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孟娘子,孟渡!”
孟渡猛的清醒過來。
身旁是一個仆從打扮的男子,孟渡認出來是江郎中身邊的人,叫杜仲。
杜仲欠身道:“小的見娘子有些心不在焉,不得已才直呼大名,還請孟娘子贖罪。”
孟渡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無事。”
“少爺聽說娘子到府上了,請娘子去主樓議事。孟娘子請随我來吧。”
孟渡應了一聲,朝戲臺看去。
大鬼演完了唱詞已經退下,戲臺上空無一人。
這時,臺後緩緩走出一黃袍僧,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
是目連戲的主角,目連僧上場了。
目連僧沒有化妝,但勝似化妝。面容清癯,眉眼俊秀,骨相生得極好,卻令人覺得寡淡。
這種矛盾感,讓人不禁多看兩眼。
目連僧一甩袖,手掌輕輕抵上丹田——
西方路上一只鵝,
口含仙草念彌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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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毛倒有修行意,
人不修來待如何?
字正腔圓,铿锵有力,令人心神安寧。
想到方才的窘境,孟渡深吸了口氣。或許是在奈河受刑的記憶太過銘心,她剛才居然一腳踏入心魔,差點沒走出去。
孟渡匆匆瞥了一眼戲臺,随杜仲去主樓了。
劉府的主樓莊嚴氣派,一樓做
客堂,地上鋪有如意紋絨毯,四周的牆上挂有山水壁障,正中央的牌匾寫有「清風朗月」,與大門上的「清雲間」兩相呼應。
客堂內都是熟面孔:江一木、劉亮平、徐道士和韓應春。
劉亮平見孟渡來了,從椅子上坐起:“孟娘子!”轉頭和劉府的下人說:“人都到齊了,去喊外公過來吧。”
“不用喊,我來了。”
一個宏亮而有力的聲音響起。孟渡循聲望去,就見一高額瘦臉的老人,由管事攙扶着走進客堂。
老人手上拄着拐杖,脊背有些彎曲,一雙眼睛深邃有神。想必這位就是掌櫃口中的劉外公、劉硯舟了。
一一打了招呼坐下,劉亮平簡單介紹起客堂中的幾個人,結果介紹了一圈發現,只有孟渡一人是生面孔。
老徐将孟渡拉到自己身邊,這次連遠房表兄弟都不贅述了,直接說是自己的侄女,精通道術,特地前來助各位斬妖除魔。
劉硯舟道了幾聲好,讓下人打開案上的卷軸。
卷軸被包裹得緊實,外面疊了一層又一層紙。下人拆卷軸的期間,孟渡發現對面江一木阖上了眼。
他輕輕揉着太陽穴,眉眼間略顯倦容。午後的暖光照在身上,長眉淡漠,素不染塵,有一種克制而收斂的氣度。
或許是感受到了對面的目光,江一木微微睜開眼,看向孟渡。然而孟渡早已移開視線,專心致志的研究起案上的卷軸來。
卷軸中包着一張圖紙,因年代久遠,有些發黃翹邊。
孟渡幾乎一眼看出,這是一張布陣圖。圖的正中心畫着一塊月牙狀的标識——難道這是月牙湖,這張圖是東市的星圖陣法?
孟渡微微凝眉。不對,如果這是星陣,缺少了太多元素。
劉硯舟緩緩說道:“這是東市早年的建造圖,是護國寺的印光法師為藍州排布的。不過現在這樣是看不出門道的,要等到十五月圓之時,将這張圖紙對着月亮,才能看見其中陣法中的棋子星宿。”
韓應春擔心道:“可是等到明晚月圓的時候,已經錯過了捉拿雪鬼的最佳時機。”
劉硯舟點了點頭,說:“所以今天請你們過來,首先要将這張圖補全。幾位道長各有所長,查漏補缺,定能恢複東市的星圖。”
老徐自信滿滿道:“劉老放心,徐某對黃道略有研究。”說着看向江一木,“況且這兒還有個精通天象的高手。”
孟渡見江一木和杜仲說了什麽,杜仲遞上來另一份卷軸。江一木走下位,幾步邁至案邊,将卷軸在舊圖紙旁鋪開,道:“各位請看這份建造圖。”
這是一張嶄新的圖紙,與舊圖紙雖有少許圖文上的出入,但整體的布局規劃幾乎一模一樣。
唯一的不同之處在于,這張圖上的星圖陣法是完整的,在舊圖的基礎上,點上了星宿的方位。
劉硯舟讓劉亮平攙着自己起來,拄着拐杖走到案前,仔細端詳着兩份圖紙,眼神明亮了幾分。
劉硯舟:“這是江郎中自己畫的吧。我府上這張舊圖,這麽多年來從未拿出來過,就連我外孫也不曾見過。”
江一木點頭道:“這是我觀察東市的構造自己畫的,既然舊圖紙上的陣法要等十五月圓才能顯現,今日排兵布陣不如先用我這張。”
衆人都圍上前觀摩起江一木的圖紙來,贊不絕口。韓應春更是欣喜得直點頭:“有了江郎中這張圖紙簡直如借東風,明日定将這白發女妖捉了大卸八塊沉湖。”
劉亮平趕緊乜他一眼回道:“萬萬不可!月牙湖的水不能給這妖孽糟蹋了。”
孟渡方才已将圖紙看明白了,便不再湊這個熱鬧,獨自走到門前。
客堂正門對着一處假山蓮池的園林布景,蓮池中有錦鯉嬉戲。這些魚兒見有人走過來,紛紛游向池邊。
不遠處的戲臺上仍排演着目連戲,能聽見鑼鼓聲和悲恸的唱詞。目連戲講述了佛經中“目連救母”的故事,唱詞和唱腔皆有佛法加持。
孟渡對目連戲早有耳聞,只是沒料到一場戲劇竟有如此強大的法力。但仔細一想,戲班子都是護國寺的法師,演一出戲就等同于行一場盛大而周密的法事。
只是如何将雪鬼引入這場法事之中?
