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遇如故
相遇如故
北國歷928年,舊朝早已折戟沉沙,北國處在形式上統一的局面上,而一年前一方的決裂,全國仍處在血霧彌漫之中,有人逃亡,有人依舊在黑暗裏踽踽獨行……
清明節前後,這座城市就一直在下雨,空氣中都透着漚爛的味道。
傅家的大少爺随家人趕去叔伯家,一起祭祖掃墓,今日傍晚才回來,因為和朋友約定好,說要嘗嘗新派歌舞廳的酒水。
等一行人吃酒過後,早就是後半夜了,街上的雨停了,漚爛的味道還在街上徘徊,大少爺知道那是什麽味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他們這行人無一不是富家出身,人脈廣而複雜,家人的蔭蔽,讓他們與路上的流浪漢有雲泥之別。
他把懷表拿出來看了看,別人笑他:“怎麽,大少爺,回去晚了,要挨打了?”
他笑着怼回去:“去你大爺的,爺今天剛給死鬼老爹掃完墓,現下能挨誰的打!”
“那我們可就不知道了,前不久不剛喝了你的訂婚酒,不像我們,孤家寡人,可嘆,可嘆吶!”
衆人嘻嘻哈哈的揶揄他,大少爺嘴角僵了一下,反罵回去:“有功夫在這裏冷嘲我,不如趕緊家去吧,還能省下些金創藥!”
其他人哈哈大笑着跟他告別,各自散去,大少爺嘆了一口氣,僅存的酒意也沒了。
本來,也沒喝多少酒進去,今日去掃墓的路上,他看到政府抓反動派,抓到的都帶進黑車裏去,抓不到的,就一槍幹掉,還都是些跟他年紀相仿,穿校服的學生。
他擡頭看看烏雲沉沉的天,他曾看過學生發的報紙,上面稱今日腳下的土地之羸弱,如重病的人,需舉能人志士之力,挽大廈之将傾!
他不是不知道,可逢家族突變,他下學繼承生意才知道,自己的家族,與黑暗糾纏不清,一國的經濟命脈都且如此,國家,何談光明啊!
他搖搖頭,準備伸手向遠處的黃包車示意,一只皮包骨頭的小狗從他身旁跑過仿佛是看到了什麽美味,下一秒卻發出凄厲的叫聲逃之夭夭,他低頭看看那只狗,順着它叫聲的源頭看過去—黑色的槍口立馬對上他。
他認識,這槍是政府的,家族軍火生意他經過手,輕便,後坐力小,美中不足的是,有子彈的話,這槍就穩,沒子彈了,這槍拿着就飄。
現下舉着槍的那手,黑乎乎的血污,纖細的手腕已經抖得厲害,好強的意志力,好迅速的反應力,這樣了都能迅速反應分辨敵我,大少爺心下贊嘆,鬼使神差的越過手去看人,他看不清。
那人除了拿槍的手之外的身體都隐在陰影中,只兩點光,與黑暗格格不入,他向那兩點光緊走幾步。
“別過來!再過來,開槍,殺了你!”
男人極低極低的聲音,配着重重的喘息聲,雖然語氣一點都不友好。
他在壓抑痛,大少爺一下子就聽出來了,父親去年疾病去了之前,在病床旁就是這樣的極度壓抑痛苦的聲音向他交代事情。
這人已是強弩之末,可這槍不是他的,軍火都有編號,丢一把就能讓這個江西震上一震,他這個軍火商,怕是也會被連累,他不能賭。
他又往前走去,這下看清了,光是這個男人的眼睛,像是兩個匕首一樣,劈開黑暗,死死地盯着他。
真是好漂亮的一雙眼睛!
大少爺心裏贊嘆,他毫不猶豫的,在那人的眼光下,伸手握住了槍臂,那人一頓。
他馬上蹲下來,與那人齊平,這下能看清楚這個人的樣子了,瘦,真是瘦,臉上的皮膚都包不住一個人的顴骨,一張結滿血痂的臉上,那雙眼睛如同淤泥裏開出的蓮花,幹淨,清澈!
