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
二十二
因為之前的事,楚曦一直自責愧疚,但不敢去找柳絮,道歉和旁的話也不肯說。
她想彌補,默默跟着柳絮躲在她身後,又在柳絮回頭時第一時間逃掉。
如此,內心無比別扭着,躲避着。
而柳絮這邊,其實是很喜歡楚曦,想要靠近的,但是楚曦的态度總忽遠忽近,她也不敢太主動熱情,怕引起反感,便也不太靠近,只在稍遠的地方悄悄看着她。
這麽互相畏懼着不敢靠近,躲避着與之交彙,兩人的關系一時間陷入了僵局。
直到,某日。
楚曦從來沒有放棄畫作,雖然右手不太靈活,但幾乎每日都會抽出一點靈感最盛的時間練習。
餘下的腦袋空洞的時候,幾乎全浪費在柳絮身上了。
今日去柳絮家去的遲了,沒見着她,也不知她做什麽去了,于是一大早,楚曦有些無聊的背着畫板爬到臨近海邊的山崖上。
時間還早,太陽還未升起,她打算去畫日出。
陽光已從海面上遙遙升起,挂在空中,巨大的樹影遮擋着光照,空出一片樹蔭,海風溫和,一切都柔和舒緩。
楚曦收筆,望着面前完成的畫作。
弧形線條仍是有些歪,但在能接受的範圍之內,塗上色彩,這歪斜也就被顏色遮掩上,被肉眼欺騙過去了。
今日的成果不錯,還算能看。
她如此想着,不禁揚起唇,心情也跟着不錯。
她站起身展了展久坐困倦的身子,拎了桶歡愉的朝小溪邊走去。
島上是有條小溪的,就在林子裏,要走進樹林裏再走一小段路,離山崖稍微有些距離,不過楚曦今天的心情不錯,她還想再畫一陣子,倒也無所謂遠近,權當是消遣,理理思路。
再從溪邊走回山崖上,還未走出林子,楚曦遠遠就看見了柳絮。
一早晨不見蹤影的柳絮,此時正躲在林子邊緣的最後一棵樹木後面,攀着樹幹,伸着脖子遠遠張望着。
她的視線,是落在畫上的。
楚曦忽然就明白了,她每次作畫時,躲在不遠不近的角落裏的柳絮,到底是在做什麽。
她早該想到。
她們那樣相似,有着近乎相同的喜好。她如此的欣賞柳絮所創作出來的每一幅色彩溫馨的貝殼畫,柳絮也自然,同樣的欣賞着她所創作出來的那些多彩紛呈的畫作。
楚曦從前從來不讓村子裏除了奶奶以外的任何人看她的畫板,也不允許觸碰,一開始柳絮也不例外。
是因為剛來村子裏的時候,有一些好事的湊過來要碰她畫板,拽她的畫紙,被她兇過、趕過許多次,每一次她的态度都很暴躁,一副談不攏就立馬要動手打架的架勢。
當然楚曦這麽做,純粹是因為心理陰影,之前畫被偷,被毀了的事兒她一直記在腦子裏,從來沒忘過。
而每一次這樣的情景,柳絮都在一旁看着,也自然記在了腦子裏。
她喜歡楚曦的畫,每次楚曦畫畫的時候,她看見了就一定會湊過來看,但因為這些原因,她也只敢躲在遙遠的角落裏踮腳張望着。
她怕打擾到她,怕她誤會,怕她同厭惡其他人一樣厭惡她。
她喜歡她的畫,但害怕着被她厭惡。
楚曦遲疑了下,這次她沒躲,直接朝柳絮走過去。
林中多落葉枯枝,一不注意就踩到一枝,發出清脆的聲響。
柳絮被這聲音驚動,身子随之一顫,倉皇回過頭。
瞧見楚曦,她的表情更為慌張,低垂着頭想要跑開。
“柳絮!”楚曦咬着唇,揚聲喚了句。
柳絮便僵住步子,小心地擡頭瞥着她。
“來。”她喚了句,走到畫架前,将紙頁全部取出,遞給柳絮。
柳絮跟過來,指尖輕輕捏住畫紙,還有些不太敢相信,手臂僵着,也不敢扯動,直到楚曦松開手,畫紙全捏在她指尖,她立刻伸出另一只手托住,将紙張穩穩抱在懷裏。
“要看看嗎?我帶來的畫,都在這裏了。”楚曦問。
柳絮擡眼望着她,确定了楚曦真不會生氣,才點點頭,臉上也立刻溢出笑容。
她順勢坐在草坪上,楚曦的小木凳旁邊,挨着她,一幅一幅翻閱着。
前面的部分重寫實,畫的都是這座小島上的風景,顏色也多是景色本該有的色彩,偶有陰天驟雨,但多是明亮的白日。
越往後翻,色調越是濃厚。
直到,柳絮看到了一幅沾血的畫作。
她的手僵住,驚慌的回頭看向楚曦,又忍不住好奇,繼續一幅一幅翻下去,直至這沓畫紙的倒數第二張,這些畫作全都不同程度上沾了血污。多是被血色染透,污濁了畫面原本的樣子,只有極少數還能看得出原本的構圖和色彩。
“那些沾了血的,都是以前畫的。後來手受傷了,就畫不了這麽好了,後來的畫,都是你一開始看到的這些,這個樣子的。”楚曦解釋着。
她又順手抽出兩張不同時期的畫,為了給柳絮看清對比。
“後來的畫都是拿左手畫的,線條多淩亂顫抖,很是難看。可惜以前畫的好的都被弄髒了,也看不太出什麽,你就湊合着看吧。”
她輕松地笑着說。
分明這對一個創作者來說,是很受打擊的事情。
柳絮使勁搖搖頭,将所有畫作都抱在懷裏,目光堅定的望着她,不停地比着動作。
楚曦看着,輕輕笑了:“你這是在做什麽?什麽意思啊?誇我現在畫的也好嗎?”
