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葉崇山宴請衛子衍與霍晏禮之時, 曉青城悄然退出了正堂。
他是葉棠一栽培起來，這些年，葉棠明裏暗裏給了他不少實權。柳氏可以在葉家安插自己的勢力, 曉青城亦是可以。
曉青城離開冀州好一陣子, 此番歸來, 自是要去見自己的心腹。
黃昏至, 西邊起了火燒雲，整個北地的上空仿佛被天境仙人放了一把大火, 橘色霞光籠罩人間大地。
葉府後花園子一隅，一身着碧色衣裙的年輕女子，滿目癡慕的看着眼前男子：“曉大哥，你可算是回來了。”
曉青城無暇閑聊, 輕應了一聲, 問道：“這陣子, 府上可有什麽動靜？”
事無巨細，他都要知曉。
如此，才能确保大小姐的一切利益。
婢女讪了讪, 到底是少女懷春, 不敢輕易表露心思，這便收斂心神, 不敢隐瞞, 如實說：“曉大哥，府上倒是沒什麽大事，不過，姨娘暗中讓人給曹家送了消息, 告知了曹屠，咱們大小姐回來了。姨娘這是恨不能要将大小姐推進火坑吶。”
曉青城這一路上沒有刮胡, 蕭挺清瘦的下巴已經溢出一層暗青色，顯得更是沉穩老練。
婢女眼神癡癡的看着他，無意識的做出少女情窦初開的羞怯模樣，見曉青城眼底溢出冷凝殺意，她勸說：“曉大哥先別生氣，咱們大小姐這次帶了靠山回來，我聽說衛世子和霍少将軍都是京都了不得的人物，便是曹屠再怎麽強橫，也不及京都的貴人。”
曉青城已經知道，上次大小姐被曹屠盯上，與柳氏逃不了幹系！
他雖沒有證據，但事情真相八九不離十。
此刻，男子臉上一片肅重。
無疑，柳氏一次次觸碰到了他的底線。
大小姐就是他的底線！
曉青城冷冷嗤笑一聲：“繼續在柳氏的湯水裏做手腳。不要讓她輕易死了，大小姐會不喜歡。”
直接讓柳氏死了，未免太過便宜她。
曉青城知道葉棠的計劃，下一步就是引出柳氏的奸/夫，柳氏的奸/情一旦敗露，那個男嬰将無任何威脅。
以老爺的為人，是不可能讓自己留下一絲絲的污點。
“曉大哥，我知道了。你說什麽，我都會照做。”
曉青城很快恢複常色，對婢女溫和一笑，眸中宛若墜入萬千星子：“你我都是替大小姐辦事。”
婢女稍稍一愣，頓了頓，這才點頭：“嗯。”
他是為了大小姐，可她……只是為了他。
曉青城陸陸續續見了幾名心腹之後，這便折返前院，衛子衍與霍晏禮眼下都在葉府，他不能離開大小姐身邊太久。放眼整個葉府，又有誰比他更忠于大小姐？
正款步邁在廊庑下，曉青城聽見熟悉的女子聲音。
“哼！長姐還真有本事，去了一趟京都，就将京都兩大世家公子都帶回了府，真不知是使了什麽法子。”
“前陣子，長姐剛因着美貌鬧出了大事，害得葉家被曹家盯上，她可真是半點不消停。”
“長姐整日混在男子堆裏，只怕是早就沒了清譽，卻偏生自以為是，不肯嫁給曹屠。”
“以我看，曹屠配長姐，也是綽綽有餘！”
葉嬌心中不甘。
她的娘親剛生下弟弟不久，眼看着她的好日子也要來了，憑什麽長姐如今還能絕地翻盤，竟讓京都兩大高門世家的公子哥，都給她當靠山！
葉嬌嫉恨了葉棠數年。
從有記憶開始，葉嬌就被葉棠壓了一頭。
葉棠比她美貌、聰慧。還是嫡出的身份。
冀州人士每每提及葉家的女兒，所有人只知葉棠，卻無人識她葉嬌。
明明都是父親的女兒，僅嫡庶之別，可仿佛她要被長姐壓制一輩子！
她憎恨長姐，比誰都盼着長姐不得善終。
葉嬌身後領着兩名婢女，看得出來，她不久之前精心打扮過，發髻梳得一絲不茍，雖是穿扮精致，但過于浮躁奢華了些，像費盡心機引人目光的花蝴蝶，豔俗不已。
