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柏束
第27章 柏束
鐵蹄所踏之處,塵土飛揚,衆民退避。
行軍半月,方到柏聞族所在絮川。
玄裏自馬車內向外打量,滿街青柳垂下碧色絲縧,孩童在盎然綠意裏穿梭而行。
畫一般的景致。
然他們好似一只兇狠屠刀,殘忍割開了這幅畫。
行經而過,孩童露出驚恐面容,滾爬要逃,卻遭馬車旁側的步兵一戟捅破了喉嚨。
血濺三尺,猙獰面容撞入眼中,玄裏倏地閉上眸。
然而視覺閉阖,聽覺卻避無可避,老人、女人、男人、幼子,慘叫聲猶如惡鬼哀嚎,一聲一聲如針鑽入耳內,激得玄裏整個人發起抖。
“太子殿下!”依稀有人在外呼號,“太子殿下!”
玄裏顫着眼睫,睜開眸。
卻見一男子跪在遠處,懷中躺着一少年,身側圍滿重兵,面色憔悴枯槁,長聲高喊。
眼見其重兵皆要戰死,玄裏低喝一聲:“停下!”
然而慘叫聲裏,無人聽見他的命令。
玄裏喘息數下,跳下馬車,右肩卻被按住,他回首,望見國師蹙着眉,朝他搖了搖頭。
“戰況險惡。”國師沉聲道,“殿下若是去了,難免不會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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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裏紅着眼眶,不語,掙脫國師之手,沖了出去。
他提着劍,一路劈砍,沖向那男人,離他只剩一步之遙。
“殿下……”男子口吐鮮血,卻罔顧擦拭,強撐開口,猩紅雙手抓住太子衣擺,“此為我子柏束,尚且年幼,生而無辜,求殿下仁慈,饒他一命!”
“殿下……”他猛地磕起頭,情緒亢昂,“求殿下,高擡貴手,放他生路,我願死後化作鬼魄,為天瀾日夜祝禱祈福!殿下!”
少年似下身動彈不得,啞聲難言,死死攥住男子衣襟,在拼命搖首。
然下一瞬,未及玄裏回答,男子起身,飛撲向一長戟,貫心而亡。
剎那間,少年目眦欲裂。
玄裏雙瞳一顫,眼見男子轟然倒下,周遭仿佛失了聲音,他站在一片駭人的死寂裏。
一切都被放慢,身側的少年瘋狂掙紮,涕泗交縱,以手腕撐住軀體,在一點一點往前爬動,而玄裏仿佛不受控制,身體動起來,彎腰下去,将少年扶起,搭在肩上,而後強行将其帶離。
國師在此刻出現。
他蹙着眉,似在說着什麽,玄裏聽不見了。
“我要救他。”玄裏心下瘋狂轉動,編織謊言,“他是路經此地的外族人,他是無辜的。我要救他。”
許是玄裏眸光太過決絕,國師終于相信,沉默下去,殺開路,助他向回走。
身後的少年難以反抗,他咬住了玄裏的手腕,似是被逼至絕境的狼,恨不能生生啖之。
玄裏驟然吃痛,卻吞回悶哼,一聲不吭,囫囵忍下。
他們跨過一道又一道血肉模糊的屍體,眼前除了猩紅,只有猩紅,大片大片,灼痛了雙眼,又浸泡得嗅覺近乎失靈。
直到許久之後。
離開絮川,這噩夢終于結束,咬着他的少年失了力,徹底昏死過去。
*
數日後,玉霖殿內。
玄裏神色戚戚,跪坐在榻前。
榻上的少年雙眸閉阖,眉心蹙起,顯然是有噩魇纏身。
玄裏踟蹰一瞬,伸出手,欲要去撫平那眉心,卻被一下攥住了手腕。
少年倏然睜眼。
“誰?!”
玄裏滞了滞,末了彎起水綠眼眸,笑道:“你終于醒啦。”
少年,柏束蹙起眉,盯他須臾:“你是太子玄裏?”
玄裏微怔,輕一颔首:“是。”
音未落,柏束忽而擡手,猛然掐住他咽喉。
“你殺我族人。”玄裏眸中怒火迸濺,“我要你死!”
玄裏驟感窒悶,霎時面色煞白,他吃力張了張口,啞聲道:“你手上帶傷,不可用力。”
柏束一怔,他望向自己手背,那裏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猙獰血口。
掌中之力随之稍卸,玄裏得以喘息,他掙紮數下,往後退了半步。
“咳。”他掩唇低咳,“快躺下,莫再亂動了。”
柏束不應,仍是蹙眉盯着他。
良久,玄裏緩和,湊近傾身,要去替他掖被褥,聽得柏束冷然開口:
“為何救我?”
玄裏手中動作略頓,良久,他直起身,頂着蒼白面色,無聲笑了笑:“你就當我是贖罪罷……”
“贖罪?”柏束打斷他,嗤笑出聲,眸中滿是譏諷,“簡直惡心。”
言畢他起身下榻,便要轉身離去。
玄裏倉惶拽住他之手,切聲道:“你去何處?”
