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結局(上)
随着反擊戰的白熱化, 杉欽玉帶兵将割讓給異族的鳳翔府奪了回來。
衛朝将士們氣勢如虹, 異族在入侵衛朝十幾年後,終于在衛朝将士的反擊戰中開始呈現出劣勢,一點點的被向外驅逐。
衆志成城,河山染血。
這一年的春天, 就是這般激烈的鮮紅色, 所有的消息都被送到嚴涼的面前,一點一點塗染了深紅色的幹涸而安靜的城隍廟。
衛朝對異族的戰事節節勝利,使得曲朝露都不由得異常振奮,每天除了和嚴涼一起處理事務,還會迫切的等待着戰場上的消息傳來。
那些好的消息自然平添了整個陰曹地府的笑語, 但偶爾也會有将士們失利的消息漏進來, 這時候的陰曹地府便猶如被一場暴風驟雨肆虐而過, 每個人臉上都或多或少的浮現被摧折了的表情。
記得有一天,曲朝露和嚴涼快要睡下的時候,岑陌送了緊急的消息過來, 說杉欽玉在身先士卒時被異族捉了去,只怕是要砍了腦袋挂在轅門上。
嚴涼當場睡意全無, 披上衣衫就沖出寝殿, 恨不得要去求秦廣王為他打開特權, 好讓他親自去敵營中救出杉欽玉。
曲朝露知道她攔不住嚴涼的,便也随着他一同去找秦廣王, 事情的結局自然是兩個人都被秦廣王教訓了一頓, 打發回了豫京地府。
那幾日, 嚴涼食不下咽,精神極度緊張,徹夜徹夜的無法入眠。
偏偏初夏的日子又惹人燥熱,嚴涼整個人都如點着的火般焦躁無比。曲朝露心疼他,便總是柔柔的撫着他胸口勸着他,一邊坐在他身邊執着一把蒲扇,一下一下的為他扇風。
好在後來終于傳來了令人安心的消息,杉欽玉成功從異族營地裏逃脫,回到己方陣營。嚴涼得知此事,高懸多日的心這才落回了原處。
曲朝露後來翻閱日歷時,發現這一年的夏季嚴涼有一半的時間都在焦慮擔憂。
她知道,不論他是生是死,是城隍神還是東平侯,他都那樣心系國家百姓的命運,一生肝膽奉予世人,肩負孤月河山。而她所能做的便是堅定的支持他,在他陷入憂慮之時溫柔耐心的勸慰他,為他做一盞冰鎮的蜂蜜櫻桃羹,或是焙一壺參草涼茶。
暑往寒來,這場反擊戰伴随着朝堂上鹹祯帝與溧陽王的鬥争,已從春季持續到了冬季。
又一年冬雪覆蓋了豫京城,地府裏也因此成為白茫茫的一片。
Advertisement
新年快到了,整個豫京都日漸透露出喜慶的氛圍。
曲朝露回家探望了爹娘,爹娘正忙着把曲府打掃一新,懸挂五福吉祥燈,張貼“福”字。
曲昙華不在家中,早在杉欽玉出征之際就帶走了曲昙華,免得鹹祯帝打曲昙華的主意。
曲昙華在軍營中住下,作為軍醫為軍中負責夥食和縫補衣裳的婦女們治病。
雖說曲昙華只在大營裏待着,但是異族軍隊也時有偷襲大營的行為,因而曲家二老都十分擔心曲昙華的安危。
曲朝露這些日子同樣為曲昙華挂心不已,不過既然這是昙華的選擇,她便支持。且她相信杉欽玉和他的親衛們定會護住昙華的。
大雪落了許多日,寒意越發濃重。
