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茶館門居然沒鎖,林芙兒輕輕一推就開了。
東市阒無一人,家家鋪門緊閉,門上封着辟邪的符箓。平日裏燈火輝煌的月牙湖,此時也空蕩冷清。
夜空烏雲密布,時而響起悶雷。
林芙兒本在東廂房睡下了,這兩日她未曾踏出房門一步,一來身子虛弱,二來茶館确實待她不薄,好吃好喝的供着。平日裏都是她伺候別人,哪裏受得了被別人這樣伺候?心裏早已經盤算着等自己恢複了,定要好好報答這位禾老板。
她雖然沒錢沒勢,好在吃苦耐勞、任勞任怨,又和鳳仙坊的廚子偷師,習得一手好菜。想來這個茶館,定有她許多用武之處。
林芙兒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夢中被徐道士一聲“阿禾”驚醒。半夢半醒中,林芙兒隐約聽到了“雪鬼現身”。
她鬼使神差的穿好衣服,匆匆奔下了樓。
可是走到茶館門口,林芙兒茫然了。
她該去哪?
即使遇到了林小鳶,她又該說什麽?難不成指望一個失了心智的雪鬼,為了一個半路認的姐姐改邪歸正?
林小鳶自己都說了,“她不是我姐姐”。
小鳶漠然的神情浮現眼前,林芙兒感到胸口驀地一痛,一手搭在門上。
天空劃過一道巨大的閃電,将整個天頂照得亮如白晝。林芙兒不由得後退半步,驚雷轟隆而至。
林芙兒頓然感到背後有人盯着自己,猛的回頭。
身後空空如也,哪有半道人影。
Advertisement
碩大的雨點随即落下,抽打在後院的芭蕉葉上,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
林芙兒倚在後門邊上,望着大雨中一處陌生的小院,忽然間意識到一件事情。
倘若有一日,她離開了鳳仙坊,又沒有了林小鳶,這個世界,她好像只剩下自己了。
了無牽挂,孑然一身,就像一顆随風飄動的種子。
但這顆種子堅強而獨立,即便落在石縫中,也會努力的生長。
想明白後,林芙兒露出笑容,望着這瓢潑大雨,只覺得酣暢淋漓。
不遠處,主樓的小窗起開一角,窗臺放上一盞燈,在雨中透出暖暖的光。
***
藍州城下了一夜的雨,清風如綿,沁人心脾。
孟渡打開窗,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裏傳來泥土與草木的芳香。
她回到梳妝臺前,對着鏡子檢查了一下肩上的傷口,竟已淡得幾乎不見痕跡。
孟渡穿好衣服,将鬼哀刀系在腰側。
昨天夜裏,她用鬼哀刀刺傷了一只受到魂魄操縱的黑色大烏鴉,刀尖刺入烏鴉身體的瞬間,那些魂魄就被超度了。
看來鬼哀刀,确是一把冥刀。
不知它是出自哪位鬼斧神工的匠人之手,又是如何經過千年的輾轉,落在了北方一座古廟之中。
無論如何,都是托了江郎中的福,她才得到這把寶刀。
于情于理,都應該好好準備一個謝禮才是。
孟渡一邊尋思着此事,一邊慢悠悠的下樓,恰巧此時雲溪山舍的掌櫃路過她的宅院門口,孟渡想起來有件事情正好要找他。
孟渡快步上前,叫住了掌櫃,開門見山的問起藍州是否有适合一人居住的宅院可供賃居。
掌櫃一聽,立馬緊張起來,當即行了個大禮,就差給她跪下了。
“小的照顧不周,還請孟大人贖罪。”
孟渡趕緊把跪到一半的掌櫃扶起來,忙道:“沒有的事,您照顧的非常好。”
“那,那孟大人為何要另尋住處……”掌櫃的忽然明白過來,“孟大人不用擔心房錢的事,少東家也說了,大人想住多久住多久。”
房錢的事,确實是核心的原因。倒不是因為她缺錢還不起這份人情,而是不願與鐘離家的任何一人有僭越公事的交情。
鐘離這一世的少東家是位年少多金、才華橫溢,而且出手闊綽的年輕人。就說她來藍州這一趟,少東家為她在雲溪山舍安排了最好的獨門獨院,送來了珍愛的愛駒墨玉,還備好了管家、丫鬟、廚子、馬夫、家丁等十幾號人——不過都被孟渡以不習慣有人跟在身邊為由謝絕了。
