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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離

生離

殿外青磚石梯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被巍峨的宮殿襯托着,模糊了邊界。

早朝剛下,被內侍引着從殿門口出來的謝錦生就瞧見這一幕,一時也定了神。順着高牆移眼他發怔地瞅着,朱門金漆,飛檐鬥拱,倒确是有着能讓人為之赴死的宏偉。

想來也是,再次踏入盛京,已闊別許久。驟然歸來,也是多了幾分疏離的局促感。

“謝将軍。謝錦生!”後頭人喚了聲,謝錦生餘光瞥去,是梁府的人。眼下思緒流轉,快步走着未應聲。朝堂上慣愛拉幫結派的主兒,他也唯恐沾上半分。

忽而肩上一沉,那人手已覆上嚷了句“謝将軍怎的不理人,我可是念你初入盛京,打算帶你去尋樂子呢。”

謝錦生側了側身狀似不經意避開他搭上來的手。那人也沒太在意,依舊緊靠着人自顧自地說着話。

就在謝錦生正苦于無法脫身之時,旁邊倒是插了一嘴進來,“梁二兄可是前日沒被訓夠?竟還想着風花雪月。再者我早前已和謝将軍約好,不若你下次?”許初憶挑了挑眉,搭上了謝錦生的右肩,謝錦生也由他搭着,親疏之意不言而喻。

梁二擺了擺手剛想開口再說什麽,許初憶卻搶先開口“聖上也已知曉此事。”

徒然被下了面子,梁二臉色一黑,一言不發。望着二人遠去的背影,他心腹猶如火燎舌“好,好,好。如今許氏也敢拿聖上來壓我。”好半天,他才陰着臉才甩袖離去。”

(休沐日)

“兄長,我們還不出發嗎去晚可就遲了呢!”許慈念擡手撩開車簾,伸頭向外瞅了瞅“再等等,還有一人。”“還有人 ?誰啊?”許慈念倒是沒想到兄長還喚了其他人,畢竟兄長一向很少結交朋友不知怎的她心中不由地有一種預感——那人會是謝錦生。

果不其然,馬蹄踏地的聲音噠噠噠地傳來,那人騎着高頭大馬,着一身藍衣錦袍,繡團雲為飾。許慈念望着他高束起的發,随馬颠簸着揚在風中。讓她不由得很想伸手摸摸,看看和自己的頭發比誰的更柔順,但到底她還是沒敢這麽做。

“走吧。”見人已到齊,許初憶一聲令下,勒着馬繩就往前走…

幾日前的春雨,細細綿綿,泥土還泛着些許濕意。馬踏着濕泥,連帶着土被翻起,噠噠的響聲。素手撩起車簾,許慈念遙遙望了一眼,又耷下了簾子。

許慈念望着車簾上虛空的身影發怔,耳邊又響起那日丫鬟探來的消息。“那位謝小将軍,十二歲随父從軍,征戰五載父親戰死沙場。先皇念其父功績特許大葬,又封其為謝小将軍,謝小将軍帶父遺體歸鄉守孝後又從诏與其母一同入長安。”許慈念聽完,心中一陣酸澀,即使是不上戰場,便是從那閑暇之餘偷聽的談話中,她也是知曉征戰的艱辛已非常人所能忍受,又豈是區區五載能輕飄飄蓋過的,再加上父親的戰死,亦非常人所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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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大将軍當年自請去守邊塞或許是看清了朝堂上的口誅筆伐永遠不如塞外的厮殺來的幹脆,可如今卻…想來為國捐軀也是他心之所願吧。

“籲”一聲令下,驚的許慈念回過了神,車轱辘也不再轉動。丫鬟在一旁側掀起車簾,許慈念好半天才扶着手下了馬車。

她擡眼望去,不大的山門卻盡顯巍峨,盤根錯節的枝幹虛掩着牌匾——了無寺。伸手撫開丫鬟準備的帷帽,低聲說了句“母親尚且不知,替我保密就好。”丫鬟似是還有話說卻也被一眼看了回去只好轉頭望向許初憶,他自是不冷不熱的來了句“小心母親知道又罰你抄書。”

許慈念才不管回去如何,自是當下快樂重要,朝後頭一行人揮了揮手,就捏手提着衣裙跨步進去了。

一入眼,寺內生有兩棵銀杏,立于銅制圓形香爐兩旁,枝葉扶疏,頗為繁盛。香爐置三足而立,兩側設有爐耳,通身雕刻着萬字紋,分外沉寂肅穆。

許慈念不由腳步慢了些許,松開了捏着裙擺的手,端正身子伸頭望着,許初憶他們也就慢慢在後頭跟着。

大概是來的過晚,寺廟內人不太多,只有零散的幾個香客。許初憶尋着香客的方向望去,來敬香的人大多都到那處請香祭拜。他拍了拍走在前頭謝錦生的肩,沖他朝那處努了努嘴,謝錦生了然,轉頭望了望許慈念的方向,開口喚她卻不知想到了什麽并未出聲。他又轉身同許初憶說了一聲,讓許初憶先去,他喊許慈念就來。

許慈念在寺廟內逛着,看到了一群人圍在一堆聊着,她好奇心頓起,貓着身子慢慢往旁邊挪去。

“你說這寺廟靈不靈啊?”

“當然靈啦,我許的三回願都實現了,你說靈不靈?”

“真這麽靈?你都許了什麽願?”

“願覓良人,願結良緣,願共白頭。”那許願女子笑着,連同臉上半大的胎記也在陽光的照耀下仿若活過來了一樣,平平填了些不真實感,許慈念也像是被她的幸福感染了一般,彎起了嘴角。

謝錦生走來,瞧許慈念俯身聽着,倒是一副做賊心虛樣。風吹起她束發的綢帶,他伸手去捉卻又被風吹的揚起。

他放下了手,輕拍了下許慈念的頭,許慈念慌的轉頭,以為自己偷聽的事情被人發現了剛要解釋,就見謝錦生盯着她瞧,一臉笑意,古怪的很。

謝錦生瞧她眼睛都瞪圓了,忍不住開口吓唬她,“阿念這是在偷聽嗎?”許慈念發現自己被抓個現形,自是不認,顧左右而言他,打算把這事給忽悠過去“誰讓你叫我阿念的,我們可沒熟到那種地步。”

謝錦生也由她,順着她的話接了下去“我同你哥哥皆在朝為官又是摯友,叫一聲阿念也不過分吧。”許慈念還想說兩句卻又在腦中捋了捋,謝錦生官職确實是比兄長大,嘟囔了幾嘴又不說話了。謝錦生也不再逗她,拍了拍她的頭道,“好了,走吧,你兄長還等着我們呢。”

許慈念內心有些抓狂,頭發要亂了,清晨剛紮好的!她氣沖沖的越過了謝錦生走在前頭,走了一會停了下來又道,“你來帶路。”謝錦生是想忍住不笑的,可看到許慈念略顯淩亂的發型和微怒的臉色,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來,仔細想來這幾日也是在她身旁笑的最多,鮮活的,靈動的。

等兩人一前一後走到許初憶身邊時,許初憶早已請完香等在一旁,應是等的頗久了些,面色不虞。許慈念立馬換了副臉色,蹦蹦跳跳的走到許初憶面前,一副讨饒模樣道,“兄長受累了,可有請阿念的香?”

“我若是替你請了,那你敬香是不是也得我去替你啊”許初憶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謝錦生在一旁插了一嘴,“阿念,請香從來都是要自己請的,不然佛可是不會實現你的願望。”俨然一副知心兄長的樣子。

許慈念這時候真的很想上去掐一把謝錦生的臉,治治他這副可惡模樣,剛打算上手被許初憶一句話喚清醒了,“你們也快去請香,已經誤了很多時辰了。”許慈念腦袋清醒了些許,再如何打鬧,謝小将軍也不是她可以冒犯的。她就老老實實的跟在謝錦生後頭去排隊請香去了。

好在人已不多,隊伍也井然有序,終于到謝錦生請香了,許慈念不耐還是趁他彎腰之際,挪出腳,輕踩了他的衣角後擺,留下一個灰灰的鞋底印。許慈念等了半分,瞅見他沒回頭,應是未察覺,趕忙收起腳,隐在裙擺中,規規矩矩的端站着,等待請香。

待兩人都請好香,三人朝大殿走去,大殿外已有小沙彌候着,引香客入殿敬香。順着沙彌指引,他們從偏門而入,跨過門檻才得見佛像真身。

它端坐高臺之上,似是聆聽,似是旁觀,抱一副悲天憫人樣。謝錦生原是不太信神佛的,後邊的許慈念倒像是瞧出了他的不信一樣,鬼鬼祟祟的踮起腳俯身小聲道,“別不信,我聽到的!”

