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一滴, 兩滴,起初只是小雨, 江一木沒太在意。直到地板濕了一片,他才放下手上的戥子和藥末,起身來到窗前。
雨下的正急。檐廊下,一個男人抱着剛煎好的藥湯快步趕往主樓。
“王槐?”
江一木轉身從櫃中摸出一顆赤豆,對着王槐腳邊擲去。
啪的一聲,王槐腳下一頓,回頭望去, 就見醫館三樓,江郎中對自己做了個手勢。
不多時,江一木來到眼前。
“江郎中。”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前天就到了。”
王槐是阿禾的貼身随從,半月前回奉春老家看望生病的母親了。
“我們邊走邊說,”江一木往主樓走去, “令堂身體如何?”
“現在能吃能睡了,但還是不認得人。”王槐嘆了口氣,“別說我了, 就連天天陪在床邊的妹妹也不認得。我還問她老人家願不願意來藍州玩幾天,結果她問我藍州是甜的還是鹹的。”王槐搖了搖頭,“算啦,我媽在奉春過了一輩子,估計也不想離開了, 還好藍州離奉春不遠, 我得空就回去看看。”
江一木在主樓門口停下,壓低了聲音問道:“阿禾這兩日有沒有出門?”
王槐一怔, 沉默了少許,剛要開口, 江一木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說了。
“我知道了。但我醜話說在前面,阿禾眼睛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如果他還是不管不顧的擅自行動,眼睛瞎是小事,陰氣侵入五髒六腑,我可就無能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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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木讓王槐将煎好的藥放在門口,示意他先退下。
江一木走進卧房,阿禾正躺在床上休息,被褥蓋得嚴嚴實實。
江一木見窗子開了一道小縫,走上前将窗子關緊,道:“你的眼睛不能受寒濕,他們下人不知道關窗,你也不知道嗎?”
阿禾懶懶的應了一聲。
江一木走到床邊,嘩的一下掀開被褥,阿禾被激得一下子蜷起身。
床單已經被他的衣服沁濕了,細看就連發梢的雨水都沒全幹。
一看就是剛剛回來。
江一木冷哼一聲:“你若是不想要這個眼睛,就盡管去吧。”
江一木說完,頭也不回的往門口走去,一低頭看見門口的藥湯,冷冷的說道:“我看這些上好的藥材,也沒必要浪費了。”
“落桐沒有死。”
江一木腳下一頓。
阿禾坐起身,道:“我看見她了。”
江一木緩緩回過身。
怎麽可能。
落桐早在十年前那一場慘案中死去了,死狀之慘在當年是震懾一方。落桐的屍體從桧江打撈上來以後,葬在藍州城外一個土地廟內,這件事是由劉亮平的父親親手操辦的,萬萬不會錯。
難道說……
一個細思極恐的想法浮出腦海。
一刻也不能耽擱。江一木回到醫館,找來杜仲,讓他去查十年前奉春縣琅琊關九真山下那場慘案的受害者,一個叫做落桐的少女的戶籍。
“重點看她有沒有年紀相近的姊妹。”
“明白,我即刻去查。還有一事……”杜仲一五一十的禀報,“剛才一個下人找來,說是一個姓呂的官爺胳膊脫臼了,想請您上門診治一下。”
“姓呂的官爺?”江一木心中一凜,但面不改色,“藍州有這號人物?我怎麽沒聽說過?”
杜仲回道:“所以我讓辛夷四處打聽了一下,原來這個呂姓官爺本是藍州人,父親早年在奉春做官,當年在奉春縣的時候和趙家住一條街上,還是對門。”杜仲觀察了一下少爺的神色,确定不用他再解釋趙家的來歷,才繼續往下說道,“趙家出事後,呂家大郎沒過多久就升了國子監祭酒,舉家搬去了京城,後又升為仆射。最近這位呂仆射休沐,便帶了一衆家眷仆從回藍州老家,準備住上一段時日。”
江一木問杜仲:“辛夷打聽了這人樣貌嗎?”
杜仲遲疑了一下,回道:“辛夷原話說是:白白胖胖,一副憨樣,也不知如何當上的仆射。”
江一木已經了然,他問:“孟娘子在府上嗎?”
