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瓢潑大雨中, 雪鬼正舉步維艱的向着自己走來。
孟渡所處的陣位北辰星,是整個天圖上最正中的一顆星。這個位置, 也是整個星陣法力最強的地方。
雪鬼為何放着最脆弱的陣眼不去,飛蛾撲火般的,往她所在的北辰星走來?
孟渡拔出鬼哀刀,擋在自己身前。大雨如鞭抽在身上,澆濕了衣襟,打亂了長發,而她屹立在雨中, 絲毫不為所動。
不,她才不相信雪鬼會來送死。
能讓江一木受陰氣所傷,這個妖邪,定不簡單。
雪鬼一步步的逼近,孟渡感到凜冬的嚴寒之氣, 像一把把刀一樣割在面頰和脖頸上,就連雨點仿佛也夾帶着冰渣,砸在身上如針一般刺入皮骨。孟渡突然明白了為何韓應春一個見過世面的兵馬護衛, 會崩潰到蹲在地上抱住自己——這不是凡人之身可以承受的陰煞之氣。
一瞬間的晃神
,孟渡霍然發現,四下靜得可怕。
似乎靜得,只剩下了雨聲。
孟渡猛地意識到什麽,渾身一凜。
磅礴大雨掩蓋了周遭的變化, 而本應夾雜在雨中的風聲、目連戲的唱作念打、陣位上的人的氣息——一切都不見了。
只剩下黑而沉邃的夜, 冰寒而悲怆的雨,和雨夜中的她孤影一人。
孟渡收回心神, 看向前方,瞳孔猛地一震。
眼前, 雪鬼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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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渡手握短刀,凝神注視四周。
她所處的位置,四面為空,就連一棵可以背靠着的樹都沒有。湖畔邊影影綽綽,戲臺上幾盞油燈暈着青熒的光。
然而一呼一吸過去了,什麽也沒發生。
油燈的青影如渺渺香氣,帶來些許的溫度。雨也柔和了些,落在肩上綿綿的。
清幽的火光中,走出一位公子。
公子一身白衣,長身如玉,一雙鳳目微微上挑,眸中含着溫潤的笑意。
孟渡心底一顫,右腳不自覺的向後挪移半步。
白衣公子輕笑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把青銅短刀。刀身明亮而澄淨,赤蓮紋路清晰,好似剛剛鑄造而出,受一場秋雨的沐浴。
“娘子的刀還沒取呢,躲什麽?”
白衣公子往前走了幾步,孟渡低叱道:“你站住……”
“嗯?”
“不要過來。”
白衣公子在孟渡幾步之遙的地方站定,眉頭因被拒絕而輕微的蹙起,卻絲毫沒有怒意,反倒眼含笑意:“娘子不識得吾了嗎?”
孟渡不言。
“吾可是你的……”
“站住!”
這時,白衣公子的身後,又走出一位黑衣公子,長身挺拔,眼尾微挑。
模樣、身型,竟與白衣公子毫無二致!
黑衣公子怒道:“你是何人,膽敢輕薄我家娘子?”
白衣公子轉過身,微訝道:“吾是何人?”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如一團漆黑化不開的墨。“吾不正是你嗎?”
黑衣公子一愣,露出迷茫的神色。
與白衣公子飄逸的白絲道袍相反,黑衣公子一身矜貴克制,玄色的窄袖長衫襯得他腰身纖細筆直,袖口與腰帶上鑲繡精致的金絲蝠紋。玉質金相,氣質卓然,如黑夜中的一株孤傲筆挺的韻竹。
等等,這個黑衣公子的穿着,怎麽這般眼熟?
孟渡遲疑的問了一句:“江郎中?”
