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祁訣的母親在生他時難産而亡,祁父深情,此後多年也未再娶。祁父死後,祁訣在這世上便沒有親人了。遠房親戚倒還有幾個,只是早已不來往。無需人情往來,祁訣的春節假期便過得格外清閑,除了每天清早晨跑的時候,其餘時間基本沒出過祁宅。侍花弄草,品茗觀雪,偷得浮生半日閑,好不快活。
只有一點,白杉這幾日不知為何變得格外黏人,祁訣在哪兒,他就小尾巴似的跟在後面。祁訣實在是困惑,找他談,這小孩兒又支支吾吾不說話,扯個幾句就開溜。祁訣百思不得其解,最終只能得出結論:一切都是青春期的錯。十幾歲,正是叛逆又敏感的青春期。
初八,祁訣的假期結束,回公司上班。初九,張姨和白杉的各科老師回來了。初十,王叔和楊姨也一起回來,大包小包帶了許多年貨,還特地給白杉帶了新年禮物,是一包巧克力。巧克力有些過于甜膩了,白杉卻還是很珍惜。
那張寫着電話號碼的紙條被他夾在書中,那本書被他放在書架最深處。游樂場一別後,他最終沒有聯系成果,他想等成年後再撥打那串號碼。他只是善良重感情,卻不是傻子。成果當年抛妻棄子,如今再見也不願和他重聚,其實就是嫌棄他現在還小,會拖累自己。這個認知讓他傷心,卻也能理解。
他沒法忘記幼時與父母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更不想惹得祁先生生氣傷心,他想快些長大,出人頭地,加倍回報祁先生,也可以父親更好的生活。于是他學習得更加用工。他的生活被數不清的試題淹沒,年前已經學完了初中三年的課程,年後便在老師的指導下不斷地練習、複盤、整合。
*
這天晚上是滿月,白杉醒來時發現自己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迷迷糊糊爬起來滾到床上,順手關上燈。不知睡了多久,又被一陣鈴聲吵醒。
他向窗外看了看,他迷迷糊糊接起,“喂?”
“你是成果兒子?”電話那頭是個陌生成年男性的聲音。
“嗯?”白杉腦子還不太清醒,“你說什麽?”
“啊——”那頭不知發生了什麽,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聲,白杉猛地坐起,“你是誰?你怎麽會有我的電話?”
“這些都不重要,你爹欠了我十萬塊錢。今天你不把錢交來,我就把他活活打死。”男人惡狠狠道。
“十萬塊錢?”白杉整個人都清醒了。
電話那頭一陣嘈雜,接着白杉聽到了熟悉的嗓音,“周成,是我。你有錢嗎?快來救救爸爸,爸爸今天要是交不出錢,他們就會殺了我啊!”
“爸…你怎麽會,怎麽會欠十萬塊錢?他們是什麽人?”
“周成,快救救爸爸。”成果哭得滿臉都是淚,他剛剛被扇了兩巴掌,兩邊臉頰高高腫起,鼻子也哭紅了,比他那日戴得小醜鼻子還要滑稽可笑。
“周成,你肯定有錢吧?你的養父那麽有錢,他養了你一年,哪怕手指縫裏漏點,你也能攢很多錢了。”成果抓着電話,語氣癫狂。
“我沒有那麽多。”白杉斟酌着道:“我只有三萬塊左右。”過年時壓歲錢收了兩萬塊,加上平時零零碎碎的零花錢,總共不到三萬。
“三萬?怎麽會只有三萬?!”成果聲調揚起來,聲音刺耳,他轉頭向身旁的男人,疊聲央求道:“楊哥,您就先寬限我幾天,先還三萬,後面的一定給您還上。”
被稱為楊哥的那位,是個長着絡腮胡一身腱子肉的壯漢,他十分鄙夷地看着地上一灘爛泥般只會哭嚎的中年男人,手一揚一道寒光便飛了出去。
“啊!”成果握着自己的手一聲慘叫,淡淡的尿騷味在房間中彌漫開來。
楊哥冷笑一聲,朝他身上啐了一口,接過電話道:“安隆街486號。一個小時內帶着你的三萬塊錢過來贖你爹。從你的住處趕來,時間應該足夠。”
電話被掐斷了。白杉握着電話,無措地轉頭看向窗外。一片寂靜中只有風吹過樹梢的“嘩嘩”聲,院中白山茶合起花苞,如此寧靜,方才的那通電話就像是一場夢。
“安隆街486號。”白杉喃喃自語,這地方他知道,離得不遠,一個小時過去綽綽有餘。
他要去嗎?他爬下床,雙腿還有些無力,打開裝錢的盒子,手抖得厲害,錢撒了一地,他撿起來,數也未數全部裝進書包裏,胡亂套了件外套,游魂一般打開了房門。