柳絮拼命點着頭,揚起唇笑着。
楚曦輕輕笑了下。
“謝謝啊。”
她的語氣随意,像是并不将此放在心上。
柳絮也不知自己的安慰是否奏效,可她無法開口,無法以言語來安慰她,只能如此。
她微垂下頭,又往後翻了翻畫,企圖了解面前的女孩更多。
她看到了一張畫,那是被壓在所有紙張的最底下的,最後一張畫。
畫面,是黑暗的深紅,紅至近黑,色調充滿絕望,是類似幻想中的,地獄的場景。許多模糊的容貌不清晰的,身形卻相似的少女淪陷其中,動作都似是在掙紮,她們努力着、放棄着、不甘着、絕望着,卻都被包裹着,難以逃離。
整幅畫的線條與上色都十分扭曲,很不和諧,歪歪扭扭交融着彙到一處,生出許多更為不和諧的色彩來,而畫面中的所有少女,也并不是正常的人類舒展的模樣,也是極度扭曲的。
柳絮看着這幅畫,驀然落下淚來。
她看不懂,但僅憑感覺,覺得這個畫看起來很讓人難過。
她戳戳楚曦,将畫紙在她面前輕輕晃了晃。
楚曦瞥了一眼,平淡回答說:“這個,算是自畫像吧。”
這其實是她介于這兩個階段中間所畫的,唯一一幅保留下來的作品。
是墜樓住院又康複,回到家後,畫下的作品。
仔細看可以看得出,畫面十分淩亂,扭曲,是她用左手很不熟練的畫出的作品。
其餘的這期間用左手畫的作品都被她揉掉扔掉了,因為太失敗,太糟糕。
但其實,這也算是一幅失敗的作品。
因為不熟練,畫中的人體結構十分糟糕,其餘布景也是,塗抹的顏色也胡亂彙融到一起,本該是十分難看的。
可或許是因此,又更符合了這幅畫本想表達的意思。
沉淪于地獄的惡鬼,她的自畫像。
所以她留下了這幅畫。
柳絮不懂,仍是疑惑的望着她。
楚曦輕輕笑了,她說:“她們是無數個沒能活下來的我,我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她們。”
她的語氣仍舊平靜。
她望着那幅畫,現在也是如此想。
若是無數個瀕臨此境的她再多走上一步,就會是畫面上的其中之一了。
可偏偏每一次都少走了那一步,造化弄人,讓這無數個她們代替她陷入深淵。
不過,終有一日,她也會成為她們。
柳絮聽着,情緒卻平靜不下來。
她更是難過了,将畫紙全部整理好,站起身放回畫板上夾好,然後,轉身,抱住了坐着的楚曦,不停地拍拍她的背,手掌在她後背與腦袋上溫柔的撫順着。
海風略過,直接接觸到海風的手臂不禁感到一陣薄涼,更顯得面前的軀體溫熱。
而這具溫熱的軀體正環抱着她,淡淡的甜味侵入鼻腔,與溫熱一起,溫柔卻強勢的剝奪掉她對于這世間萬物的注意力,強迫她無暇顧及其他,只能專注着感知着她的存在。
強制着,讓她離開幻想中冰冷的地獄,感知着眼前這溫熱的人間。
後頸上落了滴液體,也是溫熱的,是面前人的淚水。
楚曦僵了下身子,緩緩擡起頭。
分明是在安慰她,可柳絮白皙的臉上已被淚痕洗過一遍了。
但她還是一邊輕輕顫着,一邊安撫着她。
楚曦忍不住笑,勾起唇角,擡手去擦拭掉柳絮眼角又要垂下的淚水。
“怎麽哭得這麽兇?愛哭鬼。”
是滿含着笑意的話語。
柳絮聽到,卻是立刻抽吸着強行止住淚水,空出手使勁揉了揉眼睛。
她不再哭了,但還是難過着,仍然抱着她,不停地拍拍她。
楚曦也伸出手,夠着摸摸柳絮的腦袋,笑着柔聲哄着說:“別難過了,等你不難過了,我帶你看一樣東西。”
柳絮聞言,立刻收整好表情,她眼裏也重新凝了光,使勁勾着唇笑着,期待的望着她,像是在努力表達着自己不難過了。
楚曦又揉揉她,拉着她的手起身。
“在家,我帶你回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