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巧娘示意小二拖張凳子過來給韓應春坐, 自己又去給韓應春下面了。
韓應春一屁股坐下,對江一木說:“我剛去茶館找你, 阿禾說你出去了,原來是帶孟娘子來巧娘家吃面啊。”
韓應春故意強調了“帶孟娘子”,結果江一木埋頭吃面,壓根沒搭理他。
倒是一旁的孟渡先開口了:“韓大人,謝謝您幫我找到桃木笄。”
韓應春一愣:“桃木笄?那不是江一木早上……”
江一木忽然擡頭,問韓應春道:“你剛才說去茶館找我?何事?”
韓應春從袖袋中摸出一粒狗牙,放在桌上:“你早上在月牙湖邊找的是不是這個?”
江一木略有些尴尬的拾起狗牙:“嗯, 我昨晚拿它崩了阿禾腦袋。”
孟渡湊了上來:“诶,這不是我的狗牙嗎?”
韓應春饒有趣味的看向江一木:“孟娘子的狗牙怎會在你身上?”
一只鳥飛過,抖落了枝頭幾片樹葉。
“面來啦。”巧娘端着熱騰騰的面碗出現在後門,“韓大人,久等了。”
韓應春接過面碗:“有勞老板娘親自送來。”
“你們今日怎麽一個比一個見外。”巧娘見江一木碗裏的面才動了幾口, 都有些坨了,“江郎中,是不是今天的面哪裏不合口味?”
“沒有, 很好。”江一木趕忙應道,為了證明面的味道很好,低頭大口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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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韓應春匆匆趕回衙門。
江一木和孟渡牽着各自的馬散步出了巷子。巷口,江一木問:“孟娘子, 吃飽了嗎?”
“吃飽了。”
“吃飽了随我出一趟城吧。”
孟渡一擡頭, 見江郎中人已經在馬背上了。
她就知道,江郎中特意跑來雲溪山舍, 一定不是找自己吃頓飯這麽簡單。
二人從東門出了城。
孟渡問:“江郎中該不會是要帶我去瓊園吧?”
那日海棠說,鳳仙坊的坊主最愛瓊花, 請求他們帶一件坊主的貼身遺物埋入瓊園。正巧徐道士說過,城郊東處有一處瓊花園。
江一木笑笑:“孟娘子果然聰慧。”
瓊花時節已過,瓊園內阒無人跡。
二人拴好馬,一位比丘尼走上前,說道:“昨夜一場大雨過後,園中的花兒都凋謝了,二位施主恐怕什麽也看不到了。”
江一木:“多謝師傅,我們不為賞花而來。”
女尼行了一個合掌禮後離去。
二人沿着一條小徑往深處走去,石板路上一塵不染,路旁也不見雜草落葉。
江一木說:“瓊姬死後,皇帝再也沒有來過這裏。這些年,都是瓊園附近一座尼姑庵中的女尼負責打掃園林,照料園中的花木。”
孟渡唏噓了一陣,忽然好奇起一件事,看向江一木:“江郎中可帶來了坊主的貼身遺物?”
江一木嗯了一聲,從衣袋中取出一把銅鎖。
“貼不貼身,我不敢保證,但一定是坊主十分珍視的東西。”
孟渡接過銅鎖,發現是一把五言藏詩鎖,于是轉動起鎖上的文字。
“孟娘子是否還記得,老徐家的丹藥簿子記錄了一個買修魂丹的化名,叫作‘暮滿’?”
“記得,那一筆交易在長慶三年的夏天。沒過多久瓊姬就消失了,藍州鬧了雪鬼。”
江一木說:“我想‘暮滿’真正的意思是——辰朔。”
“辰朔?”
因為日暮對應陽辰,月滿對應月朔?
孟渡不解:“‘辰朔’有什麽特殊的含義嗎?”
江一木回道:
“長慶皇帝的小名,就叫辰朔。”
孟渡內心一動,回道:“所以買修魂丹的人,知道皇帝的小名,而知道皇帝小名的人,必定是皇帝十分親近的人。”孟渡看向他,“這個‘暮滿’,真的是瓊姬本人?”
江一木微微一颔首,不置可否。
孟渡搖了搖頭:“我還是不明白,瓊姬為何要買修魂丹呢?皇帝如此寵愛她,要将她帶回京城,封為昭妃。她又不用繼任坊主,為何要修煉俑術?”
“我想瓊姬一開始接觸到修魂丹,的确是為了繼任坊主的位置。但她後來服下修魂丹,或許是因為太愛皇帝了。”
孟渡讷讷的望着江一木。
江一木笑笑:“你想啊,從瓊妃的角度,皇帝即便再寵愛自己,回京後也要面對六宮粉黛。但倘若她能操控皇帝的魂魄,就能永遠鎖住皇帝的心。”
孟渡思索一番,覺得江郎中所言不無道理。
對于瓊姬這樣的布衣女子,能得聖寵定是萬人嫉恨,倘若真去了京城,在不見天日的深宮後院之中,怕是要吃更多的苦頭,甚至會有血光之災。
孟渡嘆了口氣,道:“君王之愛,本該是潤澤蒼生的大愛。可若君王獨愛一人,或一人想以邪術牽制君王,最終玉石俱焚、一無所得,很難相信不是天道制衡的結果。”
孟渡說完發現身旁安靜了,擡頭望去,正巧對上江一木些許探究的目光。
“怎麽?”
