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江南
江南
冬去春來，一年國孝結束後，文帝在禮部尚書的請奏下，開始了大規模的選秀。一連數月，全國各地報送的秀女多達千人。
文帝的後宮充盈，新增了宮妃幾十餘人，餘下的秀女大多被賜予了朝中未婚的官員，容安夷和季行簡就在此列。
兩個心頭大患，一個死于非命，一個結廬守制，皇權得到了極大的強化，文帝心中舒坦，一口氣提拔了許多衷心于他的年輕官員，在京畿守軍中也安插了自己的人。
沈清歡生辰這一日，沈恪和季行簡都提着酒上山來祭拜她。二人和宋淮舟在墳前一番痛飲，宋淮舟一雙粗粝的手撫着墓碑上沈清歡的名字，眼眶通紅，瞳孔裏映滿了憂傷。
痛失所愛的這半年，思念日日侵襲，刻骨的相思摧殘着他這顆千瘡百孔的心。巨大的悲傷下，他甚至顧不上查清沈清歡失蹤的始末。
一壇酒下肚，沈恪早已醉倒在墳前。季行簡看着宋淮舟憔悴落寞的神情，既為他的一腔深情感動，又對他的憔悴心懷憐憫。昔年冷峻威嚴的輔國将軍，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如今卻落魄成這副模樣，叫人看了如何不傷懷感嘆？
藏在心裏的話，幾番糾葛遲疑，終究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都這麽久了，有些話我本來不想說的，可我總不相信清歡就這樣死了。”
季行簡注視着宋淮舟的側顏，宋淮舟卻雙眼失神，似乎充耳不聞，好像自從沈清歡死後，這世間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季行簡嘆息道：“這些時日我一直私下裏追查着清歡失蹤的事，前些日子我無意中發現，當日宮宴結束後，皇後身邊的宮人曾離開過皇宮，而一個時辰後穆時安就去了瑤臺宮。”
季行簡的話如同一道驚雷劈向了宋淮舟，驚的他呼吸一窒，僵在原地。
“我總覺得以穆時安對清歡的情意，得知了清歡失蹤的消息不該表現的那般平靜。進宮求見陛下的那一日，我曾在宮道上遇見過他，那時候我就覺得他的反應有些奇怪。後來我也曾暗中派人盯着他，可那段時日他的行蹤并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季行簡見宋淮舟眼神一凝，知道他終于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心頭一松，将自己的猜疑全都說了出來。“除了進宮的次數頻繁了些，他并沒有什麽反常的。後來你去蜀中追查清歡的蹤跡，沒過多久就傳回了清歡的死訊。
因為是你親自确認了她的身份，所以我們都不曾懷疑過，只顧着悲傷，卻沒有細究過這裏面的蹊跷。如今再回頭想一想，你不覺得一切都太過巧合了嗎？”
季行簡神色嚴肅地看着他，停頓了一刻才凝重地說道：“你回京之前我們苦尋多日都沒有任何清歡的消息，可你前腳剛回來，後腳徐昶就傳了消息來，而你馬不停蹄地趕去蜀中，卻還是遲了一步。
這一切倒像是有人故意将你引去蜀中，好讓你親自确認清歡死了。一開始我也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可葬禮那日，穆時安太過平靜的反應還是讓我起了疑。
我聽說國公夫人去侯府退婚的時候，他因為看到了清歡寫給他的絕情信就曾吐血昏迷。如果他當真深愛着清歡，得知了她的死訊，如何能那般心平氣和？他甚至還在葬禮上安慰了我，你不覺得很不對勁嗎？”
宋淮舟聽了他的話，臉色大變，他伸手搖晃着季行簡的肩膀，悲憤地質問道：“你為什麽不早說？”
