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解鈴還須系鈴人
第8章 解鈴還須系鈴人
京平的圈子很小,顧逢晟做事低調,除了公司那些事私下裏幾乎很少惹人注目。但沈昱寧是什麽人物?一個離經叛道又回歸正途的大小姐,一個時時刻刻都走在話題中心上的人,如今仕途順遂,自然又成了這群公子哥望塵莫及的塔尖。
所以她回國的事,經由沈岳南壽辰之後,徹底傳了個遍。
而當年和顧逢晟的過去,不免也就要再被人拿出來閑話。
顧逢晟這陣子趕一個跟政-府的合作項目,忙得昏天黑地,白天在公司連軸轉,空閑時間還要去醫院看望老爺子。就連半夜,也都被一個接着一個的酒局宴會困得脫不開身。
醉香樓是近幾年在京平頗有名氣的一家餐館,主打中式菜肴,主廚堪比國宴水平,所以很受達官貴人的喜好。顧逢晟那天跟城建部門的領導吃完飯,離開包間走出走廊途中,聽見靠右側半開着門的包間裏正談論得熱鬧。
“聽說了沒,沈家那位回來了,這京平城可又要熱鬧了。”
“如今可要稱呼人家為一句沈司了,說話都注意點!”
“當年到底是因為什麽啊,消息封鎖的太嚴實了,根本不知道她和那位顧家太子爺是怎麽崩的。”
“要說一個離開九年一個另選他路,怎麽看也像是有深仇大恨的樣子,可他倆前些日子又在校慶上同臺了,也不像傳聞中那樣啊,看起來還像有情的樣子,真是想不明白,這麽般配的一對,一分開就是這麽多年。”
“诶诶诶,我可聽說了,他們兩個分手的原因恐怕跟沈家長子的死也有關。”
“害,沈謙敘多好個人,可惜了。”
聲音有些熟悉,仿佛在某個飯局上見過,但顧逢晟這刻沒工夫去想。他也确實不想聽見這些,有心想忽略,可最後一句話,還是像魔音一樣紮進他心裏,萦繞在耳邊,久久不散。
所謂人生境遇,大概就是在某一瞬間幡然醒悟,然後發現過去無絲毫根據所言。
耳邊是林則在彙報此次合作的具體利潤,顧逢晟看着他的嘴張張合合數次,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最後他擡起手腕看看時間,有些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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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的行程你替我去吧。”
“那您呢?”
顧逢晟繼續往前走,留給他一個落寞的身影。
聲音淡淡的,但是林則聽出了痛苦。
“我明天有事。”
是個平常不過的答案,但林則察覺端倪,他打開手機看一眼日歷,是個熟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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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衆願寺坐落于城郊的山上,自清朝修建起便是佛家清修之地,也不知是從何時起傳出哪裏拜佛求願最為靈驗,引得本地外市的香客紛紛前來,絡繹不絕,一年裏的每一天都門庭若市。
但每年的 6 月 4 日,衆願寺都會大門緊閉,甚至在門口放上一塊暫不見客的提示牌。
于是山空靜寂,寺內也只能聽見淺淺的佛鐘聲。
沈昱寧開車趕到時,山間寂寥無聲,寺廟大門緊閉,深紅色的牆壁隔絕紛擾,像是伫立在這墨綠間的唯一靜止之物。
她沒叩門,跨了門檻徑直走進去。
庭院裏站了十幾個黑衣保镖,正殿門口,打扮貴氣的中年婦人站在臺階前。
這是沈昱寧的母親,生下她卻從未盡到一日義務的親生母親,也是如今商界鼎鼎大名的鐵娘子,寧茵。
寧茵潛心佛法,在寺院的捐的錢不在七位數之下,今日是她長子的忌日,每年她都會來此上香。
“怎麽遲到了?”
寧茵打量眼前多年未見的女兒,沒工夫訴說思念之情,只是對她的時間觀念略有不滿。所以這句的語氣格外平淡,讓人不禁懷疑她責怪下屬時是否也是如此這般。
沈昱寧閉了閉眼,很想對這個問題置之不理。但她深呼吸,再度睜開眼時,還是回答了。
“玉潭路那邊出了交通事故,堵了一會兒車。”
寧茵嗯了一聲,頗為贊同的開口,“那邊的道路規劃是有些問題。”
沈昱寧沒再回答,她甚至有些想笑,兩人數年未見一面的骨肉至親,再重逢時竟然只是談論些無關痛癢的問題。
旁人羨慕她的出身,于她而言只是一重另一重枷鎖。
兩人進了內殿,在住持的陪同下跪在蒲團上,凝神會意的聽着誦經。
期間沈昱寧還側目看了看寧茵,她似乎一點都沒老,只是眼角處多添了幾處皺紋。在如今這個處處都要醫美的社會圈層,她這位母親依舊保持着最初的審美。
黑色真絲襯衫裙将整個人的氣質都刻畫的淩厲,像是商場上殺伐果斷的女強人,可偏偏手腕上戴了支滿綠色的翡翠镯,又刻意中和了些。一言一行,乃至穿搭上的一個小細節都無一不再彰顯品味。
修身養性,吃素十數年,堅持運動身材一直維持在标準之內,高度自律,讓沈昱寧都佩服不已。
“聽說你調回來了,怎麽沒回東彌看我?”