“孟娘子在看魚?”
江一木不知何時走到她身旁,許是剛從醫館過來,白色的道袍上沾了淡淡的藥香,如墨如竹。
孟渡欠身道:“多謝江郎中的玄冰果子,我的傷已經完全好了。”
江一木嘴角微微揚起,垂眸去看池中的魚。
“也多謝孟娘子的朱砂狗牙,但我今日未戴在身上,改日再帶給你。”
“區區小物件,江郎中不必歸還。”
江一木看向她:“孟娘子可是在思考什麽?”
孟渡沉吟:“東市的星陣确能削弱和壓制邪物,但這樣強大的陣法,是凡邪祟定能感知,唯恐避之不及,又怎麽會輕易落入?”
江一木對此早有考量,微微一笑,回答道:“目連戲是一出往生戲,能夠超度亡魂。中元節演目連戲,就是為了幫助流連于陽間的魂魄走向往生。雪鬼靠吸食魂魄為生,而魂魄離開軀體後總是向往往生。當這些魂魄聽見目連戲,自然會牽引着雪鬼走向東市。”
江一木這麽一解釋,孟渡就明白了:“原來如此,用目連戲引出雪鬼,然後在鎖在東市的陣法中,将其鎮壓。”
江一木眸光微沉,正色道:“将雪鬼引入陣法不難,難的是确保降妖時百姓的安危。時不我待,還需排兵布陣穩固陣法,确保沒有破綻讓雪鬼有機可乘。他們圖紙應當看的差不多了,我們回堂中議事吧。”
江一木和孟渡回到案前。劉硯舟見江一木回來了,揮了揮手示意大夥後退半步,對江一木說:“江郎中,圖既是你畫的,可有什麽想法?”
江一木稍稍俯身,修長的手指在月牙湖邊正中月心的位置點了點:“這個位置是紫微垣與天市垣的中心,我們在此處搭建戲臺,目的将雪鬼引入紫微垣中、也就是整個星陣的中心。目連戲天一黑及開演,彼時東市不可留有一個百姓。”江一木看向韓應春,“韓大人,需要您酉時之前撤走東市的百姓,封鎖東市,重要的點位已在圖紙上标出,想必韓大人方才已經看到。另外,安排所有護衛的兵器抹上雄黃粉。”
韓應春:“好。”
“韓大人,還有一事,”江一木說道,“今日需要您召集城中護衛,家家戶戶的通知,明日申時以後不可上街,不可串門。這是為了百姓的安危。”
韓應春應了句:“明白。”
劉亮平插嘴道:“我協助韓大人落實。”
“第三件事,”江一木看向老徐和孟渡,“需要徐道士和孟娘子一道幫忙。”
老徐連忙點頭:“我和小侄女一切悉聽尊便。”
江一木聽見“小侄女”,眉梢微挑,嗯了一聲道:“明日到來之前,家家戶戶的門上必須貼辟邪符咒,還請徐道士和孟娘子随我一起畫符。”
老徐一聽,驚道:“全城的門啊——”
孟渡扯了扯自己這位“遠方表叔”的袖子,爽快的應了一聲“好”。
老徐見孟渡都應下了,自己做長輩的怎能不答應?于是硬生生吞下幽怨,點頭道:“小江啊,沒問題。”
江一木抿唇一笑,背過手道:“那就有勞二位了。”
一旁,劉硯舟默默聽了許久,也發話說道:“如此安排甚好。一會讓劉亮平騰出白鷺齋來,你們就在府上畫符,畫一部分,分發一部分。我們劉家在藍州最多的就是店鋪,每個鋪子負責自己所處的地塊,分發起來很快。”
劉亮平道:“我來安排。”
江一木謝過劉硯舟和劉亮平:“明日酉時之前,大家在禾木茶館三樓的醫館見面。茶館坐落東市正北,可以将月牙湖一覽無餘。”
劉硯舟緩緩點頭,看着江一木的眼色中流露笑意,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小輩長大咯,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他對老管事招了招手,說:“扶我回屋休息吧。”
劉硯舟由管家攙扶着,在衆人的目送下離去。
劉亮平握拳一捶案幾:“開工。”
這時,一個下官小跑着進來客堂,溜到韓應春身邊,掏着耳朵說了句什麽。
韓應春咳一聲,兩手背在身後回道:“正忙着呢,這點小事怎麽能勞煩江郎中。”
韓應春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整
個廳內的人都聽了個明白。
江一木問:“什麽小事?”