她正要往前院去。
葉嬌的目的已十分明顯，去今日登門的兩位貴公子面前露個臉。
此刻，數丈開外的地方，曉青城藏在朱欄後面，眼底一片冷沉，低低自言自語，道：“就你？也配和大小姐比？！”
曉青城不知從何處拾起一塊石子，在指腹間摩挲了幾下，眼看着衛嬌即将路過荷花塘，他指尖石子射出，直直砸中了衛嬌的膝蓋。衛嬌吃痛的同時，身子不受控制的往一側的荷花塘栽去。事發突然，葉嬌身邊的婢女毫無防備，眼睜睜的看着二小姐跌入塘中。
北地少水，葉府的荷花塘也是大費周章才建起來的，塘水不深，水底泥濘。葉嬌落水後一陣撲騰，很快攪渾了塘水，一身的精心打扮化作烏有。
曉青城看到這裏，鳳眸眼梢的神色陰鸷冷凝，這才繼續款步往前院走去。
得知女兒落水，柳氏強撐着虛弱的身子，也要親自料理此事，還封了所有人的嘴，不允許任何人将二小姐落水的事傳出去。
柳氏已經開始做白日夢。
她幻想了自己成為平妻後，女兒也順理成章貴為嫡女，屆時，以葉家的財力，女兒高嫁的可能又多了幾分，搞不好還能嫁得乘龍快婿。柳氏幼時家中苦寒，被親生父母發賣窯子，後來幾經周轉，才被葉崇山帶回冀州，其中曲折艱辛，唯有她自己知道。
柳氏對出人頭地、榮華富貴，有着執念。
但她似乎早就忘了，葉崇山才是她此生的貴人。她為了得到葉家的一切，已經不惜背叛她的貴人。
葉嬌換了一身衣裳，在柳氏面前哭哭啼啼，落水一事，讓她受到了不
小的驚吓，奈何，母女二人毫無證據，不能指明是旁人所害。
葉嬌哭訴：“娘啊，您可一定要替我做主！您如今生了弟弟，您說什麽，父親都會聽從的！”
柳氏卻道：“事情若是鬧大，會壞了你的清譽，對你日後高嫁不利。我兒啊，且再等等，等為娘成了平妻，你可就是嫡女了，屆時，別說是冀州的青年才俊，就是京都的宦官子弟，你也能嫁得！眼下這點小事，不必放在眼裏。你我母女二人得眼光長遠。”
柳氏的話，果然安撫了葉嬌。
她忽然就想到了從未謀面的衛世子與霍少将近。
即便還沒見上人，葉嬌已經開始做起春秋大夢。
姨娘即便成為父親的平妻，但也只是商賈之妻。
可官宦人家的妻子，便就是貴人了呀！
葉嬌嬌羞一笑，少女懷春，怦然心動：“娘，倘若我所嫁的夫婿，比長姐的夫君強大，是不是意味着，我日後便高長姐一等了？”
柳氏滿目野心：“那是自然。你長姐哪能及你命好。”
葉嬌一臉期盼，方才的悲憤，煙消雲散。
衛子衍人狠話不多，霍晏禮也并非擅長酒桌應酬之人，這頓洗塵宴成了葉崇山的獨角戲。
葉棠也在場，見衛子衍與霍晏禮都吃得差不多了，她特意說：“二表哥、霍少将軍，我已命人備好廂房，你二位在葉府，萬不要客氣。有任何需要，讓青城去操辦即可。”
霍晏禮起身致謝，他實在不喜葉家家主的客道。
衛子衍但笑不語。
曉青城也料到酒饋吃得差不多了，這便過來聽從差遣。大小姐讓他安置好衛子衍與霍晏禮，他自是要照辦。
當下，衛子衍與霍晏禮皆離席，跟着曉青城往廂院方向去。葉棠也親自陪同在側。她沒有将自己視作深閨女子，而是葉家的少主。兩位貴客皆是她的相識之人，她自是要招待周到。
葉崇山站在廊庑下，一路目送，雖被衛、霍兩人敷衍對待，但也不妨礙葉崇山想進入京都上層的決心。
這廂，四人走在去廂院的路上，曉青城循序漸進的介紹葉家府邸，字裏行間皆流露出對葉棠的敬重。
“葉家的老宅雖有百年之久，但真正開始擴建修葺，是從幾年前開始。府上各處的布置、規劃，都是我家大小姐親力親為。大小姐雖是女子，但對建築構造也頗有涉獵。這世上，幾乎沒什麽事可以難住我家大小姐。”