謝錦生又想發笑,無關其他,上一秒還記恨自己的小姑娘下一秒又和你消息共享,很難不讓人起逗弄的心思。

許慈念可不是這麽想的,她自認為自己剛剛踩了他一腳,算是氣也消了仇也報了,也就不記在心上。

擡頭看見謝錦生還盯着她發愣,頓時覺得沒了興趣,頭一擺便不再理他。許初憶在前頭兩耳不聞窗外事,自顧自的敬香,謝錦生雖說不信,但當他立于佛像之下時也難免心生意動,舉香至額 ,以香達信,盼真靈下,通達九天。

三拜,“願母親康健。”

許慈念跟在後面有樣學樣,心中默念“願父母安康。”

待許慈念敬完香,從偏門慢悠悠出來的時侯,許初憶已先一步尋住持去了,謝錦生也一溜煙沒了蹤跡,只留下個丫鬟聽命領着許慈念在寺內到處閑逛,兩人就左左右右前前後後把寺廟給逛了個遍,也沒見那兩人回來,就在許慈念不耐之際,寺內雨聲漸起。

古黃的牆,青灰的脊,飄渺墜落間,朦胧感漸起,是紗是布,尤不清。

許慈念也不再閑逛,拉起丫鬟道,“你順着謝小将軍走的方向去尋他來,我去找兄長。” 說完也不等丫鬟回答,就跑了出去。

跑了幾步,漸生累意,許慈念停了下來緩緩走着,好在雨勢不大,似霧,絲絲縷縷連綿不斷,又走了一會兒許慈念的發梢已被雨浸潤着結出了綿密的網,自帶了幾分飄渺感。

驀地,許慈念遠遠望向的那處橫生一條小徑,曲折上沿,雜草叢生,應是少有人走,兩旁青苔遍布。許慈念想也沒想就朝小徑走去,越朝上走視野也越發開闊,一座小亭映入眼簾。

雨霧籠罩着小亭,瞧不太真切,只能隐約看見亭內站有一人。許慈念邁步走去,“竟是謝錦生!”內心驚訝道。

她想喊他離開,但上前張開的口卻吐不出半個字,他半身立于亭內半身置于亭外,任由雨飄着,不知在虛空的望着什麽,悲寂淋了滿身。

許慈念好似也被染了幾分傷痛,她突然很想問問看他許的願是什麽,若是…若是可以的話她願試着幫幫他。

兩人就這樣靜默地站了好半天,謝錦生像是早就知曉她在這裏一般,開口問起她來,“你說,我為之堅持的該是什麽呢?” 許慈念也不太明白所以未曾開口,謝錦生倒是轉過身來道,“是我糊塗了些,問你這個做什麽。”

說罷他拍了拍被雨沾濕的衣袖,走到許慈念身邊,伸手舉過她頭頂,想替她遮擋些許飄飛的雨絲,許慈念心中突然一陣哽咽,她拉開謝錦生的手,從他身後推了他一把聲音有些低低的說,“走吧,我們該回家了。”

走出小徑回到寺內,許初憶已經領着小厮在前頭向他們倆揮着手,而後他又朝謝錦生他們跑了兩步,瞧見許慈念興致不高,還沒開口問,謝錦生先一步開口,“是我的不是,讓阿念不開心了。”許慈念擡頭看他,又望向許初憶擺了擺頭道,“不怪謝小将軍,是我想回家了。”

許初憶望了眼許慈念垂着的腦袋,接過話道,“我們這就回家了。”三人又乘着馬車離開了寺廟,一路無言。

自從許慈念從寺廟回來之後就一直興致缺缺,饒是以前最讨厭的教習也沒了翻牆出去耍的意思,就支着個腦袋盯着窗外發呆,先生是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原先是趁其不備偷跑出去,如今是端正坐着了但魂卻又不見了。許夫人還因此開心了好一陣,先生也只能在一旁點頭陪笑,倒是巴不得這位祖宗能學進去一點,也好過将來一問三不知。

“堅持的是什麽呢?”許慈念喃喃出聲,眉頭緊鎖在憂慮着什麽。“什麽”先生放下了手中的書,擡頭望向許慈念問道。許慈念也一愣,似是沒想到自己問出了聲,于是索性開口問先生道,“先生,你教導的學生不知凡已,但未必個個學有所成,且不論他們是否用心,若是碰見的都如同我一般,敢問先生你為之堅持的是什麽呢?”

這話一問出确是叫先生震驚了,不全是因為許慈念突如其來的發言提問,也是因為這一問恰巧點中了她當年的從教之心。

她緩緩踱步走着,靜默無聲,就在許慈念覺得自己的問題太無理快要放棄時,先生說道,“随心而為”,而後又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越過軒窗,她眸光微動,枝頭新葉初生,一如經年,他人尚且不知時。

年少時,縱使她飽讀詩書,可無奈有男尊女卑的荒唐制度,又有女子不入仕的可笑說法,未曾想到頭來女子的為民生,為社稷竟是他們口中不安分?空有滿腔抱負卻不得施展,多可笑。

忽而,她回頭,望向許慈念的眼神裏好像說了很多又好像什麽也沒說,只是望着她,望向當年懷揣赤忱熱愛的自己。白日風急,透窗而入,罩着許慈念如畫的眉眼,她又憶起了那日亭內謝錦生問她的話,不知怎的,許慈念覺得這時的先生和那日的謝錦生在此刻竟如此相似,問題在此刻也已經有了答案。

又接連不斷下了幾天的雨,院內栽的垂絲海棠開的更盛了,遠遠望去,葉茂花繁,許慈念就蹲在地上撿着掉落的花瓣玩。

許初憶卻尋到院子中來,眉頭緊鎖,許慈念問了一嘴才道原是朝中局勢本就不穩,塞外又突發動亂,梁家此次卻撒手不管,推三阻四,舉薦謝小将軍出征讨伐。許慈念心中一緊,聲音都格外大了些,“聖上可曾應允?”

“聖上何曾管的了此間事,只得全交由太後定奪,太後定下了謝錦生于明日出征。”許初憶說着也帶有幾分氣憤,拳頭都捏緊了三分。

“明日?怎麽如此快!”許慈念聲音都因為激動而扭曲,許初憶的一句刻不容緩又止住了嘴。

那晚,許慈念輾轉難眠,她也不曾想到在悄然流轉間自己的心居然發生了變化,她只是有些擔心謝錦生。她想若去的是兄長她也會如此緊張,而謝錦生也只是把她當作一個小輩一樣喜愛。

第二日,許慈念還是央求着兄長一同去送了謝錦生,謝錦生也很意外她的到來,透過人群,謝錦生朝她點了點頭,許慈念明白他在對自己表示感謝。終于站了有好一會兒,謝錦生利索地邁步上馬,勒着缰繩坐于馬上,又向後望了一眼城樓後,一聲令下,離開了。

直到謝錦生的隊伍成了天邊的一抹小黑點,許慈念才跟着兄長背後離去。在那麽多送行的人裏,她也只是其中之一,她和誰都一樣盼他早日獲勝歸來,她又和誰都不一樣,少年将軍,道不盡的憐惜。

天陰陰的,沾濕了衣裳,不知是下雨了還是淚濕了。轉眼春去秋來,院內的海棠結滿了果壓枝頭,塞外大半年的征戰也終于接近尾聲,不日後謝小将軍将從昭返京受封。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許慈念還在樹下仰着頭和丫鬟讨論這海棠果是該做成蜜餞還是該釀酒。“嘩—”的一聲,手中的籃子落地,紅果子撒了滿院,許慈念的心也像落地果子一樣翻滾跳躍着,激動又不安。