“不在,但青晝在。”
“你讓辛夷回府,問青晝孟娘子去哪了,如果青晝也不知道,就讓他倆一塊去找。”江一木重新在案前坐下,“等找到孟娘子,我們再備馬車,一道去呂府。”
***
連鶴口中的那位故人,就是先前所說的斫琴師。
斫琴師在城中開了一家琴行,門面不大,前店後坊。
店裏沒有人,也沒有琴,只有一條黃花梨木的櫃臺,和立在牆角的幾塊整木。門邊有一口大瓷缸,裏面游着幾只鶴頂紅,證明這地方确實有人在。
連鶴站在門口,喊道:“雲雲。”
一個小孩從內院走來,一溜煙鑽進掌櫃臺後,踩着凳子,才冒出一顆腦袋。
孟渡一愣,這孩子長了一張老頭的臉,是個侏儒。
“雲雲”看見連鶴,倒也不意外,說道:“今天刮得什麽風,居然把你吹來了。”
連鶴一笑,回道:“是侄兒來的太少了。”
孟渡注意到,這是連鶴第一回 在她面前,沒有用“奴家”自稱。
連鶴道:“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認的妹妹,蓮心。”
雲雲扯了扯唇:“你倒是逍遙自在。”雲雲說着看向孟渡,“蓮心你好,我姓祁名雲,你直呼我大名就好。”
孟渡行了禮,說道:“我想買一張琴,贈與一位……友人。”
祁雲看了眼門外,啧道:“今日可不是個擇琴的好日子。一張琴從擇材、槽腹,到合琴、裹布、擦漆、上弦,至少得花上三年,遇上氣象有異的,還得更長時間。每一張琴都是獨一無二的寶物,可不能冒險在這樣的陰雨天拿出來。”祁雲斜了一眼連鶴,“這點常識你都不懂嗎,還帶人家過來。”
連鶴哎呀了一聲,道:“侄兒給忘了。”
祁雲指着他鼻子,毫不客氣道:“你呀你,和我哥簡直一個樣,腦子裏除了自己的事,什麽旁的也裝不下。”
連鶴不以為然:“你兄長是個大善人,我和他可不一樣。得了,下回尋個好天再來找你,今日就不多叨擾了。”
祁雲也不留客,一揮袖子,跳下凳子,又回後院的作坊去了。
二人出了琴行,連鶴對孟渡說道:“雲雲就是個怪人,下回等天晴了,奴家再帶你過來。你最好不要自己來,他肯定不舍得給你瞧那些最好的寶貝。”
二人一路往回走。正走着,兩匹馬飛馳而過,騎馬的人“籲”了一聲。
孟渡和連鶴同時回過頭,就見馬上跳下來兩個人。
居然是辛夷和青晝。
“孟娘子,我可找死你了!”辛夷激動道,“快随我回茶館,江郎中等你一個多時辰了。”
連鶴說他自己回去,于是孟渡坐上青晝的馬,跟上辛夷趕往禾木茶館。
到了茶館門口,孟渡還沒來得及進門,就被拽上了馬車。
江一木坐在馬車中,手執書卷。見到孟渡,将書卷放在身側,說:“姓呂的自己送上門來了。”
“什麽?”
江一木将呂大郎的背景說了。“如今這呂大郎,應當叫做呂仆射了,據他下邊的人說,昨天夜裏左邊胳膊不知怎的就脫臼了,弄得全府上下一夜沒歇息。”江一木見孟渡若有所思,笑道,“孟娘子是不是在想,或許是厭勝術所致?”
孟渡看向江一木,正色道:“你別說,我剛才回想了一下,昨天那布偶人被我撞在地上,似乎就是左邊身子着落的!”
二人到了呂府,随即被帶往呂仆射的房間。孟渡一面走一面觀望四周,心說這呂仆射平日雖不在藍州,但藍州府上的傭人倒是不少,将府邸裏裏外外打點得富麗堂皇。
到了主屋門口,江一木這才站定,指着孟渡,對身後一行人道:“這
是我表妹,前陣子剛來藍州,府上可有年紀相仿的女眷,帶我表妹四處溜達溜達。”
孟渡一愣,她不是徐道士遠方表兄弟家的外侄女嗎?怎麽就成你江郎中的表妹了?
下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時身後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去,把小雨叫出來。”
下人們紛紛退後,讓開一條道,一個身着華服的豐腴女人緩步走上前。
“呂夫人。”江一木道。
呂夫人微一點頭:“我夫君就有勞郎中了。”呂夫人看向孟渡,“小娘子随我來。”
孟渡故作怯怯的看向江一木,江一木微微一笑:“去吧,我好了來找你。”
孟渡随呂夫人往院中走,呂夫人走的很慢,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孟渡好幾次差點撞上去。
呂夫人走在前頭,忽道:“你和你表哥關系很好?”