黑衣公子望向她,勾唇一笑。突然間,他退後一步,遁入黑暗,留下白衣公子孤身站在雨中。
白衣公子嘴邊的笑意卻徒然冰涼,微微上揚的眼尾氤出淺淺的一抹猩紅。
白衣公子看着孟渡:“你果真把吾忘了。”
他的聲音黯啞,卻緊繃,仿佛極力克制着巨大的悲恸。
“你有長生,而吾只有一世。吾終究是你漫長生命中的過客,居然還期許過你的垂憐。”
白衣公子周身圍繞着冰寒的氣息,雨水打濕了他烏黑的長發,長睫低垂、落上幾粒冰珠。整個人好似雨中的一朵冰蓮,孤傲而破碎。
孟渡緊咬唇肉,握着鬼哀刀的指尖發白:“我因記得他,才認不出你。你又是什麽東西,竟敢在我面前冒充他?”
白衣公子鳳眼微眯,眸中傳來幽冷森寒的氣息:“哦?娘子這是破了我設下的心魔,那為何不一刀将我砍死?娘子分明已将刀握在手中了。”
孟渡面不改色:“好聰明的妖孽,竟想騙我離開陣位。”
白衣公子薄唇輕抿,勾起陰鸷的笑意:“可是你的同伴心魔太重,已經忍不住要離開了。”
同伴?難道說,雪鬼以他們每個人的心魔,分別制造了幻境?
就在這時,孟渡聽見黑暗中一聲吼:“——智慧明淨,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
是江一木!
淨心神咒一出,塵世間的喧嚣霎時入耳。
風聲,雨聲,戲聲,全都回來了。
江一木仍站在陣眼的位置,再次閉上雙眼,低聲念咒。
是他施展的幻影術,将自身分為七個幻影,分別闖入雪鬼設下的七個幻境。
孟渡心神一顫。
為何江一木在她的幻境中,會變成那個人的模樣?雖然幻境中的黑衣公子,只是江一木幻影術的分身,并不受到本體的控制,可他為何說出那樣的話?
更者,江一木居然絲毫不受幻境的影響,還能分出心神施展幻影術救他們——難道說,江一木沒有雪鬼可以用來操縱的心魔?
一介凡夫俗子,怎會沒有心魔?
不遠處,剛剛覺醒的老徐狠狠罵了句髒話,啐道:“好你個雪鬼,居然拿我娘來唬我!”他轉過身,一甩拂塵指向東邊和南邊的杜仲、辛夷,大喊道:“杜仲,辛夷,拿你們手中的八卦鏡,對着她照!”
杜仲和辛夷顯然也清醒過來,忙轉動八卦鏡照向雪鬼。
雪鬼站在距離陣眼不遠的位置,蒼白的眼眸直視前方,好似全然沒有聽見其他人的聲音。
雪鬼仍在某個人的心魔幻境之中,是誰?
孟渡想起方才的幻境中,白衣公子對她說,她的同伴心魔太重,已經忍不住要離開了。白衣公子說的是誰?
孟渡環顧四周:老徐、杜仲、辛夷和江郎中是清醒的。韓應春仍蹲在地上,但他沒有離開陣位。遠處,劉公子已經響應起老徐的號召,奮力搖起了手中的三清零。而戲臺受到了結界的保護,目連戲仍有條不紊的演着。
只剩下一個人,阿禾。
糟糕。孟渡心下猛地一緊。她第一次在茶館見到阿禾時,就覺得這個人背負過很重的東西,那些東西或是人情、或是人命,沉澱在他的目光、言行之中。
這樣的人,心魔一定很重吧,被雪鬼從靈魂深處挖出心魔、制造幻境,是怎樣非人的折磨。
孟渡看向江一木,只見他雙眼緊閉,面色煞白,口中念着咒語,手中飛快的變換着繁複的手印,周身輪廓變得混沌,仿佛罩着一層水汽。
老徐大喊:“小江!阿禾快要撐不住了!”
孟渡看不見戲臺對面阿禾的狀況,又不能影響江一木破解幻術。她身上唯二的靈器朱砂和狗牙給了江一木——對了,還有發笄!
孟渡從頭上取下桃木笄,對準雪鬼的命門射去。
桃木笄嗖的飛出。在快要觸及雪鬼命門的剎那,雪鬼的身影一晃,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老徐失聲大喊:“她往阿禾那去了!”