起身拿香這會兒,寧茵突然停下手上轉動的佛珠,開口問她。
沈昱寧颔首,将那三根細細的香舉過頭頂,無比虔誠。
“您的耳朵風倒是很靈。”
“我閨女的大事,我自然得多關心,你現在風頭正盛,我逢人就要聽人誇贊一句說我生了個好孩子為我長臉,可你這樣肆無忌憚的行事不可,容易讓人拿捏把柄,還是穩妥點,要愛惜羽毛。”
寧茵長篇大論,口氣也是一如既往的說教,沈昱寧聽得有些不耐煩,念着是在佛祖面前,還是屏聲靜氣的應了聲好。
待到把手中的香放入香碗中,沈昱寧懸着的心總算稍稍平靜下來。
住持是舊相識,上香過後邀請寧茵到廂房小敘。臨走時,寧茵看了她一眼,沈昱寧對住持行了個禮,借口自己上山,總算有能離開寧茵的這會兒空子。
她不想面對這個母親,疏離是從骨子裏帶來的。
衆願寺周圍風景很好,山頂處也建有涼亭,時值夏日烈日炎炎,但山間有綠影叢叢遮蔽太陽,沈昱寧走上石板路,一步步登了頂。
越過最後一個石階時,她看見一抹熟悉的背影。
顧逢晟穿了件黑色沖鋒衣,站在涼亭前俯視山間。
她愣了愣,随即走上前。
“我記得你從前是不信神佛的。”
顧逢晟轉身看她,目光頗深,“從前是不信,不過現在,我信了。”
他沒說,她在戰亂國家待的那幾年,他看新聞的諸多不安時都是靠着什麽緩解。這些事放得有些久遠,可見了她總是能輕而易舉的想起來。
記憶騙不了人,深愛更是。
沈昱寧今天為了輕便,特地選了最簡單的白 T 和深藍色牛仔褲,十分青春的搭配,但她唯一的獨特是卷了頭發,并且在手腕上戴了串珠子。
顧逢晟打眼望去,是串雞油黃的蜜蠟手持,成色極好,價格不可估計,襯得她肌膚白嫩。
應該是寧茵給的,她這個母親收藏品衆多。
“你是不是跟我媽一起來的?”沈昱寧問。
他點點頭,沒打算瞞着。
“有個項目需要阿姨幫忙,所以我自作主張跟來的。”
寧茵上香要求清場,一貫都是不留任何外人的。顧逢晟能進來,想必也是她母親格外關照過的。
還沒等她說話,顧逢晟便轉身來拉她的手腕,他手指溫熱,觸到她微涼的手臂時兩人都頓了頓。迎着她驚詫的目光,他坦然道。
“走吧,陪我上柱香。”
然後,沈昱寧就這樣被他拉着,離開了涼亭。
風并不柔和,她身上也有些熱,但他的手,她始終沒去拂開。
……
下午三點,沈昱寧準時到了第三醫院。開始了第二次心理咨詢。
“最近睡得怎麽樣?”
“還好。”
“藥有按時吃嗎?”
“有的。”
“感覺怎麽樣?”
“很難受,這幾天胃口很差,但是記憶不那麽恍惚了,對于有過創傷的那些記憶,我現在能夠慢慢分辨清楚。”
沈昱寧坐在沙發上,認真回答傅顏的問題。屋內陳設又變了變,上次她來是花草植物多一點,今天周圍的布置,是玩偶和積木多了些,之前放置魚缸的地方也已經換上了一臺嶄新的沙盤游戲。
傅顏看到她的眼神,笑着問她:“怎麽樣?”
她環視一圈,最後如實回答。
“還挺好的,讓人感覺很放松。”
傅顏合上百葉窗,打開暖光燈,“上次您跟我講了您的少年時期,我很受觸動,童年是一個人接觸世界最初的地方,今天介意跟我談談您的幼年階段嗎?”
“幼年階段……”
沈昱寧重複着,有點感嘆,依舊坦率開口:“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他們都是精致的利己主義,事業在他們眼裏永遠是第一,感情這樣美好的事只能算是絆腳石,他們兩個很優秀,但作為父母,他們連及格都到不了。”
“我真正的家長應該算是我大哥,他大我四歲,一直用心教我,陪伴我,我對他的依賴比較深。”
許是想到今天的日子,她不自覺哽咽。
“我大二那年他去世了,這事對我打擊很大,這麽多年一直沒能釋懷,也因為他的死,所以一直不肯原諒我喜歡的人。”
對面的傅顏很貼心的遞上紙巾,十足的傾聽者,“就是您上次說的那個鄰居?”