“啊?”孟渡才反應過來呂夫人說的是江郎中,嗫嗫喏喏着瞎扯道,“也沒有吧,他平時很忙的,不怎麽關心我。”
“這還不算關心?”
“他剛才那是裝的。”
呂夫人噗嗤一笑,回身看了眼孟渡:“男人是要忙事業的,你總不能期待一個男人天天圍着你轉吧。不過你還小,等你再大些就懂了。”呂夫人擡起手,朝小路盡頭的廂房一指,“小雨就在那屋裏頭,我就不陪你過去了。磨磨蹭蹭還不出來,估計是在梳妝打扮呢。”
呂夫人走後,孟渡幹脆在連廊坐下。
來前江一木告訴她,呂仆射有個妾室。倘若這位妾室小雨,真的是她在花市和鬼市撞見兩次的女子……
啧,這可是弑夫的心思啊。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一個身着粉衣的娉婷女子從屋中走出。
孟渡兩眼微眯,果真是她。
先前沒有注意,今日迎面相逢,孟渡才發現這女子體格雖苗條,但身段曼妙,走起路來可謂是豐姿綽約。
再想想呂夫人的模樣,大致就理解了呂仆射的喜好。
這位妾室走到孟渡跟前,行了個禮,道:“妹妹久等了,小女名為落雨。剛才聽夫人說江郎中有個天仙般的表妹,果然如此。”
孟渡俏皮一笑,回了禮。下一刻,忽然湊到落雨耳邊,模仿着鬼市中的語氣,低聲道:“你要的東西在我手裏,但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果然,落雨臉色一變。
孟渡滿意的退開一步。
落雨回眸瞥了一眼幾步外的婢女,走上前,壓低了聲音道:“竟是你,你是什麽人?”
孟渡冷靜的回道:“我是誰,剛才呂夫人不是介紹了嗎?放心,我一向不喜愛惹是生非,我哥哥更不喜歡。”她說着上前一步,落雨下意識的後退,被孟渡一把扯過袖子,附在耳邊輕聲道:“這裏不便說話,不如邀我出門吧。”
“妹妹想去哪?”
“就去月牙湖轉轉吧。”
落雨叫下人去呂仆射的房中知會江郎中。江郎中一口允下,但要求杜仲跟着。
落雨也帶了個婢子,于是杜仲跟在三人後邊,四個人就這樣慢慢悠悠的晃向東市。
“現在落雨姐姐可以告訴我了吧,”孟渡說道,“你如何知道花市那個奶奶會厭勝?是你找上的她,還是她先找上的你?”
落雨沒表情的回道:“那天我在花車的幌子下駐足了片刻,那老婦說她能望見我心中所想,于是就有了後來的事情。”
落雨描述得輕描淡寫,孟渡陷入沉思。
如此看來,花店的幌子的确能映射出人心中的某些東西,而且賣花的奶奶能夠讀出幌子上映射了什麽。奶奶利用幌子招來那些心中懷有恨意或是執念的人,誘導這些人去鬼市找她行厭勝之術。
看來要自己親自試一趟,才能從奶奶手中拿到布偶人。
“話說。”落雨緩緩看向孟渡,“其實我們在花車前見過一面吧。妹妹這樣的容貌打扮,很難不讓人印象深刻。”
孟渡淺淺一笑,說道:“沒錯。”
二人來到東市,落雨并不熟悉,問孟渡有什麽想去的地方,或是想買的東西。
落雨道:“妹妹不必客氣,你表哥為呂郎診治,我贈你一份謝禮也是應該的。”
孟渡眯了眯眼。呂郎叫得如此親切,呂仆射受傷不正是拜你所賜?
孟渡搖搖頭,坦言道:“落雨姑娘客氣了,我确實沒有什麽所需。東市我只去過兩家店,一家是茶館,一家是叫價離譜的珠寶店。”
對了,還有湖畔一家燒餅鋪子,但她料想落雨不會感興趣。
落雨不假思索的說道:“那就去珠寶店吧。中秋快到了,我正巧為夫人挑樣首飾。”
孟渡領着落雨來到月玲珑門口。這時,身後人群傳來一聲大喊:“有人吐蝴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