雖然看在鐘離家與地府多年往來的份上,鐘離少東家為她這個鬼差怎麽安排都合乎情理,但看樣子孟渡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藍州,如此長久以往的住下去,孟渡總覺得不太好。
孟渡搖搖頭說:“雲溪山舍是好地方,您也照顧得面面俱到。只是城南距離哪裏都稍遠了些,掌櫃不如幫我打聽打聽東市附近的宅子吧。不要大,幹淨就行。”
到時候選好了宅子,賃居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掌櫃這下聽明白了:“孟大人今日可有空?我喊個經驗豐富的牙人過來,先帶大人在城中轉一圈,看看幾處宜居的街坊和空宅,大人再做決斷也不遲。”
孟渡點頭:“如此甚好。”
早膳過後,掌櫃帶來一位姓馬的管事,這位管事替鐘離家打理藍州的地契租賃和交易,對藍州城的裏裏外外熟稔至極。
馬管事帶着孟渡在東市周邊的街坊轉
了一圈,看了七八處可供賃居的宅院,可惜不是面積太大,就是裝潢太高調,沒有一戶能真正入眼。
馬管事知道孟渡是少東家的貴人,絲毫不敢懈怠,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路上孜孜不倦的為她介紹藍州各個街衢坊裏。倒是孟渡有些乏了,想找個借口回去,改日自己在城中轉轉,或許還能找到合适的居所。
孟渡打了個哈欠,朝車窗外看去。
忽然一個激靈起身,讓馬管事停車。
馬車在一座府邸門前停下,門上雖無多餘的裝飾,但光看材質與設計,就知此處淵源不凡,不是普通百姓花幾個錢就能打造的。
門上的牌匾寫着三個字——「臨江軒」。
府門半掩,門後種着竹與樹,形成了天然的影壁,院中生長着一棵巨大的古銀杏,筆直而傲然的挺立着,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瞧見。
孟渡就是以這棵古銀杏認出了江郎中的府邸。
那天辛夷帶她來府上取玄冰果子,夜色已深,但銀杏梢頭的嫩葉似乎映着月輝,給她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都說千年銀杏修成了精,不知江郎中府上這棵年歲多少。
馬管事走到孟渡身邊,介紹說:“這臨江軒,是藍州一位郎中的家宅。”
孟渡不經意的問道:“一位郎中,怎會有如此氣派的宅邸?”
馬管事雙手背在身後,說道:“這位小爺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得過聖上賞識的知名郎中。他年紀輕輕,但醫術高明,據說早年為聖上治病有功,輕而易舉的化解了一衆禦醫都解不了的疑難病症,于是聖上龍顏大悅,一出手就賞賜了一座府邸。”
孟渡毫不掩飾驚訝的神情,問:“這郎中多大年紀,居然有這樣的成就?”
馬管事想了想,回道:“在下看他樣貌還不及弱冠之年。孟大人有所不知,這位少年郎中在我們藍州,不敢說家喻戶曉,但至少也是小有名望,想嫁給他的姑娘能從城南數到城北,據說當年給皇上問診的時候,連昭元郡主都對他表示過心意。”
孟渡不由得想起秦小姐的婢女蓉兒和韓應春的千金韓小姐,不禁暗自感慨一句,這男人是有多香,即便是藍州兵馬護衛韓大人的女兒,也只能受點委屈排在郡主後面了。
孟渡突然好奇道:“那這位郎中可有看上哪位小娘子?”
馬管事撇了撇嘴,搖頭道:“這我就沒聽說了,不過倘若真是被郡主看上,即便是醫術再高明的郎中,婚嫁之事也由不得他自己來選擇了吧?”
孟渡深感同意的點了點頭。
這時,身後傳來馬蹄聲,孟渡一回頭,啧了一聲。
好巧不巧,竟是「臨江軒」的主人回來了。
江一木換上一身幹淨的道袍,端坐于駿馬之上。
他單手握着馬缰,居高臨下的看着門前窸窸窣窣的二人,一副玉面清冷的模樣,好不威風。
馬管事看清來着,欠身道:“見過江郎中,在下是鐘離家的管事,帶這位女公子在藍州擇一處宅院賃居。正巧途徑公子府邸,就多介紹了幾句。”
江一木挑眉:“哦?這位女公子是看上了鄙人的陋室?”
