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別理我
第37章 別理我。
竟不是死水。
水面平靜,無波無紋之下暗流湧動,不消多時,餘羨便被一股不知方向的力道吸進湍急的水流漩渦。
方才看到的別有洞天瞬間明了。是被淹沒的石頭人,水面上所展現出的僅只是小部分。
淹沒在地底下的才是中心地帶,大片大片石頭人屹立斜坡之上。萬丈深淵裏竄出的巨型石像似深淵的凝望,混着蔑視萬物的淡漠。餘羨只是石頭間最渺小的那一個點。
這座怪誕的城池隕落至此,石與石之間的縫隙布滿水草青苔,時日不可估量。
漩渦把餘羨往下卷。他被池底的岩石撞得渾身都疼,換做普通人早已一命嗚呼交待在水裏。
餘羨只是皺眉,放松身子似随風的葉,毫無章法描摹水流的形狀,直至被卷入細窄的暗道。
眼看就要徹底墜入,餘羨伸手抓住一切能碰到的東西。奈何太滑,根本抓不穩。指腹擦破了皮,深得見骨。
血紅快速沖散了,唯留下散不盡的痛。
水泡的滾動聲吞沒了他的掙紮,電光石閃間,一只手橫穿漩渦圈,抓住了他的胳膊,緊接着便用力抱住了。
餘羨驚魂未定,透過翻滾的氣泡看清來人,高懸的心終于得以落下。
白盡澤來了。
兩人一道被卷入洪流中,餘羨能覺察得出抱着他的人将他護得極好,除了耳邊的水聲便再沒有任何磕碰。
暗道狹長,四下黑暗,具體不出他們到底被沖到了什麽地方,只是一直在往下。
局勢不妙,若一直這般往下走,等待他們的或許是飛瀉而下的瀑布,那便更加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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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待久了,餘羨用光了氣,臉色發青,白盡澤貼着他的唇度過去一些。
黑暗中黑一點光亮慢慢放大,暗道就快到頭了。
這般撞上去的沖擊力不容小觑,即便死不了也是重傷,水下不好施展,又談何防患于未然。
餘羨有意承下這道沖擊,閉眸緊緊抱着白盡澤等待碎骨的痛楚降臨。半晌過去,水流忽而緩和了,他們被沖到另一個棧道。
餘羨那點擔憂在白盡澤看來何等的微不足道。他知道這個人無比強大,下意識地保護仍舊不受控制。
他不提,當做無事發生。
爬出水面,餘羨趴在地板上喘氣,發青的面頰漸漸換作灰白,咳嗽不斷,将灌進口鼻的地下水吐出不少。
白盡澤拍一拍他的背,別的什麽都沒說。
關切是真,不理也是。
這地方同極之淵有得一比,無風無雪,卻凍得人止不住顫抖。濕透的衣衫片刻工夫結了一層薄冰,動一下便摩挲得皮肉生痛。
張口間白霧四散,餘羨想說什麽,哽在喉間,餘光瞥見白盡澤的疏離,心髒發緊就什麽都不想說了。
落水是他任性為之,再冷也不能表現出來,兀自從木道上爬起來環顧四周。
他們在一個不大的岩洞中,人為陶鑄的木道經水流長年累月的沖刷變得腐朽了。腳踩着軟軟綿綿,遂不敢踩得太用力。
再看身後。靠岩壁的地方有一堆枯骨,結滿蛛網落了塵,有些年歲了。
“這裏是入口?”餘羨不确定,問:“是巫疆的入口?”
白盡澤不接他的話,垂頭慢條斯理将手上滴水的白绫一點點往手腕上纏,末了将上邊的褶皺也一一撫平。
“這是一條死路,我們是繼續下水,還是原路返回?”
無人應答。
沉默良久,餘羨便知白盡澤就是有意的不願理會自己。他又等了片刻,白盡澤還當沒他這個人,視線也不往這邊落。
餘羨心知肚明。
落水那一下,是他親自将腰上的白绫松開的。他沒有領白盡澤的情,将一番好心置之不理,是他有錯。
餘羨心中有愧卻也不說,圍着岩洞轉一圈回來。跳水不能,繼續待下去實在浪費時辰。
他先憋不住,擡手将白盡澤腕上的白绫拿下來纏在自己腰上,語調清涼,說得卻是:“我不松了。”
白盡澤愣了片刻,點頭不語。
餘羨望着他的臉,從中沒有找到一點怪罪,還沒有到決絕黑臉的地步。
他邁步靠近,試探得握住白盡澤的手,待察覺對方不曾推開,握改成了抱。
他大抵是想讨好,卻實在不會,面目表情僵硬,背部都繃直了。
用下巴輕輕貼着白盡澤的胸口,在他身上汲取到足夠的溫熱。
他不明白,只是一個小小的舉動……只是情況危急才選擇松開的白绫,如何能讓百無禁忌的人這樣在意……
白盡澤始終不将人推開,也不予任何回應。他能做到的決絕便是這般,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回憶那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白盡澤,你理一理我。”餘羨輕聲道。
“做什麽?”白盡澤問。
“我錯了。”餘羨沒看他,“你這樣,我便覺得我什麽都錯了。”
“罷了。”
“不能罷了。”餘羨抱人的手臂不曾用一點力,只是默默掐緊了自己的手指,骨節泛白,指腹青烏。他憋了許久終于問出口。
“我是不是觸犯到了你的禁忌?你若不同我說,就此作罷,下次我還會犯同樣的錯,你又打算不理我幾回?”