瞧着許慈念的動靜,許初憶眼睫微擡,眸子中多了幾分疑惑,但好在也沒在意太多,只當是對大戰告誡的喜悅又或是對朋友勝利的開心。

他轉身一仰坐在了樹下的躺椅上,晃蕩着雙腳,又是一副不正經的模樣,嘴裏還念叨着該送什麽賀禮恭祝謝錦生大勝。好半天的時間裏,許慈念都不說話半蹲在地上拾着果子。

數日後謝錦生歸朝,聖上龍顏大悅,賜了不少绫羅綢緞,金銀珠寶還許了城內近皇宮外的一座府邸,一時間謝府風光無兩。歸朝夜京中酒肆內,梁二穩居上座,手舉杯眼神睥睨,嘴角卻含笑地同官員們推杯換盞,上下半張臉宛若割裂着。

而謝錦生在堂下坐着冷眼瞧他們,打着為他慶功的名號喝的酩酊大醉,拍着胸脯嚷着從今以後皆共患難,好似當初編排嘲弄的不是他們。

謝錦生不願也難以虛與委蛇,起身離座朝店外走去。剛走出去沒幾步,後頭就有人拉了一把,謝錦生擰着眉回頭,以為是梁二他們發現了他的離席正感不耐時卻不想回頭看到了許初憶,後頭還跟着矮他一個頭的許慈念。

許初憶也正意外着在街上碰見了謝錦生,原本他忙完了公事回府休息,但奈何阿念是個閑不下來的性子,非要拉着他到街上轉轉。

兩人走了有一會兒,還是許慈念遠遠瞧見背影像才開口和許初憶确認。眼瞅着謝錦生越走越遠,許初憶才上前拉了一把,謝錦生看過來的臉色吓了許初憶一跳,心想着謝錦生不像是有了戰功就看不起朋友的人,但拉他的手還是下意識松開。

街道上人聲鼎沸,兩人對立而站。夜裏的秋風涼,吹的許慈念緊了緊身上的衣服,但好在夏末的餘熱仍在,盡數散卻了謝錦生眉眼的冷淡。他不再壓着眉,開口解釋道,“梁府替我擺了桌宴我不愛,所以跑出來了。”

“我道你為什麽看着這麽不耐煩,原來又是梁二那家夥,之前他就愛仗着家大勢大到處擺譜。”許初憶語氣有些恨恨的。

“他貫是喜歡編排欺辱家世不如他的,好在有你這次的大捷讓他閉了嘴。”許初憶話剛落地,面前的人群中突然吵嚷了起來,圍成了一圈。

三人擠在人群中看去,也真是巧了,不正是梁二那厮,他腳邊還趴着個男子,模樣端正清秀,衣襟卻拉扯地不像樣子,兩人一站一跪,路人口中的三兩句話也不難聽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

“那不是林家的公子林淮嗎?”許初憶瞧見那男子的臉說,

許慈念緊接着問了一句“可是前些天被貶的林大人之子?”

許初憶也來不及解釋,眼瞅着那人又得挨一腳他忙扒開人群跳了出來,“住手!”但還是晚了一步,林淮結結實實地受了一腳,本就是文弱之人,更別說被人發狠地踢出去半米多遠,林淮狼狽地蜷在地上,直不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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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二不解氣還打算再給一腳不料被人攔了回去,謝錦生一閃身擋在了林淮面前制止了梁二的動作,許初憶乘着這個空檔扶着林淮站了起來,不憤地回,“梁二你這是在幹什麽?當街毆打官員你是嫌命活得太長了嗎?”若是在平時,梁二自然會收斂些,但今日他飲了不少酒,情緒上頭他嗤笑一聲,“許初憶,許大人,從前我敬你三分給你面子,但如今你未免管的有點太寬了吧。”說着他身形微晃,顯得一副不勝酒力要摔倒的樣子,面上的頤指氣使一如往常。

梁二穩了穩身複而又開口,紅白開合下宛若張着血盆大口,青面獠牙“還是說許家已經能越過我梁府了?” 許慈念聽的心裏猛地震了一下,直打鼓,她上前想揪許初憶衣服示意他別太沖動。

當今把持朝政的太後乃是梁二的姑媽,即使他們明面上不敢如何,也難保背地裏不使小絆子。

許初憶一時也沒說話,斟酌着代價,被他攙扶着的林淮搶先開口,聲音微喘,應是傷的不輕,“梁公子,今日我好好的在路上走着,是你無端撞了過來踉跄了幾步,如今你打也打了氣也消了,他們不過是替我打抱不平了幾句,也就此放我們離開吧。”

“你算什麽個東西,爹都被罷黜了還敢滾出來,我若是今天就是不肯放過你你又能如何?”梁二眯眼笑着,口中的話殘忍至極

“不過也不是沒可能。”就在衆人以為他能松口時,他擡起了腳,轉着鞋子道“今日人多,你瞧瞧,瞧瞧,我不過前幾日穿的新鞋就被踏髒了,不若你來幫幫我?”聲調婉轉,仿若蛇吐信。

林淮漲紅了臉,一向挺直腰板的文人風骨怎麽可能允許他做這種低人一等的事情,更何況還是給本就喜好欺辱他的梁氏一族。

周圍一開始對着梁二指指點點的百姓也紛紛噤聲,個個人精一樣,達官顯貴都惹不起的人他們自然是能躲多遠就多遠,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惹禍上身。

謝錦生凝視着眼前的鬧劇,他知道他大可以也開口阻止梁二的行為,但他腦中亂作一片,只剩迷茫和困惑,什麽時候起家世強的可以欺壓家世弱的?身份地位又如何成為了欺負他人的免死金牌?

謝錦生突然想起了他的父親,那個一生都活在沙場上的人。哪怕再多的官職加身,他戎馬半生守護的不正是一方弱勢群體嗎。

許慈念在人群中被推擠着,早就已經聽不下去了,扒開人群沖了上去。她拉起準備低頭的林淮,聲音冷硬又堅定“擡起頭來,無錯便不認。你得自己把自己當個東西。罷黜又如何,少年志高,路且長着呢。”

一聽有女子的聲音,梁二的酒都醒了半分,揮手擺開立在他兩側的人“哪兒?姑娘在哪裏?”

許慈念嫌惡地離他遠了半分,又出言嘲諷道“梁公子這十足十的派頭,險些讓我以為是聖上親臨。謝大将軍要是知道他昔日守護的山河還有你這樣的腌臜玩意兒存在會不會後悔?”眼神對望的瞬間,謝錦生錯亂的思緒被看穿,避無可避。

頓了好一會兒,許慈念移開眼,眼神淩冽如劍“不,他不會,謝将軍他不會的。兵甲圍城,提槍負劍。如果萬千黎民是他陣前迎敵的因,那麽如你之臣便不會是他鳴金收兵的果。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

許慈念擲地有聲的兩三句好像借着光叩入了謝錦生的心中,奪人魂魄。謝錦生看着她的神情竟然有些許怔然。

一邊撇見美人面的梁二哪裏還關心罵他的是什麽,微微站定了身子作勢上前。許初憶眼睛盯着他的動作,伸手要攔,謝錦生同時也一個跨步邁上前擋在許慈念身前。

梁二看着這左右兩大護法撇了撇嘴,心莫名不爽,因着身高略矮于謝錦生,使得他被謝錦生用眼神睨着卻又不好說什麽。逢他剛受封的時候,他梁二就是再蠢也斷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和謝家過不去。所以在謝錦生開口要他放過林淮時他也很識時務地沒有多做糾纏。

鬧劇結束後,人群也都一窩蜂散了。許初憶看向一旁靠着牆走不動道的林淮,又望了望被擋在謝錦生身後的許慈念。

最後還是決定自己送林淮回林府,托謝錦生送許慈念回家。目送着許初憶攙扶林淮離開後,兩人并排走在街道上。

初秋送來的涼風習習,蕩起兩人的衣襟糾纏離分,他們就這樣靜默地走着。許慈念想,生命的盡頭也合該是這樣的靜谧安逸。她偏頭看他,記憶中常高束起的發被全部挽起,她望着細數着謝錦生的陌生,從眉到眼。