曉青城一臉與有榮焉，他笑起來，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這麽大的郎君看上去陽光俊朗，似是沒甚麽心機。
霍晏禮聽得認真，但每每聽見“我家大小姐”幾個字，便會覺得有些古怪。
衛子衍也同樣淡淡笑過。不過，他這人笑起來才更是蕭瑟。
繞過亭臺樓閣、廣廈廊庑，又路過一片密集的竹林，這便到了廂院。
曉青城自作主張，說：“衛世子、霍少将軍，這座廂院分東、西廂房，您二位各住一邊。”
年輕男子一臉笑意，殊不知，他早已看出衛子衍與霍晏禮不合，這便故意将他二人安頓在同一座廂院。
不多時，幾名婢女端着托盤魚貫而入，托案上擺放着男子洗漱所用的一切物品，總之，無一處不細致周到。
曉青城這時道：“大小姐，我安排了四名婢女，衛世子與霍少将軍身邊各兩名，方便侍奉兩位貴人。”
一言至此，曉青城擡手一揮，便有四名婢女走上前，半垂首，恭敬行禮：“給衛世子、霍少将軍問安。”
濃郁的粉脂香氣撲鼻而來，再一細看，這四名婢女皆容貌不俗，衣裙也勾勒出了曼妙身段。
衛子衍眸色微眯，将曉青城的用意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向一側的長安：“帶着這些東西，你一人随我進屋即可。婢女都讓給少将軍。”
“……”霍晏禮也不曾與女子相處過，雖在邊關身經百戰，但還是個純情男子，也道：“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
霍晏禮接過換洗之物，也轉身徑直邁向自己的屋子。
庭院中，幾名仆從面面相觑，葉棠好看的粉色櫻花唇溢出一抹淡淡笑意。
嗯……
這兩個家夥都符合她擇婿的标準。
但委實遺憾，她只能挑一個，也只能是衛子衍。
“大小姐……這可如何是好？”其中一美婢詢問。
原本，她們得知自己要伺候貴人，還歡喜雀躍了片刻，不久之前特意好生打扮過
葉棠輕擡手，面上神色不明：“既然二表哥與少将軍無需你們伺候，你們幾個便回去吧。”
四名美婢讪了讪，唯有遺憾離開。
曉青城眼底的神色冷了冷，在無人看見的地方，他眼底掠過一抹銳利鋒芒，舌尖頂了頂口腔內壁，像蟄伏在暗處的野狼，但轉瞬間便笑着對葉棠道：“大小姐，您長途跋涉歸來，今日也早些歇下。”
葉棠哂笑一聲：“不急，父親必然有話與我說”
曉青城附和：“那我陪大小姐一道回上房。”
“好。”
主仆二人離開了廂院，西邊屋子的窗棂後方，衛子衍收斂神色，指腹摩挲着托案上的錦緞華服，薄唇微抿。
長安咧嘴一笑：“世子爺，這葉家實在富庶啊，也不知表小姐日後會嫁給哪個男子，那人當真是拾到寶了。”
不知為何，衛子衍覺得這句話讓人十分惱火。
“閉嘴。”
長安：“……”
果然，葉崇山在靜等葉棠。
因着衛子衍與霍晏禮的緣故，素來風風火火的葉崇山，脾氣變得格外溫和，堆了一臉笑意：“棠兒啊，你這次歸來，大概要待多久？”
葉棠得罪了曹屠，總歸是不能繼續留在冀州，免得給葉家招來大麻煩。
聞言，葉棠忍不住笑了：“父親，這裏是我家，我難道不能久居？”
葉崇山一噎：“你這孩子，你自己犯了什麽事，你自己心裏難道不清楚？父親也沒有辦法呀，那曹屠就是地頭蛇，還有京都的權貴護着。”
葉棠內心不禁冷笑了幾聲，但面上不顯：“父親說得是。”