“當時我們都只顧着悲傷，我并沒有覺察出不妥。我真正懷疑他，是他在青州傳來死訊的時候。上個月我曾派人去青州打聽過，那人回來後說，當時的确有個京都去的巡撫被盜匪所害死在了青州。這一切好像都能對得上，沒有絲毫不妥。
可穆時安死了之後，皇後卻并沒有多傷懷。按理說他們兄妹情深，她表現的也未免太過平靜了。這些時日我一直讓宮人暗中打探瑤臺宮的消息，聽說每個月都有江南寄來的信件。”
“你的意思是，穆時安沒死？”從他的話裏，宋淮舟也覺察出不對勁來。“穆時安貴為當朝次輔，他為什麽要故布疑陣，假死逃遁？你不覺得這其中有什麽蹊跷嗎？”季行簡的眼神堅定，語氣凝重，這些話他憋了很久。看着宋淮舟因為清歡的逝世消沉至此，今日才終于當着宋淮舟的面說了出來。
“所以……清歡沒死是不是？”因為季行簡的分析，宋淮舟心中狂喜，一雙手也微微顫抖起來。
“除了清歡，我想不到第二個能讓穆時安死遁的理由。”看着宋淮舟振作起來，季行簡欣慰地說道：“這只是我的猜測，若要證實，最好你能親自去一趟江南。”
宋淮舟的瞳孔漸漸收緊，目光也逐漸聚合。季行簡的話如當頭棒喝，讓意志消沉的他瞬間清醒過來。如果，穆時安真的是假死，是不是清歡也沒死？先前的一切，包括埋在地下的那一具屍體，都是穆時安故意布下的疑陣？
他的清歡還活着，她還活着。巨大的喜悅從心頭湧起，迅速蔓延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因為這個念頭，他幹澀的眼也濕潤起來。
“你先別高興的太早，也許是我猜錯了呢。”說出這些話只是想要讓他振作起來去尋一個真相，可季行簡沒有十足的把握，他甚至害怕給了宋淮舟希望後，若是一切成空，會将他推入怎樣的絕境。
“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希望，我都要去試試。如果清歡真的沒死，無論穆時安将她藏在何處，我都要找到她。”宋淮舟眼眶微熱，一雙烏瞳裏滿是堅韌的決心。
“江南十郡，想找到她，與大海撈針無異。”說起來簡單，可茫茫人海，穆時安能籌謀至此，必然會将清歡藏的十分隐蔽。
“便是踏破山河，我也要将她找回來。”守着那一絲她還活着的可能，便是傾盡餘生，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離守制結束還有半年的時間，這半年你就安心去江南尋她吧。我也會讓人盯着瑤臺宮那裏，若是宮中有信送去江南，我們可以讓人一路尾随，也許會事半功倍。”看着他振作起來，季行簡心中寬慰。
“多謝，等我去了江南，京都若有變故，你讓江宴傳信給我。”喪期結束後文帝必然會讓他官複原職，到時候他就未必能自由離開了。
幸好還有半年的時間，足夠他踏遍江南十郡了。如若不能順利找到她，待山河穩固，他便辭去官職，上窮碧落下黃泉，無論生死，總要追随她而去。
陽春三月，金陵地界春風和暖，百花齊放。西山一座偏僻的宅院裏，被囚禁多時的沈清歡坐在薔薇花下，看着粉嫩的花枝随風搖曳，一時間又淚盈睫畔。
自從半年前被穆時安帶到這處宅子後，每日都被人看管着，天高海闊，她卻被困在這方寸之間，不得自由。
她知道穆時安已經設計了一場事故，假死後換了身份，化名何安，與她隐居在這偏僻的宅院裏。
一開始她也曾用碎瓷片割過手腕，想要一死了之，可穆時安卻冷漠地用沈恪來威脅她。她舍不下孤苦無依的弟弟，也許還存着再見宋淮舟一面的念頭，她終究還是聽了穆時安的話，再也沒有尋死過。
生亦何歡、死亦何悲？這樣不生不死如同行屍走肉一樣的生活，磨掉了她的意志，一開始她還會委屈、失落、痛苦、怨恨，可後來，她慢慢的失去了情緒，變得無悲無喜。
穆時安從書院回來，一進院子就瞧見沈清歡坐在花架下郁郁寡歡的模樣。這半年來，她總是這般，眼神空洞，沒有生機。
進門前還曾滿心歡喜想要與她說些書院裏的趣聞，可一對上她空洞的眼神，穆時安熾熱的瞳孔瞬間冷寂下來。