五個月的戰役結束後,一紙诏書回來的是謝錦生,留在沙場上帶不回來的是謝小将軍。思及此,許慈念垂着頭心裏兀自蔓延着一股悲傷。

身旁的謝錦生早已察覺到許慈念的注視,只是不曾想她會有意料之外的傷感。見許慈念低着頭眼貼着鞋一步步跟在自己身邊,他思索着明明對自己來說她就像個半大的孩子,為何在身邊卻有着意外的妥帖之感。

漸漸步伐放緩,許慈念似有所感朝他望去,面色疑惑像是在問為什麽走慢。謝錦生開口聲音清越一如往昔,“阿念,可有在為我擔心?”許慈念的眼神有一絲的慌亂,而後又鎮定。他就那樣直直地看着,目光透過許慈念的眼直達心底。

這一刻,彼此的眼睛就像是另一種橋梁連接着,口不用言答案輕而易舉。“是的,我在為你擔心。”

“離別那日,我看到阿念有來送行,果然還是擔心我這個啞巴恩人的嘛。”氣氛徒然換了一種暖色調。

許慈念聽到謝錦生提起這事,小幅度的跺了一下腳,語調輕松了些許“什麽啞巴恩人!是你還把我蒙在鼓裏!”話題的轉變讓許慈念萦繞于心的憂慮散盡,也把那些想問卻問不出口的問題止于喉。

秋風止,話題不再沉重。兩人的步伐也松散了許多,許慈念的興趣一下子就被路旁的攤販吸引走了,左摸摸右逛逛,謝錦生也不催就在一旁作陪。

“姑娘可要看看我這簪子?都是上好的貨,別處可沒有,就獨我這一家。”見有來客,商販眼瞅能開張賣力地推薦着。許慈念近前去,挑挑揀揀了一番,還真有個看中了的。

那簪子款式不算特別,但勝在樣式新穎。以鎏金銀片制成花朵,又輔以銀線勾邊,行動間定然靈動異常。許慈念看中後,摸着腰包邊就要買下。

摸索間她停了一瞬,輕而短促地呼出一口氣,靠近謝錦生耳邊小聲道,“謝将軍可否借我些銀兩,來日我讓兄長還于你,今日出門急忘記備銀兩在身上。”

瞧見小姑娘窘迫的模樣,謝錦生有心逗弄,但還是止了心思可不能越過了頭該要生氣了,于是便爽快的掏了銀子。

小販收了銀子,笑的越發谄媚,面上皮肉堆積眼睛都眯成了縫,“來,姑娘你且拿好了,這公子送的定情信物。”

這話一出兩人都愣在原地,還是謝錦生先一步回道,“莫要亂說,這位姑娘還未及笄,我拿她當妹妹看待。”許慈念抿着嘴巴立在攤前,拿簪子比劃着往頭上戴的手一頓複而簪上,沒有出聲。

小販用手作勢要打嘴,連忙向二人告罪,“怪我眼拙,光想着過幾日便是七夕節,一時糊塗了,我給二位賠個不是。”

這一次,換許慈念先一步謝錦生答,“無事,我與他本就相差甚大,自是不可能的。”窺見這動靜,小販也不敢再言語默默當着背景板送二人離開。

買下簪子後,兩人都很默契地沒有再提剛才的事情。許慈念又四處轉了轉,沒了再逛的心思,攏着袖子和謝錦生前腳搭後腳的一同走回了許府。

在府內安安份份消磨了幾天,許慈念才好不容易被允許在七夕燈會節岀府,一跨出府門許慈念就撒丫子一陣竄,丫鬟阿素在後頭疾步追着。

主仆二人岀府時太陽才日落西山,尚且有光。忽憶起昨日晚間,許初憶當值歸家時,許慈念已早早侯在院內石桌旁,泡着茶等了老半天才得見人回。

茶香漸濃,許慈念擡手倒了杯推至許初憶面前,一臉殷切略微斟酌開口道明來意。許初憶進院瞅見自家小妹倒是一臉不驚奇,他頗為悠閑,坐在桌旁品茶,又高深莫測地看着許慈念。

無一例外,向來央求母親不如意時,她這位好妹妹總愛來陪他“說說話”。

皆是因着自己的開口能讓母親的态度松上三分。許慈念好說歹說了一番,終于在雙方敲定了交易後,許慈念才蹦跶着離去。

夜色如許,少見的亮着幾顆星,明月高懸于頂,皎皎無瑕。擡頭望繁星搖曳,低頭見浮華人間。廊檐下垂着暖黃的花燈随風擺着,斯人耳語,螢燈夜游。

長街上,攤販高聲吆喝,行人三兩結對,熙來攘往,好不熱鬧。

“阿素,快來瞧瞧這對珠釵,樣式尤為精巧,是不是和我案上的那些都不一樣。”許慈念她傾身彎腰伏在攤上細細挑選着,半天才看中了一對釵子急急忙忙喚着在她身後低頭腳踩腳的丫鬟瞧,盼着能找人給自己拿拿主意。

饒是阿素平日裏都和這些首飾打交道,她也實在難以找出它們的精巧之處,最多是能分清什麽場合戴什麽得體,許慈念喜歡哪個而已。

更別提許慈念手上的那對珠釵今天早上還有個相似的放在她左手邊的案上,不過就是少了些珠子,顏色略有不同罷了。

“顏色是頗亮眼些,樣式也是更華麗了。”阿素也學着許慈念的樣子認認真真打量了一會,狀似很中肯的回答道。

得到了認可的許慈念顯然更開心了,眼睛都亮了幾分,忙從腰間的錢袋中擲了幾錠碎銀到桌上,生怕買晚了就錯過了一樣。

長街上人聲鼎沸,交談聲不絕于耳,許慈念同阿素兩人說話的聲音都比平時大了不少,但還是淹沒于嘈雜的人群中。

“公子,夫人都說了你也到了适婚年齡,該琢磨自己的人生大事了,所以特命我今天怎麽也得拉你出來轉轉。”謝府小厮軒慶在謝錦生耳邊念念叨叨。

謝錦生不勝其煩地揉了揉耳朵,腳步加快,想着能少聽兩句也行。怎料軒慶也鬼影似的追趕上來,圍着謝錦生左右轉“七夕至,月老定會賜個有緣人給公子,兩人自會心意相通,白頭到…”話還沒落地就“嘭”得撞上了人。

“诶呦。”許慈念被軒慶說話時手舞足蹈的動作打着了後腦勺疼得喊了一句,面帶怒色轉頭正要看看這膽大的家夥是誰。

“謝将軍!”許慈念面色一瞬間由陰轉晴,眼底閃過輕微的詫色後眼睫微擡,眼睛亮晶晶的直視謝錦生,眸若清泉,俨然一副少女樣。

軒慶睹見這一幕哪能不清楚,眼睛滴溜一轉心想這姑娘是和自家公子認識,在旁邊陪笑開口,“瞧我一時眼拙手笨的,竟傷了姑娘,在此給姑娘告罪了。”

許慈念微抿了下唇,輕搖着頭示意他不必在意,自己本就沒傷到實處,不過是挨了一下,這又是謝錦生的仆從,再者也已賠罪,她便也沒再追究什麽。

了了這一事後,許慈念昂着頭瞧他。四目相對的瞬間她錯開了眼,慌亂間她還沒來得及看清謝錦生的神色,就只記住了他衣袖口用寶藍色絲線繡的祥雲紋,布料精細如緞,通身華麗金貴地纏着不近人的冷硬。許慈念又喚了句“謝将軍。”聲音又輕又細,在這樣雜亂的聲音裏幾乎微不可聞,但謝錦生還是捕捉到了,他垂頭頷首應聲。

忽然,兩人身後跑出了幾個半大的孩子,互相追趕推搡着,手上還拿着木制的燈籠在人群中穿梭着。

許慈念站在長街中間眼見就要被推一把,旁邊橫出一長大手拉她退了半步,堪堪驚險避過小孩。

“砰砰砰”心髒極速跳動的聲音響起,耳邊喧鬧的人聲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隔在千裏之外。

