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你睜眼看看我
第64章 你睜眼看看我
到了第二天,顧逢晟的病有了好轉。
沈昱寧衣不解帶在他身旁,懸着的那顆心一直到他退燒清醒過來後這才稍稍放了下來。
在這天,她更深切的理解了患難與共這個成語。
早晨六點,達木贊的晨光透過玻璃打到病房裏,醫生們剛結束夜班,走廊裏時不時傳來腳步聲。他醒過來的第一眼,便是看到沈昱寧靠在床邊,她太累了,眼皮沉到睜不開眼,得到他沒事的消息,這才能小小打會兒盹。
晨曦映到她額間,陽光把她的頭發照耀得變了顏色,顧逢晟伸手,輕輕拂上她微亂的頭發。
愛是時常心疼愧疚,到這時候,他仍然覺得是自己拖累了她。
沈昱寧睡眠很輕,察覺到他的動作後立刻睜開眼,機警敏銳地看向四周,确認無事後,這才看向顧逢晟。
“怎麽樣,覺得哪裏不舒服嗎?”
她問完後又伸出手去試他的額頭,伸到一半很快被他截住,顧逢晟笑着,輕聲道:“我很好,不覺得難受。”
或許是打了針的緣故,他現在覺得有力氣了很多,身上也少了昨天輕飄飄的感覺。瘧疾因人而異,也因體質強弱所以反應不同,顧逢晟剛感染來勢洶洶,但因為體質不錯,稍加用藥便能平穩很多。
他自己也能感覺到,好像是重新活了過來。
“醫生說要肌肉注射五天青蒿素,囑咐你多喝水。”
沈昱寧對瘧疾始終是恐懼的,她曾親眼見過病情加重不治而亡的人,十分警惕,給他量了次體溫又叫來醫生,醫生仔細檢查過後直言好好休息堅持用藥就會沒事,她這才真的放下心來。
“顧先生吉人天相,昨夜兇險但是已經過來了,您可以放心了。”
醫生是國內京平第一醫院駐外十年的專家,跟沈昱寧是舊識,看出她眼中的不安後又開口寬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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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您這話我就放心了,還要謝謝您這一晚的精心照料,您也辛苦了!”
昨夜事出緊急,哪有時間留給她感謝敘舊,這會兒顧逢晟脫離危險,她如釋重負,看着眼前的人,連連感謝。
沈昱寧話音剛落,白嶼步履匆匆走了進來,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個身穿西裝的年輕男人。
一進門,直接走到沈昱寧跟前。
“我是領保中心的,接到上級命令帶你們撤離。”
“現在所有人都跟我離開,包括醫療人員,這裏随時都有可能被炸毀。”
男人面色嚴峻,連自我介紹都忘了說,交代完重點後讓醫生們趕緊去收拾東西,就連還在住院的病人也都要盡快撤離。
沈昱寧剛想問他的名字,下一秒,他看向沈昱寧。
“程宣他,犧牲了。”
男人強忍着情緒,試圖避開她錯愕呆滞的目光。
“現在使館裏分不開人手,吳大使讓我先帶你們到華清辦事處,那裏離港口近,等所有人聚集後就能撤離。”
他語氣冷靜,一字一句跟她解釋。
可她站在對面,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耳邊僅剩下的,便是方才他說的那句。
程宣犧牲了。
這怎麽會,他是她見過最有天分的人,他又聰明又機靈,他怎麽會?
沈昱寧如同五雷轟頂,整個人都被劈中了。
“怎麽犧牲的?”