曲朝露忙完了一天的事務,籠着暖手爐站在主殿的屋檐下,看着漫天的雪花簌簌飄落,一天一地的銀裝素裹。
城隍廟裏也依循陽間的慣例,小小的營造些過年氛圍。
容娘和沁水捧來一摞摞色紙和一疊疊金銀箔,帶着剪刀工具來到曲朝露的寝殿裏,一同圍在暖榻下剪起了窗花。
曲朝露生前每逢節慶時也常常和曲昙華、沁水一起剪紙玩,要論對此道的擅長,曲朝露當仁不讓。
活着的時候她喜歡剪些喜慶的諸如“孔雀開屏”“年年有餘”“三陽開泰”“麻姑獻壽”之類的圖案。如今卻是剪起了別的,梅蘭竹菊、歲寒三友、兔子狐貍、甚至連人像都剪了。
不多會兒下來,桌上便多了一堆色彩鮮豔的剪紙,三個人的成果都不少,剪的類別也囊括的很廣。
容娘咂摸着剛剛剪好的一只小貓,滿意笑道:“看着比我的孩子要可愛些。”接着就從曲朝露的面前和沁水的面前拎起兩張人物小像,戲谑起來:“這不是城隍爺和岑陌嗎?娘娘和沁水的手很巧啊,栩栩如生。不過剪紙這活兒也只能我們這些娘子來做了,怕是不能指望城隍爺和岑陌能剪出娘娘和沁水來。”
沁水素來冷冽而黑白分明,從沒有尋常女兒家的嬌憨之态,可聽了容娘的話卻略略一怔,臉皮脹出了可疑的紅色。
沁水道:“謝文判官誇獎,大娘子花容月貌,怕是不單城隍爺和武判官剪不出大娘子,我也手拙剪不出來。”
曲朝露笑道:“這不是在說岑将軍剪不出你麽,全往我身上扯做什麽?沁水怎麽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沁水的臉漲得通紅,小聲說:“大娘子放過奴婢吧,別和文判官合起來欺負奴婢這個小小鬼差。”
曲朝露和容娘相視一笑,對沁水道:“好,不說你了。我想再剪點五福臨門的圖案張貼在城隍廟各處,還請容娘姐姐和沁水幫忙分擔。”
兩人自然答應了,剪子清脆的聲音再度響起,和她們的說笑聲一起回蕩在寝殿中。
而半晌後,忽然就見一個鬼差眉飛色舞的沖進來,臉上挂着無比開懷的笑容,跪在了曲朝露的面前……
雪還在下,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将忘川河畔的八百裏彼岸花染成了紅紅白白的連綿畫卷。
嚴涼穿着品藍色遍底銀滾白風毛的錦袍,披着水獺皮的鬥篷,從望鄉臺上走下來。
他巡視過望鄉臺,孟婆和她手下的鬼差将一切打理得井然有序,不需他過多操心。
他從彼岸花海中走過,修長的身姿帶着淡淡龍涎香味,如獨立花叢的風下松,挺拔颀長。
岑陌跟在嚴涼身旁,能感受到嚴涼周身那股在沙場中浸潤的狠戾之氣似乎日複一日的淡了不少,大概是因為有曲朝露的緣故,讓嚴涼的眉眼輪廓都似柔和些許,變得更加內斂而穩持。
嚴涼嘆道:“也不知冬天到來我軍是否會因氣候原因而受挫,畢竟比起從雪山上發源的異族,我軍到底在耐寒上不占優勢。”
岑陌正欲說什麽,忽然瞧見遠遠的有個鬼差正狂奔過來,相隔甚遠的距離都擋不住鬼差臉上過分的歡喜。
“城隍爺,武判官!捷報!大捷報啊!”