這一拉使得兩人的距離一下子變得極近,謝錦生的頭一低下巴便能觸上她的發,許慈念的手一攬便可以輕松環上他的腰。

距離的觸手可及讓二人的呼吸都變得局促起來,緊張的氛圍徒然變了味。許慈念壓不住胡亂跳動的心髒,大腦停擺,掌心出了津津汗意,忍不住想往裙後藏。随意在身後蹭了幾下,她又數着心跳壓,待她數到二十七時,終于丫鬟阿素的大叫出聲打破了兩人的氣氛。

“小姐,你沒傷着吧。”阿素一臉愁容上下打量着她。靜止被聲音劃破,反應過來的二人也是一愣,許慈念先一步退開站定。

不知怎的,她伸手推開的同時,錯覺似的好像也觸到了來自另一個同頻震動的共鳴。

還沒來得及細想,許慈念被阿素拉着扭過來轉過去地仔細瞧着,她輕輕拍了拍阿素的手示意她自己并沒有受傷。

拉開了些距離,許慈念沖着謝錦生作揖行禮道謝。謝錦生擡手要攔,原就是小輩且還是好友的妹妹,謝錦生早就拿許慈念當一家人看待,舉手之勞的事情他也沒想那麽多。

許慈念也不扭捏,起身作罷。夜色漸晚,又是一陣秋風吹過,掃落了幾片枯黃的葉,落地無聲。

風裏送來的絲絲金桂香,似有若無,撩人心弦。四面暖黃的燈籠照着,映透兩人的臉。人群穿梭中,他們并肩緩慢地走着,連同歲月都安靜了。

路上和他們一樣漫步走着的男男女女有很多,但在這樣的日子裏出來的,大多眉目有情。

又邁過了一處攤販,許慈念禁不住開口問,面上端作一副不動聲色樣,身子卻緊緊繃着,扯嘴笑問,“謝将軍,你怎麽會在這裏?軍中事務都已辦妥貼了還是約人在此?”

站在二人身後的軒慶等不及快一嘴回,“我家公子是被夫人催促出門尋佳人的。”一句話是解惑又正中紅心,許慈念才洩了緊繃的身子,心弦又像是被人撥動了三分。

不等心定,軒慶快嘴又說,“不若姑娘你可有意…”嘩地一下被謝錦生喝的一聲打斷“多嘴,越說越離譜了,小心罰你軍中受刑。”得了謝錦生的威脅,軒慶可不敢再說,趕忙閉口封嘴,跑回身後,安分跟在後頭。

幾人順着十裏長街一路走,期間多數時候都是許慈念拉着阿素說說鬧鬧,偶爾在鋪子上挑首飾戴飾品抉擇不定時問問謝錦生意見,幾人相處倒意外的和諧融洽。

謝錦生守着她也樂得回答,于他而言,少有的輕松時刻如此刻一般談笑漫步也是極好。

風拂過,樹葉窸窣作響,看少女揚唇淺笑,鬼使神差的他也彎了眉眼。

“公子姑娘好生恩愛,不若來我這個老婆子攤上添些喜氣投個花針吧。”聲音在幾人身旁乍起,環顧兩旁才發覺幾人已身處乞巧長街中心,車馬難行,水洩不通。

每個攤位前都擁着人,一團團一簇簇,蒸巧馍馍,烙巧果子的霧氣騰升,煙繞着燈,燈籠着煙,風吹又散,一派人間煙火的景象。在這樣的環境中,那聲音也未被掩蓋住,可見中氣十足。

順着聲音尋去,橙黃光映照下窺見個五六十歲的老婦人,兩眼深陷在眼眶中,額頭皺紋簇在一起,白發綴着發髻在腦後,人顯得極為精神幹練。身上穿的衣裳雖然老舊但整潔幹淨,就是顏色豔麗了些,尺碼也偏小,一看就不是她常穿的,大概是熱鬧節日讨個喜慶的意思。

聽着老婦人這不着調的話,謝錦生下意識循着聲想反駁又止住,一衆人被老婦人喊的這一嗓子齊齊轉頭望過來,二人像是被喝住了都是一頓。

腦中的思緒繞了一圈又一圈,頂着他們殷切的眼神,謝錦生有些手足無措,偏這情景又不是帶兵打仗,他真是無計可施。似是妥協了又或是想通了一般,謝錦生眼神逐漸堅定。

良辰美景在前,他或許是不應該戳破這一切,在這樣的夜。

在謝錦生理清思緒開口前,許慈念突然猛地跳一步來到老婦人面前,“丢花針是什麽?怎樣的玩法?”問題帶着好奇,眼睛閃着光,躍躍欲試。

細膩如她,或許旁人沒留意,但許慈念卻切實地感受到了謝錦生的躊躇,她只覺得應該快點做些什麽,其他的她也不想想。

見人開口以為勾起了興趣,老婦人也不賣關子,同二人細細講來,“女子素手捏針,投之浮于水面,浮而影成像細如絲,可謂之巧,反之為拙。”聽完這一番話,一向精于玩樂的許慈念也不再思考其他,挺直了腰背,卷起厚重的衣袖半蹲在人群外圍,圍在攤前同尋常小女兒家一樣不受約束地肆意灑脫觀望着。

謝錦生瞧着她,蹲下就小小的一團在那裏,他垂眼望,有些無可奈何。無論如何驅趕,它就是矗立着不帶陰霾的。

立了片刻,謝錦生還是跟着她一起撩起袍子俯身。人身堆疊着擠在一處都瞧着前頭的人丢花針,結束後又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地尋求手法竅門。

謝錦生用手隔開人群護着許慈念,他蹲在人群中看了一會兒,不多時就摸清楚了其中門道。

人群中個個都摸着手掌,想要上前去嘗試,但大多都以失敗告終。終于,侯着許久的許慈念排在了後列,她有些興奮,眼角眉梢都帶着激動,樣子瞧着是十拿九穩。謝錦生還是悄咪咪地移到了她身旁,“要不要謝将軍幫幫你?”許慈念立馬刮了他一個大白眼,用極輕的氣音說,“少瞧不起人了,這麽簡單我當然可以啦!”反被說教了一通的謝錦生揉了揉耳蝸,有些泛癢,心想“小姑娘,脾氣還挺大。”

迎着衆人的目光,許慈念臉頰泛紅,耳垂漫上粉意,姿态也有些不自然,沒了平日裏張牙舞爪的氣勢反倒扭捏似個怕人的貓。

小步挪着拿起針,許慈念立于攤前,她有些懊惱自己先頭怎麽會覺得不緊張,如今她掌心也微泛濕意,險些讓針滑落。

屏氣凝神間,人群也靜了下來,許慈念手一松,針入水底的“撲通”聲響起。

圍觀的衆人聲音也乍起,一人一嘴,“你看,我就說難吧。”

“原以為她能成功的,沒想到也是如此。”

“這也不如何,還不如我擲的。”本就是孩子心性,更聽不得周圍人這般的言語,許慈念更臊了,有些氣惱,眼皮耷拉着,步子都邁的不情不願的。

謝錦生雖料到許慈念會失敗,但瞅見她一臉落水小狗樣還是在心下嘆了一口氣,內心實在不忍看她失落,閃身來到許慈念身旁深深看了她一樣,朝她小聲講,“阿念別難過,謝将軍幫你。”

許慈念聽完仰頭望他,面上雖狐疑,但眉間的舒展還是出賣了她。得了謝錦生的保證,許慈念臉上才得以有了笑意。

謝錦生轉身沖着衆人朗聲開口道,“還望各位再給個機會,讓小姑娘再試一次,不若她回去該鬧我了。”說完面上是一副苦惱樣。

許慈念和謝錦生兩人端正立于燭火映照的那處,月光下煙火中,當真似一對璧人。

攤位旁衆人個個擠着腦袋張望着發聲的人是誰,驟然見着這樣一對良配,又是七夕佳節,自是盼着能成就一對佳話也好,當然不會去在意多試一次少試一次這種小事,紛紛點頭應和。

被謝錦生半側身攏着,手把手握着的那幾分鐘裏,許慈念腦中一片空白。身影交替,呼吸交織的片刻間,她思緒停滞,唯憑着原始的感官來獲取一切。

罩子掩着燭火跳動的爆破聲,風掃過空中傳來的女子脂粉香以及夜色下懸于蒼穹冷白的月都悉數漏了蹤跡。

手微動,卸了力道,耳邊驟然響起嘈雜人聲,許慈念醒神低頭看去,果然銀針浮于水面,投下細長的影。“有公子這般妥帖的人在身旁,姑娘可真是好福氣呀。”站在一旁觀望了許久的老婦人打趣比劃着,周遭的人一起起哄調笑。