伺候沈清歡的丫頭織羅是來了金陵之後買來的，她并不知道兩人的前塵往事，只以為自家夫人與老爺感情不睦。她此前輾轉于好幾戶人家，受盡了欺淩，來到了何府後，沈清歡雖然不愛說話，卻也不曾苛責過她。
沈清歡睡下後，織羅如同往常一樣來到了何老爺的書房，彙報着夫人這一日的活動。“夫人今日也是懶懶的，在薔薇花架下做了兩個時辰，午膳也用的不多。”
穆時安沉默地聽着織羅的彙報，劍眉緊皺，眼神裏寫滿了無力。織羅不安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時，卻忍不住回頭跑到他跟前，鼓足勇氣勸解道：“老爺，再這麽下去，夫人怕是熬不住。若是跟前能夠有個孩子，夫人也能有個寄托。我聽村裏的老人說過，人一旦有了念想，有事可做了，就會一日比一日精神。”
織羅顫顫巍巍地說完話，見穆時安的神色果然變了變，心中也安定了幾分。穆時安轉頭看向織羅，似贊許般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織羅離開後，穆時安落寞地來到窗前，看着對面一片黑暗的卧房，無奈地嘆了口氣。自從來到金陵之後，沈清歡一日比一日消沉。
一開始她還會苦惱求死，可當他以沈恪的性命相威脅時，她果然不再尋死，卻不再與他交談。每一次他想要靠近她，她卻避如蛇蠍。他不是沒想過強行占有了她，和她做一對真正的隐世夫妻。
可當他将她壓在身下，她絕望地閉上眼，痛哭流涕時，他只覺得自己和禽獸無異，羞愧地放開她，半分興致也提不起來。
在那之後，他不曾再強迫過她。她不喜歡他近身，他便謹守着君子之禮，連她的卧房都不曾踏足過半步。
他以為只要時間夠長，總有一日她會想明白，會像從前一樣喜歡上自己。可半年過去了，她卻沒有絲毫的松動。每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這一方天地困着她，而她困住了自己。
穆時安苦澀地望着黑漆漆的屋子，無數個漫漫長夜，他和她一樣，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不能再這麽下去了，他不能再讓她封閉內心了。織羅說的對，要給她一點念想，給她找些事做，讓她重新活過來。
若囚禁只能讓她像花朵一樣枯萎凋零，那麽他守着這樣一副軀殼又有什麽意思？
第二日從書院回來的時候，穆時安抱了一個半歲大的女嬰回來。金陵城中的善堂裏有不少一出生就被父母抛棄的嬰孩，這個女嬰就是其中一個。
她有一雙葡萄一樣透亮的眼睛，一張臉因為營養不良而瘦削蠟黃，但那雙眼睛像極了沈清歡。不過一眼，穆時安就看中了她，花了二十兩銀子，就将她抱了回來。
嬰兒的啼哭讓花架下的沈清歡心頭一驚，她愣愣地回過頭看着穆時安抱到她跟前的嬰兒。
穆時安見嬰兒的啼哭吸引了沈清歡的注意，心上一喜，明媚地笑着，将嬰兒塞在了她懷中說道：“我回來的時候見她被人扔在山道上，若不帶她回來，只怕會被山中豺狼吞吃入腹。歡兒，你看她這麽可憐，我們養着她好不好？”
女嬰一到沈清歡懷裏就止住了哭泣，一張臉上竟慢慢漾開了甜甜的笑意。沈清歡被她的笑容感染，手中溫軟的觸感讓她震驚不已，她僵硬着身子，望着女嬰的眼睛，冷硬的心忽然柔軟起來。
“你看她也很喜歡你，先前還在哭，你一抱她，她就笑了。”見沈清歡眼神中有了動容，穆時安循循善誘地說道。
女嬰忽然咯咯笑了起來，柔軟的身子因為這笑聲而微微抖動起來，沈清歡緊緊地抱着她，生怕一不小心就會讓她跌落在地上。
織羅站在一旁看着這幅溫馨的畫面，也跟着笑了起來。有了這個孩子，她們夫人一定會慢慢振作起來，今後這薔薇院一定會熱鬧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