孟渡跟着馬管事一道淺淺的行了個禮,回道:“江郎中的府邸大氣雅致,一棵古銀杏驚為天人,于是在門前多逗留了片刻。冒昧了。”
“大氣雅致談不上,但住着舒服是真。”江一木下了馬,對孟渡說:“我這府上大部分廂房都空着,女公子想在此賃居也不是不可以。”
一旁,馬管事大為震撼。這這……上來就邀請女眷到自己府上賃居,這怎麽與他所聽來的高嶺之花形象大相徑庭。
作為鐘離家的忠臣,怎能看着鐘離少東家的貴人被旁人如此輕薄?
馬管事清了清嗓子,道:“江郎中說笑了,這位女公子是我們少東家的貴人,怎能随意寄人籬下。即便是在雲溪山舍,住的也是少東家親手設計的宅院……”
然而,少東家的這位貴人似乎并沒有在意馬管事一番良苦用心的奉承話。
自從江一木出現,孟渡就察覺到他騎馬和下馬的動作和平時不太一樣。
孟渡走上前問道:“江郎中,你右手怎麽了?”
江一木将纏了白細布的右手背到身後,看向這位鐘離家的管事:“原來這位娘子是少東家的貴人,您口中的少東家,可是鐘離少東家——鐘離松隐?”
左一句少東家,右一句少東家,聽得孟渡都有點暈了。她轉到江一木左邊,江一木一個側身躲過。
一旁,馬管事點頭:“正是。”
江一木看向孟渡,嘆道:“原來你是鐘離松隐的貴客,是我眼拙唐突了,在此鄭重收回邀請。”
孟渡有點無語,回道:“什麽貴不貴客,沒有的事。”她又繞到江一木右邊,“你右手是不是中毒了,手腕處怎麽有些發黑發青?”
江一木打着圈與她周旋,就是不給孟渡機會看清自己的傷口:“我是郎中,受了點小傷不勞煩這位女公子挂心。女公子還是早點回山舍的宅院休息吧,不然枉費了鐘離少東家一番苦心安排。”
馬管事的有些看不明白了。大中午的,怎麽憑空飄來一股醋味兒。
這時臨江軒的大門突然開了,辛夷冒出個頭來,看見孟渡十分欣喜:“孟娘子!你怎麽來了!”
辛夷話畢,這才看見一旁的少爺和白馬鈎吻,頓時意會到孟娘子是少爺請來府上的,臉上的笑意更加明媚粲然了。
辛夷敞開大門,笑道:“少爺,孟娘子,快快請進吧。”
江一木先一步跨進府門,面上雖看不出表情,但周身裹夾着不太妙的氣息。辛夷向外看去,這才發現孟娘子身邊還站着一個男人,看衣着打扮,應當是某個大戶人家的管事,但劉府的人他應該都認得,難不成是鐘離家的……
江一木側過身,淡淡的撂下一句:“孟娘子,不送了。酉時茶館見。”
辛夷有些摸不着頭腦,看了看孟娘子,又看了看少爺,給孟渡賠了個笑,決定還是跟上少爺的腳步。
“少爺,怎麽不請孟娘子進來呀……”辛夷突然明白過來了,“孟娘子不是少爺請來府上的呀?”
“嗯。”
“來都來了,少爺怎麽不請孟娘子來府上坐一坐?”
江一木回頭睨了辛夷一眼:“你今天話很多?”
辛夷撓撓頭,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得罪了少爺。
江一木發覺身後辛夷的腳步一頓,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以前幾乎從不動怒,難道是昨夜受陰氣所傷、陰陽失調?
江一木輕嘆了口氣,回過頭對辛夷說:“你替我煮一壺清心茶,書房備好筆墨,我沐浴更衣後用。”
江一木回屋換下了沾血的裏衣,沐浴後換上一身玄色直襟長袍。外袍袖口以金線鑲繡蝠紋,顯得身材颀長,肅穆而高貴。
江一木很少穿玄色的衣服,辛夷看得眼睛都有些直了。
“看什麽呢?”
“看、看少爺。”
“什麽?”
“沒有沒有。”辛夷憨笑道,“少爺偶爾穿穿玄衣真是好看。”
江一木将沾血的裏衣交給辛夷,說:“昨晚的事,不許和旁人提起。”
辛夷拍拍胸脯:“少爺放心,我一個字也不透露。”
“對了少爺,還有一事——”
“什麽?”
辛夷取出一捆黑繩:“少爺讓我找的,編結用的黑色繩線。”
江一木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從裏衣口袋裏摸出朱砂和狗牙,在繩上比了比,淡淡的道了句:“嗯,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