“白盡澤,我不喜歡這樣。”餘羨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似一陣微弱的風,貼耳而過,過去就過去了。
“你既然不願理,日後也不要理了。”餘羨松了手,不知何時泛紅了眼眶,倔強地別開面,“我知道,我定是死過的人,不怕再死一次。我如此無用,盡給你添煩,如此你無需再管我了…”
他預備離開。
不知是沉默還是愣神的白盡澤沉沉地嘆了一口氣,“我只是不想你在我面前還要遇險。”
他不願說出這句話,永遠都不願。這樣的恐懼讓他恍惚回到與懸棺周旋的時日。就連白盡澤也忘了具體是多久。
他不知失去以後又要等幾個萬年才能将人尋回來。更不知,尋回來的人到底還記不記得他。
溯方那次,餘羨是在他懷裏死去的。他什麽都不怕,唯有關乎雪凰的事,不想馬虎,亦開不得玩笑。
白盡澤在顫抖,這樣的顫抖和冷無關。餘羨有些害怕了,重新握住他的手,“白盡澤,你怎麽了?”
“無事。”他還是不說。
這一邊,雲挽蘇從棧道一路往下走,越走越深,心中微微發毛,便不再往前。
淡定沒多久,轉身拔腿就跑。
若待在原地,起碼還能等到他們回來尋。他若自己亂跑,怕是徹底要走散了。
樹人猙獰的笑反反複複在腦中浮現,什麽時候不行,偏在他一個人的時候。亂想一通,自己将自己下得大聲叫喚。
“白大人,餘羨,你們別把我丢下呀!”
喊聲回蕩整片山谷,沒有人給他回應。
害怕到達頂峰是因為他回到棧道發現樹人不見了!
不見了便是沒死,沒死便是藏在了何處,能藏就能忽然出現…
“呦,怎麽哭了?”
忽如其來的聲音堪比鬼魅,雲挽蘇腿軟就要跪到地上。出聲吓唬他的人笑得得意,拎着他的後衣領往上一提。
雲挽蘇掙紮間,一不小心就看清了對方的面目。
黑袍與可惡笑臉。
圭臧。
換作往常,他一定會毫不留情地罵人,接着啐一口,或是給他一巴掌,不許他再笑。
今時不同往昔,圭臧如同最親近的人,見到他便無端放心了。
雲挽蘇踩着碎步,焦急道:“圭臧,你怎麽來了,來了就別走了,別讓我一個人啊…樹人不見了,你快看看她藏在了什麽地方……”
圭臧不可憐他,無情地将這個往自己身上躲的人推開了。
“是我問你為何來這裏才是。”圭臧抱着手,欣賞蓮花的害怕,逗趣道:“我來是有正事,碰巧遇到了你,打聲招呼我就走了。”
“你要走……”雲挽蘇蹙眉,“那我呢?”
“你不是千方百計的從我那兒逃出來了嗎?這是你的本事,我也必須承認你有這個本事。日後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也不用再針尖對麥芒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雲挽蘇根本就不吃他這一套,大聲道:“你将我關在陰府幾千年我說什麽了?我将你當作摯友,而你卻懷了不軌之心。什麽叫做井水不犯河水?你扒我衣衫的時候,怎麽不說?”
“從前是我有錯在先,道歉自然是要道的。”圭臧說:“不過現在不行,我有要務在身,恕不奉陪。”
說得這樣決絕,雲挽蘇聽得一愣一愣的,按理說這個時候應該求一求他。圭臧這個人嘴硬,但心腸軟。稍稍說些好話便什麽都聽你的。
但他就是覺得有哪裏不對,于是道:“想井水不犯河水也行,你将我的法術還給我,沒有法術,我什麽都做不了,太窩囊了!”
“法術?”圭臧概不認賬,“我并沒有什麽欠你,挽蘇,你在我那的幾千年毀了我不少好東西,這些都是要還的。你既不願用身還,那便用法術,我已仁至義盡,換作別人,就你這點法術沒人看得上。”
“你……”雲挽蘇欲哭無淚,轉身就走,一個字也不願同他多說。
他從棧道的這一面轉到另一面,足走了一個時辰之久,未曾尋到餘羨二人的影子。這師徒二人就如同人間蒸發一般,徹底消失不見了。
他轉回來圭臧還在原地等着,似有話要說,待人走近,圭臧才問:“你的扇子呢?”
“幹你什麽事?”
扇子被吃了!
若他有法術,這把扇子便能無限再生,可惜他沒有法術,吃了就沒有了。
雲挽蘇連最後能夠護身的東西都沒有了……
“你過來。”圭臧朝他招手。
雲挽蘇不動,“別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