韓應春嘆了口氣道:“實不相瞞,小女近來身子抱恙,已經有數日不能下床了。”
老徐上前,啧道:“那怎麽能是小事呢?”
江一木問道:“可有什麽症狀?”
韓應春答:“芊芊自從幾日前去城南游玩,回來後就吃不好,睡不好,手腳冰涼,整日病恹恹的,連帶着幾個伺候她的婢子也一同病了。”
老徐摸了摸下巴:“怎麽聽起來,令媛需要一個道士,而非一個郎中。”
韓應春:“這……”
老徐不給韓應春拒絕的機會,說道:“江郎中今天太忙了,不如由我替他去看看令媛情況如何吧。”老徐一把拉過孟渡,“我帶小侄女一塊兒去,我這個侄女道行只在我之上。正好我一個粗人不便見未出閣的小姐,讓我侄女查看也方便許多。”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韓應春只好答應:“那就有勞徐道士和孟娘子替小女看看了。”
于是老徐和孟渡坐上了韓府的馬車。
韓夫人親自候在韓府門口,身型微胖,與韓應春倒有幾分夫妻相。
韓夫人見馬車回來了,趕緊走上前迎老徐下車,見老徐身後只跟下來了一個紅衣小娘子,踮起腳往馬車中左瞧瞧,右望望。
老徐咳了聲道:“江郎中有要事抽不開身。韓夫人不必擔心,今日老衲帶了個高手為令媛看病。”
韓夫人這才望向孟渡,心說好美的小娘子,也不知什麽來頭,怎麽能懂醫術?但又不敢将疑慮表露出來,只有硬撐着笑臉将二人迎進府中。
韓夫人将老徐和孟渡帶進側堂,問管事的大丫鬟:“老太太呢?”
大丫鬟看了老徐和孟渡一眼,在韓夫人耳邊低聲說:“聽說江郎中沒來,回房間休息了。”
韓夫人尴尬的清了清嗓子:“還不快快奉上茶來。”
老徐倒是無所謂,只想早點解決事情回去幫江一木畫符,于是開門見山的問:“令媛的情況,還請韓夫人詳細描述一下。”
韓應春的這位幺女叫韓芊芊,半月前忽然要去城南游玩,回來後就食不下咽,寝不安席。
“令媛可在城南見到什麽東西?比如奇怪的建築,或物什,或者見了什麽人?”
韓夫人思索了一番,搖搖頭道:“芊芊只是去游玩了一圈,并未聽她提前什麽特別的。”
孟渡問:“有沒有帶什麽東西回府?”
“東西?啊——”韓夫人一拍腦袋,“芊芊說城南花開的很漂亮,就剪了幾只帶回來。”
老徐一驚,直接站起身:“花呢?”
韓夫人答:“在芊芊床頭,插在一口瓷瓶中。”
“這花怎麽能留呢!趕緊帶我去看看……”
老徐剛往門口沖了兩步,被韓夫人突然起身拉住:“你、你不能去!”
老徐這才想起自己不便進小姐閨閣,尴尬的撓撓頭:“不、不好意思啊。”
這邊,孟渡早已起身,微微欠身道:“請韓夫人帶我去令媛屋中看一看吧。”
往閨閣走去的路上,孟渡覺得韓府中的空氣比外頭要冷些,越往裏走越盛,反而走到小姐韓芊芊的門口,陰寒之氣又散去了些。
韓夫人讓孟渡在門口稍等,先進屋和小姐說了幾句話。須臾,出來道:“孟娘子請進。”
孟渡一進門,就看見了韓芊芊床頭櫃上的白瓷瓶,瓶中插着幾只紫色的小花,看樣子并沒有沾上不幹淨的東西。
或者說,那東西已經不在了。
孟渡走到紗簾前,裏面傳來輕軟柔弱的聲音:“你就是徐道士帶來的女郎中?”
“在下孟渡,不是郎中,是道士。”
“那你認識江郎中嗎?”
“不熟。”孟渡捏着紗簾一角,“可以嗎?”
“嗯。”
孟渡這才掀開紗簾,只見一妙齡少女裹在被中,露出半顆腦袋,眉眼與韓應春像極了。
誰料到韓應春普普通通的細眉圓眼,落在女兒臉上就成了柳眉杏眼,顯出了富貴福氣之相,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小姐。只是這幾日被折磨壞了,臉上透着黃氣。
“母親說我得了風寒和胃病,但我覺得不是。”
孟渡:“韓小姐覺得是什麽病?”
韓芊芊眼光十分肯定,毋庸置疑的說:“相思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