許慈念被她說的有些面熱,他擡眼望謝錦生,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又避讓。她又轉眼望向水面,水上浮了許久的銀針終于還是悠悠地沉入了水底,被水浸泡着晃動。

許慈念盯着這盆底的針,好像她也化作那物被洶湧的感覺包圍沉溺。

離了攤,兩人又并肩走着,阿素拉着軒慶早已跑遠不知所蹤。許慈念用手在臉旁扇着風散了些許熱氣。

“你先前想說什麽。”她突然開口問,謝錦生懵了一瞬才明白過來她指的是,開口又恐冒犯,躊躇下還是答道“我在想七夕佳節,或許不該駁了她們一番好意。”

“嗡—”的聲音在腦中旋起,聽清了謝錦生說什麽的許慈念心中往外冒着絲絲甜意,落後了他幾步的身形也因着愉悅翹着腳趕了上來,心裏也不再惱周遭的人聲喧嘩了。

月上中天,月華如水,浮雲遮不住微光,匿于檐下廊上的燈籠也覆上了一層銀白,三兩孩童嬉笑打鬧,人群也開始攢動向着河岸的方向擠去。

兩人也順着人潮移動,半推半就間竟是擠到了岸前。素白的月光灑落河面,風輕拂,岸上的燈和頭頂的月映照着,河面躍起無數耀眼的光斑。

身旁的人開口“阿念,可要點燈許願?”早已洞悉許慈念心思的謝錦生不知何時取了兩盞河燈回來,湊在她身邊笑。

“這次是我聽到的,說是可靈了。”許慈念小心地避讓了些身體,沒看他,低頭應聲

“嗯。”她手拿起筆,抽出河燈內的祈福紙,側着身子寫上“心有火燒難自疏,盼靈下界平所述。”

寫完她轉頭,恰好謝錦生也寫完,正低頭看她。接過許慈念手中的筆,他随口問了一嘴,“阿念寫的是什麽啊。”

猛地被問,許慈念心髒抽的一震,反應過來說“許給神靈的話不可往外說的。”模樣誠懇,謝錦生瞧着也不再多問。

二人提着燈靠近河岸,雙雙放手把燈引入河中。河面波光粼粼,點點星燈閃耀,岸邊來放河燈的人有很多,但好在秩序井然。

個個駐足,面前說人們翹足企首望着燈飄向更遠處,內裏是一波又一波的人盼着願着。

許慈念眼神晃動間,目光停留在了一對男女身上,他們也站在岸邊觀望。男子摟着女子腰肢,女子也依偎在他身邊,看上去應還是感情正濃時,兩人四目相對,皆是滿眼情誼。

要說起不同,就是這女子臉上多了個半大的印記。燭火昏暗,她也看不太清,只覺得這女子有些眼熟似是在那裏遇見過。

好半天也想不起來,許慈念幹脆也不再想,又盯着看了一會兒就移開了眼。

人群突然擁了過來,謝錦生護着她的手臂被人撞壓着像是有意無意地碰着許慈念的肩。

人群的突然躁動讓兩人都不明所以,眼神對望的瞬間空中突然炸開大片的絢爛,道道弧線沖上天際,在夜幕下綻放,是耀眼奪目,是應接不暇,是秋日裏最後的夏,盛開又消散。

人們歡呼着笑,謝錦生也像是被氛圍感染了一樣,扯大了嘴巴和大家一樣的愉悅,他仰頭望着夜空,許慈念也望着他。

接連不斷的煙花聲在耳邊響起,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那一刻連同心跳也無比的清晰。

之後再回想那天,許慈念只記得那夜的月極亮,近的觸手可及,如同二人的距離,咫尺之間。或許上天在當時已經成就了她,記憶在那一刻成了永恒。

“什麽,你要走?”面對許慈念直直望過來的眼神,謝錦生他讀懂了,略微退步避開了身,他回“前日聖上召我,邊關又來犯,命我不日啓程,歸期不定。”

吹了一路風的許慈念直到此刻才發覺竟是這樣刺骨,她瑟縮着肩膀。許慈念瞧見她動作,還是輕嘆了聲,解下大氅圍在她身上,兩人就靜默無言地立着。

在燈火通明的長街上,許慈念望了他許久,恍惚到現在她才明白他與她是不同的。她擡步向前邁進,二人的距離瞬間拉近,謝錦生站着沒動。

她不死心地又跨前一步,這一次,謝錦生他腳向後方輕微地挪着。

察覺到他意的許慈念內心自嘲道,“你看,很多事情并不能盡如人意,若距離開始有度,連問候都要得體。”

退一步站定,許慈念直起腰身,風吹着眼眶生疼,有些泛紅。她心裏還暗自竊喜這無邊的夜色也替她作了隐瞞。

“好冷啊,我們回去吧。”許慈念調整了語氣,昂頭看他,嘴角雖彎着,可語調卻比來時低了不少。

節後的第三天,謝錦生就離開了。他走的那日,城內送他的人又多了一波,浩浩蕩蕩的,堆滿了城門口。許慈念卻沒去,他被先生拘着識文斷字脫不開身。但府外無休止敲打的鼓樂,她倒是一曲不差的聽完了。

霜凋夏綠,水流花落,院內的海棠又結了一季的果,塞外還是沒有歸來的消息。

又過了幾個月,朝中局勢變得越發膠着,聖上漸生立勢之心,但太後依舊獨斷專權。一時間,朝堂上的派別之争越發激烈。

就這樣過了許久,邊塞的馬蹄聲終于響徹了盛京,許慈念知道她等了許久的那人終于再次得勝歸來。顧不上午憩時解下還未來得及穿好的鞋襪,她提起裙擺伫立在門檐下張望。

日照下,謝錦生騎着高頭大馬從府前經過,風卷起地面散亂的枯葉從他腳邊聚攏又散去。面上的風霜镌刻和盔甲上的刀刀劃痕都昭示着此戰的不易,眉間沉斂凜冽的模樣也不若從前飛揚,許慈念眼眶紅了一圈又一圈。

突然,身後被輕拍了一掌,許慈念來不及藏好眼角的紅,慌忙轉身,是許初憶。他擰着眉毛看了看許慈念的腳又盯着她紅紅的眼眶,滿臉的不悅。

瞧見兄長冷臉的模樣,她也有些害怕,忙把腳往裙下躲了躲,開口道“謝将軍好大的陣仗,連塞外的風沙都盡數帶來,白白惹我迷眼睛。”說罷,她像是怕被發現什麽一樣又一陣風地跑了回去。許初憶見無事正準備回府,忽然又像想到了什麽一樣,思緒開始串聯。

他頓住,退後兩步望去只看見謝錦生的半個背影。那一刻,他腦中炸開一片,神色也有些晦澀難辨。

有好一段時間許慈念都沒有再去刻意探聽謝錦生的消息,但街角談論聲總是不絕于耳。只說聖上又賜了好些東西,謝家此次真是風頭無量,無世家可堪比。

許慈念聽着也是真心替他開心,但也憂慮從來樹大招風。她能做些什麽呢。

初五日,許初憶下值歸家,許慈念早早算好了日子他次日輪休,尋到院子中去磨他帶自己去廟裏。她借口替父母求平安的由頭,所以許初憶并沒有多想也就應了下來,但其實許慈念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幹什麽,或許只是想找一處靜靜。