她開口,嗓子卻啞了,連帶着問出的話,也都帶了哭腔。
她這話一說出來,擊潰了他心裏的最後一道線,男人低下頭,眼淚不受控制的流了出來。
“邊境,邊境那有幾個去義診的醫生被困在山上,我們兩個去帶他們回來,回來的路上他一直在前面為我們查看安全,不曾想遇到流彈就……”
他斷斷續續,悲痛不言而喻。
沈昱寧聽到最後,淚水也在不經意時肆虐而出。
顧逢晟聞言,急忙下床到她跟前,他腳步虛浮,用手在她身後擁住,想要用這樣的方式給她力量。
她恢複冷靜,沒有時間留給他們傷心難過,叛軍說不定什麽時候便會再次發動攻擊,這場政變毫無疑問會成為達木贊史上規模最大的暴動。
大使館離醫院不遠,只隔了兩條彎彎曲曲的街道,路程很短,原本可以自行集中趕到大使館,但這些外派的醫生們都格外重要,醫院附近的信號塔被炸毀聯系不上,他們只能親自派人來接醫院裏還沒來得及撤離的人。
大使館找來了兩輛大巴車,除了醫院裏的十五名醫生護士和四名患者,還有使館裏先聚集的七十多人一起撤離到辦事處。沈昱寧熟悉路況,她們的車自發在前當其導航,衆人提心吊膽,一路上回望數次,最後平安抵達時都松了一口氣。
撤僑的軍艦停在帕那灣港口,十年前,這裏是中方出資援助的,華清的辦事處離港口非常近,這裏自然而然成為撤僑暫駐的營地。
顧逢晟下了車就叫人幫忙,把所有已經空無一物的員工宿舍重新整理,又将所有貯存的蔬菜和食物拿出來為這些等待撤離的人員吃。
半天過去,辦事處成了有模有樣的營地。有人做飯有人收拾,院內一切都井然有序。
使館裏的人将人一批一批送到這裏,當然,也有接到消息後自發想辦法趕來的公民。此時,達木贊市區已經已經混亂不堪,各國使館陸續宣布撤離,很多建築物的玻璃也被炸毀。盡管這樣,使館裏能用的人幾乎都用上了,達木贊還有剩下的人沒能接到消息,他們必須将所有人一個不落帶回撤離。
吳大使一把年紀又有遺傳性心髒病,因為商讨撤僑事宜忙得一天一夜沒有休息,連飯也顧不上吃,最後是被人強制摁在了辦事處休息。
衆人打完飯休息後,顧逢晟盛了一份送到他面前。
吳大使坐在塑料凳上,見到辦事處裏這番場景,稱贊顧逢晟有一顆仁心。
“你可真是幫了大忙了。”
顧逢晟卻說這時候無論是誰都會這樣做,一切都要率先緊着撤離的人,華清責無旁貸,有責任有義務。
“戰亂下,所有的項目可以說都泡湯了,你這趟損失慘重,會後悔嗎?”
他笑了笑,目光堅定:“我從不後悔。只要是能幫到人,無所謂價值,也無所謂後不後悔。”
顧逢晟發自內心覺得,沒有什麽比生命更重要,當然,他也覺得雖然現在這個項目沒能進行,可未來說不定還會有機會再來。
大使吃了兩口飯後擡眼看着他,也想起來一些往事。
“你們兩個倒真是很像。”
“小沈來這的第一年,我一次都沒派她出過任務,她就在使館裏做日常工作,一個三等秘書被我當後勤使喚,有一次她終于忍不下去了,跑到辦公室來找我,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發脾氣。”
“這丫頭算是我看着她長大的,沈老先生對我有提攜之恩,老人家臨出國前交代我讓我保護好她,你說我怎能不答應?”
“她一個姑娘來到這已經是曠古未聞,我又怎麽能讓她的家人為此擔憂,可她卻犟的很,後來的幾次危險任務,都是她自發去的,這丫頭豁達,每次出任務都在我們面前插科打诨的寫好遺書,她生病這事我也挺愧疚的,但我們沒有選擇,作為一名外交官,這是使命也是職責。”
吳大使感慨萬千,跟顧逢晟說完這些往事時,沈昱寧在搭建的臨時篷裏忙得像個陀螺,沒閑下來一會兒,她做飯幫不上忙,就幫着包紮傷口,滿營地查看受傷的人,期間有個抱着孩子的婦女,孩子吃不上奶一直哭,她又從廚房找了些米湯送過來,喂着孩子一點點喝下去。
大使館這些人習慣性稱她沈參,叫她時也總是突然反應過來不對。沈昱寧只是笑笑,隔着滿地的人群,內心竟然前所未有的堅定。她甚至來不及對那些槍聲恐懼,心裏的唯一一個念頭,也只是保護好所有人。
顧逢晟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裏為她驕傲。
下午一點,達木贊上空被輪番轟炸。
所有人躲在辦事處的地下室裏,聽着外面幾近癫狂的戰火轟鳴,只期待着還沒趕來的人們能安全到達。
但很快,傳來一個不好的消息。
宋慕和她手下的幾個員工還在市區外的坎瓦村部,一直沒能聯系上所以沒人知道她滞留在達木贊,她幾經波折打來求救電話,電話接通不久信號就中斷了,再打過去,信號徹底斷了。