聞及捷報二字,兩個人的目中都瞬間有了神采,眸若星輝,不覺交換了眼色。
那鬼差氣喘籲籲沖到兩人的面前,跪地迫切的呼喊:“城隍爺!鳳翔節度使和岳麓将軍他們、他們贏了!剛剛傳來消息,前線收複了所有失地!異族損失慘重,被趕回了雪山草原!”他聲淚俱下道:“城隍爺,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激動之情在這一瞬排山倒海的湧上來,仿佛大江大河波濤洶湧的吞沒了嚴涼和岑陌,他們眉眼間近乎奔騰起浪濤般的狂喜,猶然不能置信,灼灼盯着鬼差。
嚴涼的口吻焦灼而急切:“你再說一遍。”
鬼差抹着眼淚仰頭看兩人,狂喜道:“千真萬确的消息!我們贏了,真的贏了!鳳翔節度使和岳麓将軍他們不日就将班師回朝!這麽多年了,總算是趕走了那些畜生,嗚嗚……”
嚴涼止不住的身軀輕顫,心中的激動如黃昏時候燃燒在天邊的紅雲滾滾。
這一瞬他的思緒被各種回憶充斥填滿,他想到了小時候和大哥一起勤練武功,就為了随父親上戰場去對抗異族的軍隊。
後來他去了戰場,見過了流血犧牲,見過了馬革裹屍,勝過、敗過,一顆心不斷的堅硬,不斷的成長,漸漸成了獨當一面的少年将軍。
爹戰死那天,彌留着最後一口氣将嚴家祖傳寶劍“無定”托付給大哥,揪着大哥的手呼道:“家國一日無定,我等誓不還朝!來日趕走了侵略者,你們記得來我墳前告訴我!”
這一晃,多少年過去了?
嚴涼已細數不清自己在荒山戈壁和古道黃沙間駐守抗敵了多久,一如算不出母親在東平侯府度過了多少冰涼長夜。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當最終的勝利終于到來時,嚴家一門早已俱滅,成了墳冢中的白骨了。
猛然就有想哭的感覺奔騰到心間,淚意湧上眼眶,将視野模糊成白霧般的虛影。
嚴涼喉間溢出一絲隐忍的笑聲,似有無限情緒得不到發洩,唯有轉眸向岑陌道:“陪我比劃一場,如何?”
岑陌熱淚盈眶,注視嚴涼半晌,紅着眼睛重重點頭:“來吧!請侯爺賜教!”
嚴涼擡手,召喚出佩劍“無定”,拔劍出鞘。
岑陌也手持佩劍,和嚴涼鬥在了一起。
那鬼差眼見着嚴涼和岑陌驟然便打了起來,一時怔住,不知如何是好。
兩個人生前都是沙場宿将,久經歷練,不論氣勢還是劍術都堪稱一流,不過是剛鬥上三四個來回就已經讓鬼差看得目不轉睛。有劍氣不斷波及到他所在的位置,帶來飒爽的勁道和凜凜魄力。劍招揚起無數彼岸花飛舞起來,夾帶四散的雪片,如紅白相間的狂瀾暴雨,飛散了一天一地。
鬼差從不曾見到這樣的場面,仿佛他不是立在彼岸花叢中,而是立在了遙遠北地的戰場,看着兩位意氣昂揚的将軍劍挑河山,斬碎白雪黃沙,劍刃迎着陽光綻開炫目的金色!
鬼差看得移不開眼睛,又因劍風太過猛烈而不能不連連後退。
他退得足夠遠了,發現有好多鬼魂都被這裏的場面吸引而來,無不激動的沉浸在戰争勝利的喜悅裏,誠服而感動的望着嚴涼和岑陌。
這時候人群末端傳來了騷動,衆人下意識往兩側讓開,讓出一條路來,只見是曲朝露帶着沁水找了過來,兩個人奔跑着沖向嚴涼和岑陌。
方才戰勝的消息傳到寝殿時,曲朝露激動的差點被剪刀剪到手,幾乎是扔了剪刀和剪紙就沖出寝殿,帶起一陣風吹得桌上的剪紙飛落一地,五光十色。
她拉着沁水來找嚴涼,迫不及待的要和他分享這份無比激動。
她高喊着“阿涼”二字,沖進了彼岸花叢。而此時嚴涼和岑陌的較量也到達尾聲,寶劍無定閃着湛藍冷光的劍鋒直指岳麓的咽喉,停在了距離岳麓喉結毫厘的位置。而岳麓手中的劍直指嚴涼的肩頭。
勝負已分。
“屬下輸了。”岑陌收回劍,抱拳給嚴涼施禮。
嚴涼笑着,如浮光霭霭,眼底被淚水催成了激蕩的紅色。他和岑陌看向飛奔而來的曲朝露和沁水,嚴涼忽覺得曲朝露仿佛身披了绮麗的霞光,那樣的溫暖惹人欲醉,令他無比渴望和她分享狂喜和悲傷。
他将跑到他面前、正要開口和他說話的曲朝露抱住,把她舉了起來,在她的驚呼聲中舉着她轉圈,看着她墨發飛舞時飄逸如瑤臺仙子的姿容,看着她百褶月華的大擺裙飛開流光溢彩。
無數晶瑩的雪花濺開在周圍,宛如碎成千百飛塵的琉璃屑,紅色的花瓣似輕紅的雨霧那樣如夢似幻,圍着兩個人打轉。
曲朝露不禁笑出聲,淚水從眼角滴落,喜極而泣:“阿涼!我們贏了!山河已定,多難興邦。這麽多年我們終于贏了!”