沈昱寧有些驚訝,“你怎麽……”她想說這醫生難道都是神算子嗎,還是她上次言語中透露出來的。但仔細想想,自己上次沒多提到這裏一點,恐怕也是猜到的。
“這是我的專業。”傅顏說,“上次我看您提到這位鄰居時的神情不太對。”
她自己無法發現,但一個人的微表情,是騙不了心理醫生的。
“我大哥是車禍去世,那天是下雨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親眼目睹他在我眼前離世,所以我一到雨天總是會緊張,甚至會感覺到窒息。”
那天在顧逢晟的車上,她也是不受控制,看到車窗外的雨就想起了從前。
這是某種心理陰影,嚴重來說,甚至會伴随她的一生。如果得不到幹預,那她此後的所有雨天,都只能是出現越來越嚴重的症狀。
“沈女士,在我看來雨只是個外在條件,你只是把真切受到的痛苦轉移到了環境上,這是你自己的意識主導的,如果你能夠戰勝雨天,那我們或許可以從這上面來根治。”
解鈴還須系鈴人。
解決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直面傷口。可這位的傷痛新舊疊加盤根錯落,又有着非常致命的過去。傅顏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完全醫好這位病人。
“我給您的建議是,先從讓自己有恐懼感的事上開始,慢慢戰勝自己,比如,您可以試試在雨天靜坐,或者是,見見那個讓您無法釋懷的愛人。”
沈昱寧随即笑了笑,“我剛跟他見過。”
“那您感覺如何。”
這個問題讓她想到方才在寺廟,殿內香火熏眼,顧逢晟長身玉立在她身側敬香,她那一刻望向神明,心中的願望是他們二人平安。
沈昱寧沉思着,拿起桌上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小鹿玩偶,心不在焉的想起這些日子,跟顧逢晟已經見過好幾次了。
而且,她都還算理智穩妥,并沒出什麽差錯,也沒到劍拔虜張的地步。
“我見他的狀态難道也代表我現在生病的狀态嗎?”沈昱寧不解。
“多少是有影響的,如果您始終無法釋懷的話,或許可以問問自己跟他相處時的狀态,不過人往往會說謊欺騙自己,所以您要真誠的面對自己。”
這次的問診結束,傅顏又給她開了另外兩種藥,副作用會小一點,讓她睡眠盡量好一些。人只要能睡個好覺,那麽将會解決生活中百分之七十的疲憊和問題。
走出咨詢室,沈昱寧內心平靜了一些。相比于上次,她現在已經能夠直面自己的問題了。
她默默想着,進了電梯也還是在思考,絲毫沒注意身後站着的人。
男人輕拍她肩膀一下,露出個微笑。
“沈昱寧?”
她回過頭,發現是顧逢晟的表弟喬望軒。他西裝革履身後帶着助理,氣場強大,站在逼仄的電梯裏有點鶴立雞群的出挑。
“是你啊。”
沈昱寧尴尬笑笑,不是很想搭理。即使她這麽多年在外面,但也聽明熙說了,喬望軒和顧逢晟一直明争暗鬥,仗着他親媽顧若清在公司裏的人脈和資源,胡作非為,表面上對顧逢晟恭恭敬敬,背地裏卻也沒少給他下絆子。一個滿肚子花花腸子的二代公子靠着母親,竟然也坐到了副總的位子。
“昨個才聽說你回國今天就見到了,可見是有緣分,我剛給外公送了財務報表,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
喬望軒将她從上至下看一眼,最後停在了她手上提着的藥袋上。
“沒事,睡眠不太好我來開點藥。”她下意識把藥往身後藏了藏。
滴的一聲過後,電梯穩穩停在了一樓。沈昱寧看了一眼,在緩緩開啓的電梯門中看見了顧逢晟。
他換了件西裝,深灰色暗色條紋款,将整個人的氣勢襯托得淩厲些,一副十足的精英姿态。
看向喬望軒時,那雙深潭般的眼裏仿佛多了幾分殺氣,跟在寺廟裏截然不同。當然,這是沈昱寧的猜想。因為她從來沒看見他這個樣子過。
“哎,表哥您怎麽來了?”喬望軒露出張陰森的笑臉,邁出腳步到他跟前。
兩人站在對立面,顧逢晟氣勢愈發明顯。他比喬望軒要高半頭,擡眼直視時有種目空一切的威嚴,像是一座聳立的冰山,無法忽視更不可亵渎。
就連沈昱寧,也忍不住側目。
“聽說你拿了報表,怕你說不清楚所以來看看。”
話表面溫和,實則壓抑着怒氣。顧逢晟最恨別人沾手他的東西,小時候就锱铢必較,維護自己的東西,更何況如今是這麽重要的文件。
喬望軒依舊沒臉沒皮的笑着,甚至還四兩撥千斤的開口玩笑。
“看我有沒有攜款私逃?”
“今天心情差,倒也不至于這麽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