同一瞬間,江一木身後化出一道殘影,追着雪鬼,飛向阿禾所在天市垣的方位。
黑暗中傳來雪鬼尖銳的笑聲。
孟渡感到法陣中飽滿的氣息突然被劃破一道裂口,頓時風聲飒飒,法力四洩。
他們還是晚了一步,阿禾離開了陣位,法陣破了。
江一木驀然睜眼,眸中仍留有法咒殘餘的青光。他暗罵一聲,不再留戀陣眼,一提氣掠向雪鬼和阿禾的方位,拔刀出鞘,恨不得直取雪鬼腦袋。
然而最令他擔心的畫面出現在眼前。
阿禾雙手搭在雪鬼的肩膀上,嘶聲力竭道:“——落桐,是你!”
江一木不再猶豫,捏起狗牙崩在阿禾腦瓜上,厲聲喝道:“你看清楚了!”
阿禾兩眼一睜,發覺面前是雪鬼,意識到自己被騙得離開了陣位,咆哮一聲,青筋暴起,奮力一拽,竟活生生扯下了雪鬼的一條胳膊!
黑血從雪鬼肩膀的斷口噴出,潑在阿禾的左半邊臉上。
江一木大喊:“阿禾你退後!”
江一木沖上前一把扯開阿禾,抽出一張符箓貼在他的左眼之上。
阿禾疼得嘶氣,嘴中仍咒罵:“她居然,居然冒充落桐……”
江一木壓着嗓子:“你別說話。”
雪鬼斷了胳膊的地方噴出大股大股的黑煙,體內的魂氣也消散了大半。
既知逃不過今日,她仰頭大笑:“沾上我的血,不死,也得瞎。”
老徐拿拂塵對着雪鬼罵道:“你橫豎逃不過一死,趕緊收手吧,下了地獄還能少受一道刑法。”
雪鬼嬌俏的搖了搖頭:“我這輩子可太孤單了,就連母親在身邊也不肯認我。死都要死了,不得拉一兩個陪我下去。”她看向江一木,嘴角緩緩勾起,聲音粘稠起來:“我看這個小道士就不錯,連心魔都沒有,真真如童子一般清淨。”
江一木将阿禾輕放在戲臺上,俯下身在阿禾耳邊說道:“戲臺布了結界,你在這很安全。你給我堅持住了,我不會讓你瞎了的。”
江一木安頓好阿禾,看向雪鬼:“你可真敢想啊。”
江一木聲音不大,卻帶着肅殺之氣,手中的短刀閃過淩厲的寒光。
雪鬼不知被什麽懾住,不由得退後半步,說道:“你的陣都破了,你該不會以為區區一個星陣就能困得了我吧。”
“誰說陣破了?”
另一個平靜而深滿的聲音響起。
是目連僧,不知何時已經離開戲臺,站在了阿禾的陣位上。
法陣恢複了,唯一的破綻只有陣眼。雪鬼歇斯底裏的叫了一聲,撲向陣眼的位置。
此時陣眼無人把守,只要她搶先一步趕到,整個法陣都會被她極陰的氣場所毀滅。
然而雪鬼剛邁出一步,天地間溘然靜了。
她看向胸口,黑色的血在胸口綻開,如一朵盛開的蓮。
魂氣從傷口和七竅流出,消散于夜色之中。
身後傳來江一木淡淡的聲音:“虧得我早一日和你交過手,得以預判你真身逃遁的方位和速度。”
雪鬼低頭,看着胸口露出的一寸刀尖,喃喃道:“為什麽,不痛……”
“好空,好靜……人呢,人都去哪了,不要離開我……”
江一木說:“這是冥刀,送你上路的。”
“不要!”她寧願傷痛,也無法忍受無邊無垠的空與靜,冷漠與孤寂。
雪鬼仰起頭,嘶吼着猛一扭身。
江一木右手握刀柄,手心的傷被撕裂,一下沒能控制力道,刀柄脫出了手心。
雪鬼原地騰起,再次向着陣眼沖去!
江一木在身後大喊:“攔住她!”
雪鬼拼盡全力的奔跑,迅疾如風,不等老徐幾個反應過來,就一腳踏入了陣眼。
只覺撞入一抹殷紅。
難道就是傳說中,幽冥地獄的紅蓮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