牙的款式沒差很多,學生們依舊很捧場。
教研那天,組裏老師都來恭喜許杏然,說是在論文獲獎名單裏找到了她的名字。
歐如雪坐到許杏然身邊:“一等獎,集團刊物肯定要來找你采訪了。”
“那邊叫我交的稿子都沒寫過去,”許杏然苦笑,“繞了我吧。”
和平小學心理室配備極好,心理健康課程的開設年限也早于其他小學,一直在申報示範校。
現下就差個臨門一腳了,歐如雪的表情卻不算好。
許杏然還沒問,對方已經憋不住話:“本來,我還指望這個月順順利利過去的,非要在最後幾天搞出幺蛾子。”
“申報……出問題了?”許杏然暗自詫異。
“不算是,”歐如雪抿唇搖頭,“上周,有家長在學校大門前吵架,小孩就放在旁邊撒手不管,哭聲整條街都能聽到,鬧得難看死了。”
許杏然有所預料:“叫你過去處理了?”
“那當然,”說到這,歐如雪更來氣,“我把他們請進樓裏,先哄小孩,再哄家長。那兩位還剛好是所謂的高知人士,把我的話當成講故事,光顧着吵架。”
“別管他們,”許杏然安慰她,“學生沒出事就好。”
“他們那種人一貫那樣,覺得自己懂得多,聽不進別人的話。”歐如雪捏捏眉心,湊過來小聲吐槽:“這種人也最不關心自家小孩的情緒。”
伴随教研組松弛下來的氛圍,許杏然終于不用埋頭于材料,周末得了空,兩人開車去溪地玩。
許杏然搶着要當駕駛員,小試一段開闊路面,再朝陳之敘詢問車價後,她灰溜溜逃回副駕,老實當觀衆。
車開上高速,方瑜音難得打來電話,詢問許杏然學校的事。
答案當然是一切都好,簡單又有用。無言幾秒,方瑜音報出個名字:“你認識這個小孩嗎?”
許杏然略微思索:“不認得。我全校都教,認全課代表就足夠難了。”
“哦,好吧,”攀關系不成,方瑜音有些失望,“我還答應人家,叫你照顧他小孩。”
“……你去找班主任比較有效。”
話頭一轉,方瑜音莫名問:“你在哪兒呢。”
“出去玩,還在路上。”許杏然望了望道路指示牌,距目的地還遠。
“自己去玩?”
許杏然直截了當:“要他跟你說話嗎。”
“……那也不用。”手機不知被放去了哪兒,方瑜音的聲音薄而遠:“有空回來吃飯啊。”
挂掉電話,許杏然這才發覺陳之敘消音般靜默。
“開累了?”許杏然前傾身子,拿礦泉水往他嘴邊遞。
陳之敘就勢抿幾口,觑她神色:“要不要在書房裝一套落地音響?我看你喜歡呆在裏邊。”
“不用了。”居然在想這個,許杏然經常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維:“現在這樣就很好。”
停車場是石子路面,車開上去就跟腳板底踩了按摩鞋墊似的。
陳之敘找了靠服務臺的位置停好,繞過車頭牽人,一起往館內走。
草地綠意鋪展,溪流勾邊。
帶着小孩來游玩的家庭也很多,能看見在平地上瘋跑追逐的矮個人影。
前方,紮兩個麻花辮的女孩挂住媽媽衣角,拖着步子回頭瞄人。
隔空相視,許杏然歪歪腦袋,那雙晶瑩的眸子又追過來。
女孩瞧見兩人相握的手,立馬跑動幾步跟媽媽耳語了什麽。
“你學生?”陳之敘捏她指尖。
“不知道,”許杏然下定決心,下周就開始背誦座位表,“好神奇啊,居然有這麽多人記得我。”
身邊,他緩緩釋出笑:“你才意識到嗎。”
風吹過來,帶着尚未凝結的濕意。
若回憶也如風般有去無返,她猜測自己定能身輕如燕,像夢裏那樣雲游天際。
但偶爾,喘着氣走走停停,也很不錯。
-正文完-
Tips:看好看的小說,就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