嚴涼把曲朝露放下來,擡手要為她擦拭臉上的眼淚。曲朝露卻猛然将嚴涼撲倒在地,兩個人倒進豔紅的彼岸花叢裏,曲朝露趴在嚴涼的身上,彼此眼對着眼,鼻尖貼着鼻尖,溫熱的呼吸纏繞彼此。
曲朝露低頭吻住嚴涼的嘴唇,緊緊抱着他激烈狂吻。
嚴涼也激烈的回應她,情不自禁在花叢中滾過,淚水在擁吻間相融,不知劃過誰的皮膚,洇出滾燙如烙印的情緒。
家國已定,民族不滅!
豫京永盛,百姓永寧!
遠處伫立的鬼魂們已經成了密密麻麻的好幾排剪影,全都癡癡的望着他們的城隍爺和城隍娘娘擁吻在彼岸花海中。
他們所感受到的是發自內心的狂喜,是身為衛朝子民的驕傲。
大家陸續哭了出來,這是頭一次,地府裏衆鬼的淚水仿佛全都是溫熱的,連同眼前一雙璧人絕美的畫面刻印在心底。
沁水立在岑陌身邊,與他相視而笑,眼裏也都噙着熱淚。
在曲朝露快要呼吸不過來時,嚴涼放開了她,摟着她站了起來。
曲朝露臉上兩團玫瑰色的潮紅,上氣不接下氣的喘着,靠在嚴涼懷裏,擡眼想和他說什麽,忽然神色窒了窒,皺着眉頭再度放低了視線。
嚴涼見她似乎有些不适,忙問:“朝露,怎麽了?”
曲朝露笑了笑:“沒什麽,大概是過于激動了,覺得有些頭暈無力,不是很舒服。”她喘過口氣,又有些為難道:“我想喝梅子湯……”
“那我們回去。”嚴涼将曲朝露打橫抱起,召出一道金光法陣,瞬間離開了此地。
岑陌和沁水也忙跟着乘法陣離開,花叢中只餘下那些嘩然訝異的衆鬼。
嚴涼抱着曲朝露直接出現在城隍廟寝殿中。
容娘沒有離開寝殿,還留在這裏整理曲朝露和沁水扔下的剪紙以及工具,将一切都整理好放進了木匣子裏,就見寝殿中金光乍現,地上浮現出一道陣法,接着嚴涼抱着曲朝露出現,随後跟着岑陌和沁水。
嚴涼一見到容娘就道:“容娘,趕緊找人去弄一碗梅子湯來,要新鮮解膩的,給娘娘喝。”
容娘略疑惑,回道:“眼下是隆冬時節,怕是弄不來新鮮的梅子湯。城隍廟的冰窖裏有娘娘存下的柚子湯,酸甜可口,可以替代梅子湯用來解膩。”她說到這裏停一停,探究的視線落在曲朝露臉上,“只是娘娘怎麽突然就想喝梅子湯了?”