“你可是北國人?”那人低聲問。
“自然!”大少爺極快回答,現在沒有什麽比讓他放下戒心問出槍的來源更重要的事了,商海浮沉,他看得懂人心。
那人聽後,下意識的身體往前,大少爺這就看到了他的半個身體,不由得眼角一跳,這人是學生,他衣領雖然被血與污水染黑了,可胸前蜀繡繡出的校徽,就能證明他的身份!大少爺腦子裏如同電光閃爍。
“馬上宵禁了!你在幹嘛!”一聲令喝,這個學生猛地一驚,大少爺稍一使力卸下了他的槍,不動聲色地自己揣了起來。
學生就看到他對他勾唇笑笑,就轉身站了起來,擋在他身前,他看到穿着黑衣黑帽的政府的人走過來,連忙低下頭。
就聽到大少爺的聲音:“吳隊長,今晚輪到你巡街?”
“傅大少爺!是您啊,怎麽這麽晚還在散步?”
“和朋友喝完酒,有點醉就吹吹風清醒清醒,你也知道,我母親不喜歡我應酬喝酒。”
“夫人那也是心疼您!”
大少爺點點頭:“什麽時候我們一起喝酒啊!”
“哎呦,大少爺邀請,小的就算是爬也要爬去赴宴啊!”吳隊長稍一偏頭,看到隐在黑影的一團身影:“大少爺,這……”
大少爺不露聲色的動了動,擋住了學生的身子,他輕笑一聲:“無非路旁的乞丐,剛才向我要錢,弄髒了我的衣服。正在考慮如何讓他賠償,我們傅家,總不至于故意找事欺淩他。”
吳隊長僵了一下,連忙賠笑說:“對對對,整個江西城,誰不知道傅家最是慈愛,哪個城裏的人,沒有受過您的恩惠。”
大少爺做出送客的姿勢:“那……”
吳隊長趕緊鞠躬:“我這就走,這就走!”
吳隊長走遠了,大少爺又蹲了下來,輕聲問:“能走嗎?”
學生用手撐了一下,道:“我不是乞丐!”
他手背青筋暴露,大少爺低頭看到他的腿依舊還有黑色的血汩汩往外冒,原來,是腿中彈了。
“不過是理由罷了,要不他怎肯這麽快就離去,還請先生寬讓擇個,你還能走嗎?”
學生用盡了力氣,嘆了口氣搖搖頭。
大少爺擡頭左右望望,低聲道:“我認識一家地下診所,可你這個樣子,肯定走不遠,你先用衣服止血,我去找一輛黃包車。”
學生擡眸看他一眼,低下頭不說話。
“你信我,跟我走!”大少爺低聲嚴肅說道。
“你跟那些狗有關,我不能信。”學生刀子一般的眼神看向他,大少爺心口一滞,他沒辦法反駁,他自認自己是很好的話語者,可這次,他第一次說不出話。
他張張嘴,迅速的把自己白色的西裝脫下來,披在學生身上,學生太瘦了,他的衣服把他包了個嚴實:
“我是北國人!”大少爺直視着學生眼中的刀子,一字一頓:“我!是北國人!”
學生看着他的眼睛,感覺,好像那個地方有什麽一下子點亮了,等他想再認真看的時候,大少爺只穿着裏面白色的襯衫跑進了雨幕中。
下雨了?下雨了!他竟然沒感覺到,身上的白色衣服很溫暖,溫暖到他想起來之前在學堂裏看到的一個外國的故事,小女孩不停的點燃自己手中的火柴,為了一點溫暖。
可是最終,那個小女孩怎麽樣了呢?他努力的回想,對了,小女孩最後凍死在街頭…
我該逃的!他跟那群狗有關系,我若不逃,無異于與虎謀皮!
學生心想,他用手撐着牆,想要努力的站起來,腳下一滑,又摔了回去,他又試着站起來,又摔回去。
雨越來越大,大到布料上乘的西裝都浸透了,涼意再次向他襲來,他的頭發懵,又燒起來了,這一路上,他不知道燒了幾次,幾次覺得自己要死了,結果醒過來,還是這烏沉沉的天。
真是惡心!他想,真是惡心,還不如死了!
“喂!醒醒,你怎麽樣,撐得住嗎?”
大少爺的聲音傳來,他努力的睜開眼,眼前雨蒙蒙的,下一刻他就被人扛了起來。
胳膊好像被擡起來,繞過大少爺脖子,另一個肩膀上,也有一只火熱的大手。
他最後看到的,大少爺細長的側頸上,好像,有一顆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