啓程那日天陰着,雲壓的低掩着日頭,許慈念的心情有些無端煩躁。馬車咕嚕咕嚕走着,不多時便停了下來。許慈念扶着車架下來,心下還感慨着這了無寺倒是一點沒變。

古寺正門的香火氣傳來,沉靜清和,撫着一顆躁動的心。身側傳來的一句“初憶。”又讓她的心如小鼓急敲着。許慈念聽着熟悉的聲音閃過,背過身在後面頻繁的咬着下唇,口脂早已花成一片,她也不在意,腦中空空的在想那聲音低沉了許多也少了幾分少年的昂揚,在自己不知道的何時他又變了許多。相比于許慈念的無措,許初憶反應過來更多的是驚喜。

他與謝錦生已是好久不見,平日當值二人本就不在一處,更別提如今謝家可是聖上朝堂上的香饽饽,莫說是他就是父親也難以見上一面。

謝錦生倒是沒想那麽多,友人相逢,他也有些激動一把抱了上去。二人抱着,許久未見的陌生感頃刻間消散,相視而笑。

“阿生,這二位是?”從謝錦生身後傳來女人聲音。許初憶扭頭看去,是位四十多歲的婦人。

天氣漸冷,她穿着妃色的長襖,挽着簡單的發髻,扶着丫鬟的手臂走來。許慈念在一旁瞧她有些癡了“好一幅典雅端莊的面容,雖然衣着樸素,但通身的氣質叫人不容忽視。”許慈念完全可以想象出她年輕的時候是怎樣的芳華絕代。

“阿念,阿念,快向林夫人問安。”許初憶在身後拉着許慈念的衣袖,她被扯得回過了神,說話卻磕磕絆絆的,從小皮慣了的性子,正兒八經的問好也做得有些拘束。好半天才道“林夫人安好。”

謝錦生在林慕岚身邊又将二人介紹一番,林慕岚突然訝的一聲“原來是這個孩子啊。”兄妹二人雙雙擡頭有些不明所以,但林慕岚後頭又沒再說什麽,二人只能作罷。

幾人聊過兩句後,許初憶又追問起他們的來意。謝錦生才開口道出,原是林夫人一向信佛,說什麽此次謝錦生得勝歸來定是得了神靈庇佑,便得來上柱香才安心 ,謝錦生拗不過也陪着一起來了。這不才剛到寺門口就碰見了他們兄妹倆。

許初憶啞然失笑,真是無巧不成書,竟都想到了一處。緩緩踱步,許初憶歪着頭湊到謝錦生一邊作俯耳狀,開口高聲嚷道“錦生兄莫不是想偷偷替自己許個好姻緣,怎麽拿林夫人打幌子?”

謝錦生聽他打趣自己,伸手輕推了一把,驚得許初憶一個踉跄,二人打鬧了一番,謝錦生又撞了撞許初憶的肩,拍着胸脯保證“若是日後我有中意的姑娘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你。”動作話語間,神采湛然。

微風輕起,陽光乍現,倆人伫立在光下,少年郎的深厚情誼終是在此刻得以體現。

許慈念瞧見也有些動容有些豔羨,她甩了甩腦袋,繞一步走到林慕岚身旁,接過手扶着她。

林慕岚也不驚奇拍了拍她的手沖着他們說“好了,該進去了。”幾人才浩浩蕩蕩的邁步進門。因着來過一次的緣故,許慈念就輕車熟路地陪着林慕岚請香敬香,許初憶和謝錦生本是作陪也就沒去敬香留在寺內轉着。

再一次跪在蒲團上,許慈念腦中無比清晰,但想想又笑自己可悲,事事由己的性子竟也執于神佛,她雙手合十,叩頭請願,祈求上蒼“願君心似我心。”林慕岚在旁邊似是有所覺察,瞧她看去,見她模樣虔誠,若有所思。

二人從堂內出來時,日頭正明媚着,林慕岚捏着許慈念的手道自己尚有疑惑未解要去請教主持,示意許慈念不必拘在自己身邊!四處去轉轉。

許慈念本想作陪,但林慕岚好一頓勸說,她也沒再強求,向林慕岚行完禮後便離開了。

在寺內轉了兩圈還沒找到兄長,許慈念已經走得背部微微發汗,鬼使神差見她又想起了那條小徑,邁步尋去。

經年失修,青磚鋪就的甬道上雜草夾道,磚縫中也滋生出青苔,小徑蜿蜒曲折的方向隐約可見一座亭臺,被修竹掩映遮擋随風婆娑作響。

又像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神聽從了我的禱告,把那人送到了我的身邊。

輕微的動靜響起,謝錦生視線掃來,瞳孔深沉,許慈念被盯着身體發麻,一動不動的,不敢上前。

發現是許慈念,謝錦生也不意外,擰着眉做出一副傷心苦惱樣“阿念真是與我生疏了,來了也不與我說話。”話語間熟絡又親昵,仿若一切還未發生的模樣

。許慈念內心自然有怨,她不顧一切地想幹脆把什麽都說出來,黑心腸地試着看看他又什麽反應,可話到嘴邊又轉圈繞回了肚裏。

她能大着膽子走到他身邊如同現在一樣,但卻不敢輕易袒露自己的心思,她怯了。許慈念嘴巴無聲地抿緊,又輕輕吐着氣“恭賀謝将軍大勝,願将軍以後官路通達,得償所願。”瞧她起着小性子,謝錦生竟錯生出了想要拉着她輕哄的荒唐感。

許慈念也沒了其他的心思現下就想離他遠些“兄長去了何處,可與你一道?”“早些時候被僧人喚去了。”謝錦生如實答道。

得了兄長的去處,許慈作勢要走,謝錦生像生怕她走丢一般,三兩步也跟在了後面。

兩人走回寺內,站在銀杏下候着,日光透過繁葉打出斑駁的影,重疊又離分。微風徐來,黃葉悉悉索索的作響,穿在過往的人群中蕩起又落下。許慈念不察,棕黃的銀杏葉落一片在她鬓角,謝錦生伸手去取,她急的退一步跳開,摸摸發頂什麽也沒抓住。

“別動。”謝錦生開口,表情認真,他又伸長了些手臂從她發梢取下了那片欲落不落的黃葉。風吹葉落,心已然越了線。

“當當當”無預兆的鐘聲響起,回蕩在整座了無寺,謝錦生捏着那片銀杏葉摩挲着,一下又一下。

許是發覺今日的謝錦生有些不同,伴着鐘聲,許慈念提着心,不敢高聲。她問“謝将軍,塞外是什麽樣子的,下次能否寫信同我講講?”她仰頭望來,眼裏藏着期許。謝錦生擡眼,那樣小小的一個,鮮活又炙熱。初冬的寒擋不住遲來的洶湧,它逃出胸膛吶喊着。

“阿念”話被打斷,許初憶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腳步也顯得有些急促。在聽見聲音的那一秒,謝錦生緊握拳頭背過手,藏葉于掌中。

驟然被打斷,許慈念也不敢再問下去,回頭瞧見林慕岚同住持一道走來便跑了過去,獨留許初憶和謝錦生二人在原地。

望着許慈念跑遠,許初憶直視着謝錦生,拍了拍他的肩道“阿念這孩子還小,有很多不懂事的地方,錦生你也算是她的半個兄長,別太縱着她了。”說完也不管他回沒回答,徑直離開了。

回程的馬車內,林慕岚問起謝錦生有沒有心儀的姑娘,一改往日爽快的回答,這次的他顯得有些沉默,抿嘴不語。

瞧他不說話,林慕岚又開口“今日許家那孩子我看着就不錯,知明懂禮。”林慕岚笑盈盈的誇着而後又像想到了什麽一樣皺起了眉

“就是年齡差了許多,再加上許家也是大戶,想繞過聖上提親怕是很難,得想辦法請旨才行。”謝錦生仍舊一言不發。

盛京的雪落滿整城的時候,謝錦生又踏上了征戰的路途。

彼時得到這個消息的許慈念還蜷在閨房內逗弄着前日裏用谷子捕來的雀兒,棕褐的羽,小爪繞着籠子上下竄着。阿素傳來的消息,只看見許慈念逗鳥的手停了一瞬,便又動了起來。

側身回話的她也看不清許慈念的神色,但小姐的心思她這個做随侍的怎會不清楚,一時之間也不敢輕易開口勸慰。

大概是心裏藏了事,許慈念逗了一會兒便收了手,隔着長窗她望向屋外落雪明明前一刻還喜人的飄雪此刻卻裹挾着涼意要往人骨縫裏鑽。

不知是積雪太厚還是枝丫太細,竟等不及在冬夜。許慈念刷地轉身“阿素,快去替我尋紙筆來。”許慈念在心中計算着日子,盛京距塞外千裏之遙,車馬慢行,少說也得十多天才能到。若今日送出,快馬加鞭,年前也就送到了。