曲朝露如實道:“的确是想喝點酸的,有點頭暈無力,不太舒服。”
沁水主動說:“不必勞煩文判官安排人去了,就奴婢去吧。柚子湯微苦,得加點蜂蜜為好。奴婢曉得大娘子的口味,蜂蜜的多少還是奴婢來加會比較合大娘子的口。”
嚴涼淺笑道:“好,有勞你了。”
沁水忙去冰窖。
容娘卻依舊注目曲朝露,眼底疑色漸漸加深,似是想到什麽。嚴涼将曲朝露放在小榻上,曲朝露正在看被容娘收容進木匣子裏的各色剪紙,又見容娘走到她面前,含着淡如輕雲的幽幽笑意打量她。
曲朝露不由疑惑,問道:“容娘姐姐怎麽這麽看我?”
容娘擡起一根手指,指尖浮現出一縷鬼氣。她控制着鬼氣缭繞起曲朝露的身子,鬼氣忽然鑽進曲朝露身體裏去。
曲朝露一訝,嚴涼也皺眉盯着容娘。不到片刻就見容娘收回了那縷鬼氣,唇角笑意已從淺淡變得十分鮮明。
容娘轉身對嚴涼道:“恭喜城隍爺,娘娘這是有孕了。”
這話宛如平地裏乍然一聲驚雷,令嚴涼懵然怔住。
曲朝露又驚又喜,不禁從榻上站起來,不能置信的拉住容娘的袖子道:“容娘姐姐所言為真?”
容娘又給曲朝露福了福身,“娘娘畢竟已經是地祗,體質與凡人不同,也不會如陽間娘子那樣害喜的時候症狀明顯。但我确定娘娘的确有了身孕,大約兩個月左右。”她的喜悅從心底漫出來,“恭喜娘娘。”
岑陌更是笑得合不攏嘴,連連道:“恭喜侯爺,恭喜夫人!”
曲朝露喜不自勝,再也難以掩抑,朝着嚴涼走了幾步就被他拉進懷裏。她緊緊握着嚴涼的手,歡喜的要沁出淚來。
殿內明灼搖曳的燭火映在曲朝露臉上,她雪白美好的臉頰微染輕紅,洋溢着濃濃的幸福柔和的光暈,容色極致嬌豔。
嚴涼一手輕搭着曲朝露的後腰,一手緊緊拉着她的手,激動的看了又看,目光漸漸停留在曲朝露的小腹。
他這樣怔怔看了曲朝露半天,也沒管容娘和岑陌還在旁邊,猛地一把摟住曲朝露道:“太好了朝露!朝露我們有孩子了!朝露!”
曲朝露連連點頭,哭個不停,嚴涼怎麽給她抹淚都沒有用。本來十幾年抗敵戰争終于獲得全勝之事就讓兩人興奮不已,緊接着又是一個彌天的喜悅降臨,這種沖擊對兩個人來說宛如置身在美夢中,歡喜的不知所措,唯有相擁着一起分享那股沸沸騰騰的狂喜。
曲朝露不停的哭,撫着小腹笑着啜泣:“我說過要給夫君生個孩子,要給嚴家生個後人的,現在終于有了。太好了,我的孩子,只盼着他能順利出生,快快長大……”後面的話被淚水所吞沒,曲朝露哽咽着吐不出完整的字句。
嚴涼歡喜愛憐的摟着她,将她送回到小榻上去,扭頭對容娘道:“別人我不放心,沁水又未曾生養,娘娘這胎我交給你來照應。娘娘生産前讓岑陌替你分擔些審判工作吧。”
容娘福了福身,道:“義不容辭。”她想了想,又道:“這件喜事也該昭告豫京地府,我先去安排相應的事宜。”
嚴涼颔首:“辛苦了。”
适逢容娘剛離開寝殿,沁水就端着一碗蜂蜜柚子湯過來了。
沁水一踏入寝殿,就感覺到寝殿的氛圍與她離去時差別極大,充滿了喜悅和甜蜜。再看曲朝露和嚴涼,也是激動而含情的模樣,一舉一動皆仿佛眼底只有彼此,那是種令所有人都會豔羨的幸福感。
沁水喚了聲:“大娘子。”接着就被岑陌用手勢制止。
沁水不明所以,清冽目光望着岑陌,像是在問:怎麽?