這時候,使館裏已經沒有能用的人了。
現下只剩下兩名對達木贊完全不熟的翻譯,還都是剛畢業不久的年輕人,吳大使一臉為難,沈昱在一旁聽說之後毫不猶豫站起身。
“我去吧,這裏沒有任何人比我還要了解這裏,我去帶他們回來集合。”
她的神态和目光甚至都跟當初一模一樣,絕決又堅定。
吳大使直接拒絕,“這絕對不成。”
她現在也不是大使館的工作人員,而且就算她是,他們也再不會讓她去冒險。
顧逢晟看着她一臉無畏站在面前,下意識上前牽住了她的手。
他心裏也有過自私的念頭,可他也了解她,她想做的事想來沒人能拒絕,但他也只是一個普通人,在這樣的時候沒辦法對危險做到完全淡然,也會害怕她遇到危險,更怕失去自己的妻子。
他想說很多話,可看到沈昱寧堅毅的眼,到底還是沉默了,只是将她的手攥得更緊,試圖提醒她,他現在也很需要她。
吳大使猶豫許久,還是答應了,脫下防彈衣交給沈昱寧,囑咐她一定要注意安全。
沈昱寧接過防彈衣,回頭看向身旁的顧逢晟說了句對不起。
他卻笑了,幫她穿上防彈衣,也顧及不到此時此刻衆人皆在,輕輕托起她的臉。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是我耽誤了你,如果可以我甚至想替你去。”顧逢晟自知攔不住,但希望她能放心,強忍住暈眩和不自覺打起的寒戰,盡力讓她看自己還算正常。
即使她不再是一名外交官,可到了這樣危險緊張的時刻,她還是要做第一個沖在前方的人,作為丈夫,他別無選擇,只能給予支持。
她是他的妻子沒錯,但她先是她自己。
她不再是從前那個需要庇護的小姑娘,如今,她成為了庇護別人的人。
槍炮漸停後,在衆人的目光下,沈昱寧帶着使館裏的一名武警開車離開了。
她走後不久,顧逢晟再度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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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瓦算是位于達木贊沿岸的一個偏僻地方,是一個古老的村部,居住着當地特色的民族,當地居民愛用顏料将房屋裝飾塗鴉,遠遠看去色彩缤紛,從遠處看去十分夢幻,因為色彩和風景備受歡迎,也一直成為達木贊最盛名的旅行地點,許多人來達木贊旅行也只是為了到這個小鎮看看。
但現在因為戰争,斑斓的色彩也只剩下被轟炸後的殘垣。往日深藍的湖水如今也被炮彈浸染成灰色。
進入村莊只有上橋一條路,車子剛開上橋頭,便被關卡處的叛軍攔住。對方看到車子外面貼着的五星紅旗,放下胸前環抱的步槍後走到車窗前查看。确認完身份後,很快放行。
村子裏到處都是飽受戰争的不停逃竄的流民,看到車子過來就以為是反叛軍,所有人都拼命往前跑,沒有一個人停下來。看着人越來越遠,沈昱寧急忙跳下車,拉住一個步履蹒跚的老太太,用法語輕聲詢問。
老太太見她是女子,又是截然不同的面孔,放下警惕告訴她這幾個人的下落。幸虧當地百姓心善,知道這麽多年來中國對達木贊的援助之情,收留了他們還幫助躲避。
最後,沈昱寧成功将宋慕他們帶回了營地。
三點半,撤離的軍艦也抵達了港口附近,大使館在辦事處建起臨時簽證處,搭了帳篷讓大家排隊來填信息。
大家露出了劫後餘生的欣喜,收拾行李拿好東西往外走,人流潮湧不斷從院子裏一湧而出。沈昱寧逆着人流往裏面走,看了一圈也沒找到顧逢晟。
就連白嶼和林則也沒找到。
她有點着急,跑到屋子裏找了一大圈,發現顧逢晟在醫務室的擔架床上躺着。
他雙眼緊閉一動不動,整張臉看起來蒼白至極。
“顧逢晟,我回來了……”
沈昱寧呆住了,淚水不受控制流下來,跑上前蹲在床邊,伸手抱住他哭個不停。
“這一路都很平安,那些叛軍見到我們都沒有刁難,我,我的病好像好了,手沒有抖,也沒有因為槍聲應激,你睜眼,睜開眼看看我好不好?”
她斷斷續續,話裏帶着顫音,一遍又一遍說着,再擡眼時,淚水成線一般掉了下來。
沈昱寧用力去推他,強撐多日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崩盤。
“我可以直面那些過去了,顧逢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