江一木胸口漫出幾聲笑,搖了搖頭。
“孟娘子和我想的一樣。”
石板路的盡頭是一座四方園,四邊和四角共種了八顆瓊花樹,中央卻是一棵細瘦的黃楊。
四方園還未經打掃。雨後,潔白的花瓣落滿一地,好似鋪了一層鵝毛。
孟渡站在月洞門下,只覺一地落敗的花瓣太過柔軟而脆弱,令人不忍心踏入。
“園中本有九棵瓊花樹,屬中間的一棵最美。聽老一輩的人說,那棵樹後來不知怎的枯死了。”
江一木說完轉過身,對孟渡伸出左手:“銅鎖。”
孟渡将銅鎖交還給江一木,只見他快速的轉動文字。
咔的一聲,銅鎖開了。
孟渡走上前,念道:“辰朔京玉殒。”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了一個悠悠的聲音:“暮滿見君來。”
二人同時看向身後,就見一衣着樸素的婦人站在石板路上。
孟渡:“……瓊姬?”
婦人搖了搖頭。
江一木對孟渡說:“她是鳳仙坊的坊主。”
孟渡一驚,看向婦人:“難道說,坊主和瓊姬……”
婦人含笑道:“娘子猜的沒錯,我是鳳仙坊坊主,也是瓊姬的轉世。”
孟渡看向面前的婦人,卻很難将她與鳳仙坊坊主、或是傳說中那位驚為天人的瓊姬聯系起來。
婦人身着深色海青,半白的長發挽起,眼角布滿了細紋,眼中難藏深深的倦意。
江一木:“你死後,我嘗試招魂無濟于事,你的魂魄一直在瓊園嗎?”
婦人點了點頭。
江一木眸光一沉:“兇手帶走了你的魂魄,并将你困在此處。”
婦人神色黯然:“他确實帶走了我的魂魄,但将我困于此地的,并不是他。”婦人頓了頓,低語道:“……是我自己。”
江一木問:“你口中的他,是辰朔嗎?”
婦人身子一顫,沒有回答。
江一木暗自思索道:“不對,長慶皇帝二十年前駕崩了。這個人也不會是長慶皇帝的轉世,因為林小鳶已經十四歲了,時間對不上。你見到的,只可能是一個擁有長慶皇帝的記憶,或者是魂魄的人。”
婦人眼圈一紅,微微咬緊下唇。
江一木似是确認了自己的想法,擡起頭直直的看着坊主的魂魄:“你如何知道他是辰朔?他告訴你的?他是不是還告訴你了,你的前世是瓊姬?”
江一木一雙冷眸凝視婦人,像審訊罪犯的捕快。
孟渡見婦人面色越來越白,有些于心不忍,輕輕扯了扯江一木的袖子。
然而婦人開口了。
“對,是他告訴我的。”婦人緩緩說道,“十五年前,他忽然出現在藍州,那時的我只是鳳仙坊一位上了年紀的紅牌。我們在瓊花樹下相遇,我對他一見傾心。有一天夜裏,他動了我的魂魄,讓我在夢中記起了自己的前世,才知道這一世的邂逅與傾心,竟與前世一模一樣。”
“我認識他時年已三十,于是在藍州一名道士那讨來了求子安胎的方子,果不出一年就懷上了孩子。但我那時是鳳仙坊的女伶,若是被人看出有身孕,定會被那些鸨母毒打一頓、趕出坊外。我只有偷偷生下小鳶,将她安置在身邊,一邊暗自籌謀,争上坊主的位置。”
孟渡問道:“您為何不讓您的夫君照顧小鳶?”
“夫君?”婦人苦笑道,“前世他是君王,心懷天下,這一世,他仍是一位枭雄。我此生犯的最大的錯,就是讓他知道了小鳶是他的孩子。”
婦人凝噎,垂下頭。眼淚順着面頰滑下,落在半空中,如煙塵般消散。
婦人突然輕輕一躍,雙腳離地,似一陣風向前飄去。
江一木将孟渡往後一攬,為婦人讓開道路。
婦人飛到了月洞門下,凝望着這座殘敗的瓊花園:“他從未真正愛過我,一直以來,只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若有來世,再不相見。”
有風吹來,撩起一地白羽。婦人側過身,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同一時刻,黑發忽如瀑布一般傾斜而下。
她的側臉映着小園天光,側顏的輪廓飽滿而柔美,低垂的眼眸盈盈含春,長睫沾着晶瑩的淚。
朱唇微啓,盛顏仙姿,仿佛生來就是那瓊花叢中最美的仙姬。
孟渡一時驚訝的睜大了眼睛,不知面前是坊主,還是傳說中風華絕代的瓊姬。
“皇上将我的魂魄帶來瓊園,是想讓我看看盛夏最後的芳華。他未曾想困住我,是我的執念困住了自己。”
話音落畢,花瓣紛紛揚揚的舞向空中,風中有馥郁的花香,和美人的清吟——
“弄玉歌清律,飛瓊舞散花。乾坤一色散銀霞,何處是仙家。表裏纖塵不立,呈似太虛消息。晃然高下盡玲珑,神鬼覓無蹤。”
這是一場夭美而凄哀的花的盛宴。
一場盛宴的了卻,告示着又一年盛夏的終結。
江一木手中那把承載着過多執念的銅鎖,不知何時竟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