走廊的夜燈幽幽地亮着,他聽見祁先生的房間中傳來幾聲輕咳。
他頓住了腳。“咚咚”微小的叩擊聲即使是在深夜也并不明顯。
白杉趴在門上細細聽裏面的動靜,咳聲已經停了,耳朵貼着木制的門板,旁的雜音都消失不見了,反倒只能聽見自己隆隆的心跳聲。他深吸一口氣,手按下門把,門軸無聲地轉動,白杉進了屋,看見床上仍在熟睡的男人。床旁的矮櫃上放着開了封的藥和半杯水,大概是祁訣睡前吃的。
月色透過窗簾的縫隙中滲進來,白杉望着男人半明半暗的臉,非常不合适宜地就想起過年那一晚,漫天大雪中,男人半掩着面咳嗽,身後是流火煙花,真正的五光十色,少年的目光卻再難為煙花勻去半分。今夜月色如水,藍盈盈地漫了一室,同樣被他忽略了。
白杉從來都知道祁訣生了一副好相貌,只是平常懷着敬畏之心,從未仔細欣賞過。現在祁訣睡着了,整個人陷在松軟的被褥中,頭發散亂在臉側,他的美便那樣坦然而不設防地出現在白杉眼前。
少年的心跳得更厲害了,好像是因為先前的那個電話,又好像是因為旁的什麽。
他止住步伐,後退一步,最後看來一眼,轉身,關門,他握緊書包的背帶,輕聲跑了出去。
淩晨的街道,一輛車都沒有,白杉一路跑去,腦中跑馬燈似得過去許多東西,等他終于到了地方,支着膝蓋喘氣時又發現自己腦中空得厲害。
約定見面的地方是一處爛尾樓,四周很空曠,連路燈都沒有,月亮隐入雲層,幾棟尚未竣工的高樓在黑夜中無聲伫立,門洞黑黢黢地敞開着,像是要伺機咬下這城市裏的什麽。
白杉喉嚨有些發緊,他單手握着脖子上的平安鎖,到處都是黑暗,除了他手機投射出的丁點燈光,旁的再沒有什麽——脅迫他父親的人根本不在這!他幾乎要以為幾十分鐘前那通電話是他的幻覺,可通話記錄清清楚楚地擺在那。少年緊了緊手指,順着水泥樓梯往上走,一層樓一層樓地搜尋。
一小時的時限逐漸臨近,少年有些急了。對于父親安危的擔心重新在他心中占據高地,他抛卻了猶疑和謹慎,大聲呼喊,可得到的回應只是獵獵的風聲。他幾乎不抱希望地在一棟棟樓中奔跑着搜尋,因為四周環境太過黑暗,他摔倒了好幾次,可他已顧不得疼痛,只是一次次爬起繼續找尋。
幾乎是剛好過了一小時的時候,白杉從五樓的窗洞處看見一輛黑車從遠方駛近,最後停在近旁空地上。他趕忙三步并作兩步,飛奔下去,下樓梯時又被樓梯上的空瓶子絆得摔了一跤,他爬起來,沒管左膝的脹痛,一瘸一拐地跑到車前。
車窗降下去,一個穿着皮夾克的男人坐在駕駛位上,嘴邊叼着一根将要燃盡的煙,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眼,“你就是成果的兒子周成?”
“是我!”二月的夜晚還很寒冷,白杉卻已經急出一身汗,他扒在車窗上向後座看,卻失望地發現那裏空空如也,“我爸呢?你把我爸怎麽了?”
“呵呵,你還真孝順。”皮夾克冷笑了一聲,吐了少年滿臉煙草的臭氣,“先上車,我帶你去見成果。”
已經走到這一步,自然不可能再猶豫或後退,白杉爬上了黑車的後座。男人吐出嘴邊叼着的煙頭,升上車窗。黑車在原地掉頭,駛向與祁宅相反的方向。
車裏煙草味還沒散盡,白杉聞着這氣味腦子竟然詭異地開始跑偏,他想起前幾天祁先生回來時身上沾了點煙味。
“誰在您面前抽煙了嗎?”白杉問。
“是的。公司一個股東。”祁訣脫下外套,白杉就跑去接起來。
“他真的很沒禮貌。”白杉說,“明明知道您有哮喘,還在您面前抽煙。”
祁訣被他逗笑了,拍拍他的頭,話裏全是把他當小朋友哄的意思,“對,他很沒禮貌。你有禮貌。所以我喜歡你,不喜歡他。”
黑車轉了個彎,白杉回神,趴在窗邊,盡力去看清路口的路牌,企圖記住路線。開車的男人看到他的小動作,哼笑了一聲,“小子,記住路也沒用。你看看這大半夜的,不如睡一覺?”男人說完還打了個哈欠。
“我不困,還要多久才能到?”白杉攥着書包肩帶,“其實你可以開車帶我爸過來,我把錢給你,你放了我爸,也省得多跑這一趟了。”
“多跑?”男人哼笑了一聲,擡眼盯着後視鏡中少年強裝鎮定的臉,意味不明道:“這可不是多跑。”他單手扶着方向盤,空着的手又點了根煙,腳下速度不減,眯着眼馳騁在空曠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