柏束睨他一瞬,不答,自他掌心掙脫,作勢要離去。
“此刻外頭四面皆是皇軍。”玄裏追上,匆匆道,“你若露面,必被視作刺客而遭捕殺。”
柏束腳步一滞,便在此刻再次由身後人攥住了手。
“柏束。”玄裏央求似地望着他,“你要是死了,誰來替你族人報仇?”
良久。
“報仇。”柏束終于回首,眸光卻冷峭如冰,他勾起唇,驀地道,“好,那我就先殺了你。”
言畢他遽然出手,抵住玄裏之喉,逼得他節節後退,徑直以背撞上牆。
窒息感再次席卷,玄裏卻并不反抗,他好似比柏束更為痛苦,只求解脫。
“柏束……”玄裏啓唇,字句斷續道,“若是殺了我能稍平你之恨,無須你動手,我大可當場自盡。”
“虛僞。”柏束手中愈發用力,額角青筋突暴,卻正當這時,一只手自身後落下,猛然劈向他後頸。
柏束猝不及防,整個人驟然陷入昏迷,手中因此脫力,叫玄裏狠狠咳嗽起來。
“殿下。”來人開了口,卻是侍婢杳杳,她關切詢問,“您無礙吧?”
玄裏朝她擺手,緩和許久,趨于平靜。
他蹙着眉望了一眼懷中柏束,啞聲道:“杳杳姐姐……怎生來了?”
杳杳幫他将柏束扶至床榻躺下,輕聲道:“婢聽聞殿下救了一人,又因婢略通岐黃之術,想來可幫得上忙。”
“那便有勞杳杳姐姐,代我為其包紮。”
“好。”
杳杳打開身側手提醫藥木奁,為柏束清創,又以麻布纏縛其上。
收拾好用具,杳杳低眉道:“殿下,此人為何……要待你如此?”
“是我負他。”玄裏戚戚地望着柏束,替他拂開鬓邊碎發,“他是柏聞族後人,我滅了他的族,他該恨我的。”
“可殿下。”杳杳攏起眉,“您殺其族人,是為萬衆民生……”
“不。”玄裏擡眸,“殺了便是殺了,是為我之惡行,無論為何,都不該受諒解。”
“只是殿下。”杳杳眉心愈緊,“倘放任他如此,終有一日,其身份會被旁人察覺。”
玄裏一怔。
沉默片刻,杳杳忽而擡首。
“殿下。”她道,“婢有一法,可破此局。”
玄裏眉稍一動:“姐姐請講。”
*
是夜。
太子玄裏出現在禁城北藏書閣前。
藏書閣門外,兩名侍衛揉了揉眼睛,卻以為自己看錯了。
直到須臾,玄裏走近了,朝着二人輕笑:“更深露重,二位在此守門辛苦了。”
兩名侍衛堪堪回神,霎時面露惶恐:“職責所在,屬下應當的。”
“嗯。”玄裏笑着颔首,“便就勞煩二位替我開門,我來此查閱一物。”
“是。”
開了門,露出閣內環面書架,其中一侍衛自行作向導,随玄裏入內,小心翼翼問道:“不知殿下要查何種書籍?”
“聽聞此處有不少醫典。”玄裏溫聲道,“卻不知在幾層。”
“醫典……”侍衛思忖稍時,“小人記得是在頂層。”
“好。”玄裏彎了彎眸。
侍衛為他引路,二人沿木梯上了頂層。
玄裏駐足,随意抽出一本,垂眸,細細翻看起來。
見狀,侍衛斂聲屏氣,候在一旁,不敢攪擾。
玄裏擡首,朝他笑了笑:“我要看許久,你不必在此,先退下罷。”
侍衛如蒙大赦,匆忙答了聲“是”,便躬身退了出去。
門自外合上,玄裏收回餘光,抿了抿唇。
他放下手中醫典,沿着頂層向前走,走至盡頭。
盡頭之處,書架之上,挂着一木牌,上以朱筆書寫了一筆鋒銳利的“禁”字。
玄裏凝神,目光自右側逡巡向左側,終落在角落裏的一本舊籍之上。
他傾身将其抽出,快速翻動書頁,找到了“卻塵”所在。
卻塵,禁藥名,可抹盡服藥者記憶。藥材:蒲草一錢,橘皮粉屑半兩,古暝魚膽化水半盞。
“古暝魚……”玄裏輕喃,末了皺眉,放下書籍,默然離開了藏書閣。
過了宮牆轉角,杳杳迎上前,做出無聲詢問神色。
玄裏颔首。
二人輾轉走至玉霖殿,玄裏停步,低聲問:“姐姐可知,古暝魚為何物?”
“古暝魚……”杳杳低眉想了些時,“略有耳聞。”
“因此依殿下之意。”杳杳道,“此為卻塵所需藥材之一?”
“不錯。”玄裏點頭。
“那便難辦了。”杳杳眉心微鎖,“此物,婢只在國師那裏聽過。”
“國師……?”玄裏跟着蹙眉,“姐姐是指,國師有此物?”
“倒也不甚确定。”杳杳道,“恐怕明日得去國師府上,一探虛實。”
玄裏靜立須臾,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