在衛子衍徹底拉下曹閹一黨之前，她自是要謹小慎微。
葉崇山這便開始提及正事：“棠兒啊，你如今有弟弟了，想必你定十分歡喜。你弟弟可是咱家唯一的男嗣，這今後便是你的倚仗。你也知道，父親的這個兒子來之不易，總不能讓他是庶出身份。父親打算等到你弟弟滿月，就擡了姨娘為平妻。棠兒，你素來懂事，定會贊成父親此舉。”
“等到明日，你去一趟祠堂，祭拜你母親，将此事告知你母親一聲。”
葉棠：“……”
這個糊塗父親，氣煞她就算了，還想将她母親氣到詐屍不成？！
葉棠掐了掐指尖，告誡自己不可輕易動怒。
小不忍則亂大謀。
葉棠莞爾一笑，但臉上笑意不達眼底：“柳姨娘從前是什麽身份，父親豈會不知？煙花柳巷出來的女子，無根可尋，給父親當個妾室，給父親解解悶兒，已經是擡舉她。父親好歹是冀州首富，名揚天下，若是讓旁人知道，父親的妻，是出自青樓，只怕會被贻笑大方。”
葉棠的話，讓葉崇山的臉色僵住。
葉棠順勢又說：“棠兒也委實心疼剛出生不久的弟弟，誰也不願意有一個出身不體面的母親。”
葉崇山猛然驚覺：“這……”
葉棠唇角噙笑，出謀劃策道：“不如這樣，去母留子。父親另娶一個清白人家的女子當續弦，再将弟弟放在繼母名下，不就行了。”
葉棠笑意盈盈，似是真心實意。
葉崇山愣了一下，竟是一口應下：“甚好！棠兒啊，你不愧是父親的好女兒！”
葉棠：“……”父親竟然一口答應了。呵，看來，父親對柳氏的感情，也不過如此。
葉棠離開堂屋時，看見一婢女鬼鬼祟祟往後宅走去，她唇角笑意更甚。
去吧……
去告訴柳氏。
讓柳氏知道，她在父親心目中，是如何的輕如鴻毛。
曉青城一直在廊下靜等，見狀，便問了幾句，待葉棠言簡意赅說完。
曉青城眼底溢出一抹光。
不愧是他的大小姐。
“大小姐是故意為之？”
葉棠輕笑：“我不過就是試試父親，誰知，父親根本不在意柳氏死活。柳氏必然在父親身邊安插了人，一旦讓柳氏得知父親不會保下她，她就會撕下一切僞裝，與她那情郎會聯手對付父親，争奪葉家家業。屆時，便是你我将柳氏等人一網打盡的時候。”
曉青城很會讀心，附和說：“那咱們就靜等柳氏折騰，最好是盡快就反起來，趁着衛世子與霍少将軍在葉家期間，讓他二人成為大小姐的助力。”
葉棠但笑不語。
的确，衛子衍和霍晏禮這兩人，是她這次成事的關鍵。
葉棠走在長廊上，她的臉掩映在一片浮光之中，隐隐灼灼之下，臉盤明豔，眼底野心勃勃。
先解決了柳氏，家主令的事，後面再說。
若是父親一心要擡柳氏為平妻，葉棠就不會是這個态度了，她一定要當上葉家家主。
可父親卻并非在意柳氏，他想要的，只是一個傳承人，葉棠便不打算對父親趕盡殺絕。
她總有一天，會讓父親知道，女子也可以傳承家業。
只要她願意，她也可以做的比男子更好。
她甚至很想看見父親懊悔不已的那一天。她更想向全天下人證明，女子當真不比男子差。父親這麽多年一直都想要一個兒子，可他何曾想過，他的女兒，也可傳承葉家的百年祖業！
“青城，這些年來，幸虧有你在側。”
曉青城每次被誇，都會撓撓頭：“大小姐，我的命是你給的，便是大小姐讓我去死，我都不會皺一下眉。”
葉棠嗔了他一眼：“傻子，我豈會舍得你去死。我要你陪着我，一路走向最巅峰，屆時，世上再無人可以欺壓你我主仆二人。”
只是主仆麽……
曉青城配合着笑了笑，垂在廣袖下的手握了握又松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