扯過遞來的紙筆,她俯身寫“問謝将軍安,今日盛京又下大雪了,壓得院內海棠都斷了幾株,想來塞外苦寒,望将軍切自珍重,勿忘添衣。”寥寥幾句,許慈念撕了又改,改了又撕,望着信使遠去的身影,她又不甘心地想追上去,但到最後她也只是倚着門看他離開。

隆冬時節,信送出去的第二十七日,許慈念終于等來了回信,信上的四個大字“阿念親啓”她看了好半天,還是一旁的阿素提醒,她才愣愣的拆開“別後十餘日,猶念盛京一切人,事。遂得見此信,聊以慰藉。邊關一切安好,阿念勿憂。”反複看了十餘遍,許慈念心下還是難以平靜,在房內轉遍了各個角落,最後她才妥帖仔細地把信放在了被褥下。接下來的日子裏,他們一直互通信件。

從冬到春

“問謝将軍安,盛京又迎來了一個春,我的冬襖也換成了春衫,不知塞外行軍是否比冬日更加輕便,多和我講講軍中的事情吧。”“冬日常遇積雪難行,行軍途中也不便吃食,将士們大多年輕扛不住餓,常融雪化水,撅根以食,即使條件艱苦,但大家在一處也十分熱鬧。”讀着信,許慈念仿佛也置身軍營,望着一群年輕小夥子其樂融融的模樣,笑着。

從春到夏

“謝将軍安好,許是夏日裏天熱,飯食我總是沒胃口,白日裏就愛窩在屋裏,母親本就不滿我逃學,這下她又要說我懶怠了。”“阿念這是又逃學了?想來許夫人也是希望阿念多識些字。我同你這般大時,母親早已讓我熟讀兵法國策。不若等我此次回去親自教導你,但在此之前,可要好好聽學。”拿着信,許慈念好像也能想象出在那一頭謝錦生斂着眉的樣子,“好,我等你。”

從夏到秋

“謝将軍近來可好?兄長前些日子升了官,家裏都替他開心,他還說等你回來請你喝酒,不過母親近日确開始替我在尋世家公子相看。他們雖品行端正,但我卻不喜。”這封信,許慈念猶豫了很久才寄出,是猜測是試探。但令她沒想到的是回信來的竟那般遲。

那年大寒,塞外有急報回朝,聖上在收到傳信後頓時慌了神,連夜召集了多位朝臣入宮商議。第二日早朝,又是派幾萬精兵出城,朝野上下被瞞得很好,除去幾位大臣清楚此事,其餘一概不知。

許府,久沒候到來信的許慈念一時也無法揣度謝錦生的意思,是拒絕還是無話可說。

她內心煎熬難耐,一氣之下便躲去了廟裏,但還是日日立于座下,乞求謝錦生早日平安歸來。

又過了許久,早春的枝條開始發芽,許慈念也已歲至及笄,她還是沒等到來信,人一但期待落空便會生怨。她也開始埋怨起謝錦生為何讓她等這麽久。久到一年又一年。

但謝錦生又怎會讓人生怨,兩萬大軍壓境,他挾八千精兵獨守椿城。此前一役,他已然身受重傷,但仍與将士誓死不降。那一夜,屍橫遍野,滿目瘡痍。

沒有什麽兵法謀略,有的只是雙拳難敵四手,跪伏于城牆之上,他雙手緊握斷成兩截的長槍。瞧着烽火臺上,旌旗獵獵,屹立于風中。

守一城,捍一國,寧死不退,此刻他也讀懂了父親。城外傳來了馬蹄踏地的聲音,他等來了,他也等不到了。

馬蹄聲急,孤魂淚泣。那年,他剛滿二十三歲。

大軍運回謝錦生遺體歸朝時,城門口堆疊的人群個個泣不成聲,許慈念望着棺木一寸寸在眼前挪動時,她仿若割裂着,眼前仍恍惚以為這是謝錦生在和她開玩笑。

她拼命地奔用力地跑,終于沖到了他面前,不知是誰在授意,并沒有任何人攔着她。

她猛的一把撲倒在棺椁面前,輕聲喊到“謝将軍,謝錦生,阿生!”聲音顫抖,不成調子,愈來愈大,略顯刺耳。

“阿生,你不要鬧了,快出來啊!你要是不喜歡我便罷了,別和我開這種玩笑!”

“阿生!阿生!”語氣到最後開始狠厲,決絕,瘋了似的質問怒吼。

她甚至猛的起身動作,想要打開棺木去瞧,手被攔住,是林慕岚。

兩人只對視了一眼,許慈念的雙膝一軟,一點一點的失望,直到她木然地坐在那裏,沒有痛哭,沒有怒罵,只是靜靜的坐着,眼淚無聲的從臉上滑落,眸中一片死寂。

林慕岚想了很久,還是從袖中抽出一封信給她,上面寫道“母親,上次你問我是否有心意的姑娘,我并未回答。如今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上了許家那丫頭。我已留信于她,還望母親幫我替聖上言明,此次歸來我便想求取于她。”轟的一聲炸在許慈念腦中。

信!

什麽信?她後面從未收到過信!

許慈念突然沖出了人群,也不顧林慕岚,跑回來家中,抓着阿素的手臂問她是否有收到過回信。

阿素瞧她模樣有些癫狂,還是畏畏縮縮地回答自己并未收到什麽來信。

兩人這一鬧,倒是驚了不少人,一個丫鬟戰戰兢兢伸手舉着,許慈念一把扯她出來,盡量語氣平靜的問到“你何時收到的,放在了何處?”

丫鬟吓得也不敢亂說話,如實回答“小姐你去廟裏的前一日送來的,和你平日裏床榻上的信件放在了一處。”

竟是如此!

竟在那裏!

許慈念瘋一般地沖向床榻,掀開被褥,散落了一地的信件,她一封封一件件地找着,狼狽的趴在地上。

忽然,她眼睛一亮,找到了。她急切的撲過去拿在手上,擦了又擦,急着打開又生怯意。

最後還是小心的撕開信紙取了出來,只一眼,豆大的淚珠滑落,這下她真如瘋子一般在地上又哭又抓又撓,捶打着地面,三兩人都拉不住。

動靜驚動了許初憶,他進門就瞧見着一幕,心下狠狠一痛,喚了好幾個人合力拉住了許慈念。

許慈念望向許初憶又哭又笑,抓着他手臂嚷着“兄長,他沒有騙我,你看,他真的沒有騙我。”說完,還揚起手中的信。

苦鬧了好一陣子,許慈念哭暈了過去,抱起她許初憶走向床榻,信紙從臂彎滑落,上面赫然寫着兩個大字“等我。

”而後的一段日子裏,許慈念像是逐漸接受了謝錦生的離開一樣,不再哭鬧,照常過着日子。

直到那日回府,路旁的哭訴聲吸引了她駐足,是一對夫妻在争執。拉扯間,男子一把推開女子,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許慈念伸手攙了女子一把,擡眼,她頓時定住而後又止不住的笑,笑着笑着眼角劃過淚痕。

那女子揚起半大的胎記看她,許慈念什麽也沒說離開了。佛說一起皆有因果。

當夜,了無寺大火,許府衆人一夜未眠,被質問的許慈念在心裏不住的想她這也算是離經叛道了一回吧。

後來,許慈念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常常自說自話,夜裏也時不時攀上屋頂向着北方張望。

最終,許氏一家還是決定搬離盛京,但許慈念卻仍死于乙醜年秋,他們分別後的第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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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方宇,是孤兒,是重生者,地心世界就要入侵!我會修煉,我想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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