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病因
第41章 病因
沈昱寧從記事起,在父母身上受到的愛是匮乏的,嚴格來說,她從未真正得到過父母的愛,就算有,也都是那麽屈指可數的幾次。 她說話早,懂事也早,幼兒園是在軍區裏上的,班裏百分之八十都是大院裏的鄰居。五六歲的小孩什麽都不懂,但也有攀比心,別人的父母放學時都一水排在學校門口等着接孩子時,她總是自己默默站到隊伍最後。 那時候她就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是不會來接自己放學的。他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她的事根本不重要,偶爾心裏過意不去時,這兩個人又不約而同的只會用一件又一件別人得不到的禮物來搪塞她。 所以她年輕的時候對金錢沒有概念,多貴的東西在她眼裏也只不過是件再尋常不過的物品,旁人眼裏她一出生就站在了終點,但沒人知曉,太早看到了終點,便會對過程喪失興趣。迷失,也是必然。 她曾經在一條錯路上混沌茫然的走了許久,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如今又怎麽會再回到過去? “從小到大,你和我媽都沒有管過我一天,你們在乎着沈家的名聲,在乎着自己的身份,卻從來沒記起過我也是個女孩子,我還是你們唯一的女兒,我需要陪伴需要溫暖,而不是你們永遠都在反對我,操控我。” 沈昱寧氣得急了,絲毫沒顧着沈家的規矩,直接在客廳裏跟沈宗吵鬧起來,沒想着退路,也沒想着還要在這種時候留着家族顏面。 他們這些人活了一輩子似乎也沒明白,而只是一直在世俗眼中做認為該做的事,沈昱寧偏偏不這麽認為。 “爸,你只知道我當年跑到國外是因為顧逢晟,但你不知道因為你們我要在單位裏受多少風言風語,我就算拼盡全力去努力也會始終被別人冠以二代子女的稱呼,在他們眼裏我永遠都是關系戶,即使去達木贊那樣的地方也只會說是去鍍金,這些年我拼命想要逃離沈家,其實都是因為你們的原因。” 她知道自己作為沈家人,無從選擇,這番言論在沈宗眼裏也只會是不知足,可沈昱寧最深切的痛,還沒有完全說出來。 看她一鼓作氣說完這些話,沈宗也怒不可遏的開了口。 “我當年本就不願意你去學外語,更沒想讓你進部,當時是你讓我成全你的夢想,我成全了,我是念着這麽多年對你疏于照顧再加上那陣子你傷心欲絕所以不得不心軟同意,外派的時候,我想着你一個姑娘到了那麽遠的地方放心不下,這才把你放到你吳叔手下,你現在是在怪我嗎?要不是我找人護着你,你現在能不能回京平還都兩說!” 沈昱寧憋着一口氣,萬念俱灰的看着眼前義正言辭的沈宗,父女兩人總算是将心裏話悉數說盡,可有些話說到最後,除了傷心還是傷心。 她痛得幾乎快要心悸,眼睛也酸澀的不行。她無力的坐在沙發上,擡手捂住眼,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句話。 “可梁潤是為了救我才犧牲的。” 他是梁老師唯一的孩子,為了救她死在達木贊的無辜戰火下,可若不是因為沈宗在一開始給她的囑咐,那梁潤的人生絕不會停滞在 2010 年。 沈宗失了神,停滞一瞬。 沈昱寧閉上眼,任由腦海中斷斷續續的記憶在此刻全部浮現在眼前。 沈昱寧對梁潤的印象,還是通過顧逢晟才有的幾面之緣。 她先前在課上聽說了,梁老師就這麽一個兒子,還很早就送到軍校,人很優秀,軍校剛畢業不久就拿了二等功。 顧逢晟是跟誰都能談得來的類型,有一次去梁老師家裏問課業的問題,遇見了休假回家的梁潤,那是兩人第一次見。後來慢慢相熟,才了解到兩個人都喜歡歷史,尤其是梁潤,他說自己對顧逢晟有種惺惺相惜之感。 沈昱寧只知道梁潤很優秀,見過幾次之後便再也沒遇到過。 直到,兩人在達木贊重逢。 她帶着程宣一起去搜救隊員,遇上了也在執行任務的維和部隊。別人叫他梁隊長時,沈昱寧突然停住了視線。 他摘下面罩,有些曬黑的臉上露出個爽朗的笑。 “沈丫頭?” 大概是梁老師常這樣叫她,梁潤也不由自主喊出了聲。 程宣疑惑的看向沈昱寧,“沈秘,您認識?” 梁潤聽到對她的稱呼,于是頓了下,敬了個禮。 “好久不見,你怎麽到這來了?”沈昱寧聽說過,梁老師的兒子被分在了特種部隊,怎麽現在,在這個蠻荒之地相遇了。 “我主動報名的,要往最危險的地方去,保護這些人。” 他們兩個都笑了,在将近四十度的天氣,在滿是廢墟的灰燼中找尋遺留之下的人們。 第二天,交戰沒有因為地震而停止。 而震中地區,還有十幾個人被困在那裏。沈昱寧主動請纓,卻得到了吳大使的拒絕。 “這不成,你一個姑娘家!” “可是我們已經沒有可用的人手了,您就讓我去吧。” 最後拗不過,拍拍她肩膀示意交給她了。沈昱寧帶了幾個人輕裝上陣,當然,梁潤還跟在她們之後。 他甚至主動跟沈昱寧搭話。 “話說你一個小姑娘,怎麽也跑到這個地方來了?” 沈昱寧目視前方,沒多遲疑,“你能來我就不能來?”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逢晟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的,我上次回家聽我爸說他現在很不容易,你們兩個,是因為志向不同分手的嗎?” 沈昱寧沒回答,更準确的是,她不知道該怎麽說。 他們兩個之間太過曲折,當事人都未必能敘述的清楚,而現在,顯然也不是該閑話家常的地方。 破碎的廢墟,數不清的飛塵和殘存的建築,她要帶着搜救隊一點一點去找剩下的人。 途中要穿過交戰區的村子,村口有處河流,他們在亂石坡上停下來,坐在地上吃壓縮餅幹。 沈昱寧體力不及他們這些男人,額頭上出了密密麻麻的汗,靠在石頭上大口大口喝着水。 梁潤走過來,給她扔下一個蘋果。 烈日當空的非洲大陸,他竟然還能找到水果。 “你從哪得來的?” 他笑容爽朗,格外矚目。 “來的時候從宿舍拿的,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你快吃了吧,你看看你這張臉,現在哪還像個小姑娘?” 其實沒那麽誇張,梁潤也是存心逗她,雖然她皮膚被稍微曬黑了一些,但五官依舊不改分毫。 她這個人的倔,臉上都透的明顯。 沈昱寧接過蘋果,用勁掰開了兩半,把另一半遞給他。 有限的時間裏,她竟然難得放松一次。 “你還是挺出乎我的意料的。” 梁潤開口感嘆。 “你說你一個女孩子,有這樣的家世,想過什麽人生過不到?一定要走這條路嗎,在外熬上這麽多年,受苦受累,到底值不值?” 他覺得,他一個男人家付出是責任也是義務,可她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跑到離家萬裏且動蕩不安的國家,着實太需要勇氣了些。 沈昱寧也沒成想自己堅持了這麽多年,一步一步,也熬到現在。 她當時只是想迫切的離開京平,并未打算去建設非洲,後來也是在工作中慢慢被感染,願意到這樣危險的地方來。 “我都沒問你值不值得,你還先問起我來了?” “那你呢,放棄那麽好的工作是為什麽?” 梁潤笑笑,成功被她說服。 點燃一支煙,眺望遠方,說了句。 “人生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無所謂為什麽,只是因為堅持了。 - 沈昱寧清醒過來後,第一感覺是疼,渾身像被重物壓過,又撕裂,手上纏着厚厚的紗布,她看看四周,視線逐漸聚焦。 “梁,梁潤呢?” “您說誰?”離她身邊最近的程宣湊上前問她。 她努力想發出聲音,嗓子裏嗚咽許久,“那個維和官兵,他叫梁潤,他是我老師唯一的孩子!” 大使吳國譚走上前,一臉悲痛。 “你先好好養病。”關于他的只字未提。 沈昱寧有種不好的預感從心中升騰。 “吳,吳叔。”沈昱寧眼角流了淚,她伸出手,“您從小看着我長大的,我求求您告訴我,梁潤在哪?” 她有氣無力,眼淚撲簌簌落到白色的被罩上。 “他犧牲了。” …… 為了救她,替她擋了一枚飛來的流彈。 記憶裏,她昏迷的前幾秒,梁潤扯下紗布替她止血,他的聲音斷斷續續: “好丫頭,別哭,沒想到咱倆能在達木贊相遇,你和逢晟是我爸最得意的學生,我肯定要保住你……” “記着點,以後回國,代我看看我爸媽。” 那麽一個完美無雙的人,為了救她而犧牲了。沈昱寧怎麽肯。 她哭了好些日子,但護送烈士的骨灰回國,她還是提出要自己去。 那是輛專機,抵達京平的時候天剛微亮。 清晨六點中,她在一衆人群中下去敲了梁家的大門。 師母當時就哭得跪下了,沈昱寧找來他宿舍裏最後僅剩的遺物,放在一個黑色的木箱子裏,遞給二老。 最後,她也跪下了。 當着部裏許多同事的面,她泣不成聲。 “梁老師,是我沒用。” 梁任年瞬間蒼老,眼鏡之下的雙目閃爍着眼淚,伸出手去扶她。 “孩子,這不怪你。” “謝謝你,送他回家……” 她覺得天地都昏暗,連同那日的雨也是,陰沉到底,看不到光亮和明天。 這是沈昱寧生病的最初誘因,因為那場戰争,也因為一個跟她息息相關生命的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