嚴涼這時別過頭看沁水,笑道:“蜂蜜柚子湯放這兒吧,還要麻煩你去準備些安胎的補藥,朝露有孕了。”
沁水喜不自勝,素來少笑的臉上如開了朵花,粲然無比。
這一天是整個豫京地府最沸騰的日子。
王師打了勝仗,衆鬼在陽間的家人不用再受被侵略的威脅,不會去過受人奴役的日子。
緊接着他們的城隍娘娘就懷孕了,正神孕育子嗣是要看機緣的,着實不易。城隍娘娘在這個時候被發現懷孕,簡直就像是上蒼在舉國歡慶的日子裏再度降下一道福澤,衆鬼們無不欣喜若狂。
鴛鴦湖的水鬼們甚至全體出動來城隍廟探望曲朝露,曲朝露熱情的接待了他們,一聊就是大半個時辰。
嚴涼特別挂心曲朝露的身子,也不讓她繼續處理城隍娘娘的事務了,幾乎要把她養成個米蟲,更恨不得每時每刻把她捧在手心裏小心托着。
寝殿的配殿裏供有嚴涼父母雙親和大哥的牌位,曲朝露孕中無事,每天都會去牌位前上香,跪在蒲團上對三張牌位說說話。
那天得知她有孕後,初為人父的嚴涼抱着她來到這裏,兩人一起跪在蒲團上,給父母和大哥上香告慰。
嚴涼說:山河已定,父母與大哥盡可安心。自己從此将一心一意坐鎮豫京地府,護國庇民,懲惡揚善。
曲朝露說:嚴家有後,香火未斷,她腹中的孩子會将嚴家的血脈傳承下去。有自己和孩子在嚴涼身邊,父母和大哥便放心吧。
養胎的日子就這麽過去,曲朝露被嚴涼養得太閑,慢慢的開始做起了針線活,想着為他們的孩子裁制各色各樣的衣物。
秦廣王那邊時不時就差人送來各種禮物,以表祝賀的心思,也善意的送來了各色布料和絲線供曲朝露打發時間。
曲朝露很感激秦廣王,她沒事的時候會拉着容娘一起做繡活。
沉溺在絲線翻飛的日子過得沉靜而迅疾,而陽間的事也宛如從針孔中漏下的水滴,一件一件滴落在曲朝露心頭。
自衛朝打了勝仗後,鹹祯帝召杉欽玉和岳麓等人班師回朝。
武将手握重權又功高震主絕非好事,早在去年嚴涼與杉欽玉在祭祀城隍日商量合謀時,嚴涼就提醒了杉欽玉若是戰勝,定要警惕鹹祯帝鳥盡弓藏。
杉欽玉時刻記着嚴涼的話,他和岳麓整頓好邊境的事,便班師回朝,卻在回朝的路上萬分拖延,暗地裏和大長公主、溧陽王等人搭上了線。
如今大長公主和溧陽王一黨已經将鹹祯帝逼到了劣勢,王相在這個冬天因心力憔悴,病倒了下去,鹹祯帝已是孤立無援。
溧陽王率領封地的駐軍浩浩蕩蕩湧向豫京,大長公主也在這個時候放出了鹹祯帝血統不正的消息,一下子就在全國掀起軒然大波,給了鹹祯帝致命的一擊。
鹹祯帝被百姓聲讨着下臺,多坐一天的皇位都是那樣艱難吃力。他想召杉欽玉和岳麓快些帶兵回朝護駕,但杉欽玉和岳麓卻公然發聲要支持溧陽王上位,帶領大軍與溧陽王的軍隊對豫京展開兩面夾擊。
鹹祯帝手中的兵力多被杉欽玉帶去抗擊異族,眼下已是再也調不來足以保護豫京的軍隊了,再加之民意沸反盈天,已無百姓再支持鹹祯帝。最終溧陽王和杉欽玉岳麓兵不血刃的将鹹祯帝趕下臺去,溧陽王登基為帝,昭告了鹹祯帝與太後的種種罪狀,将兩人收監入獄,春末問斬;又收拾了王相一派,罷免了劉右正言,肅清朝堂;雷厲風行撥亂反正,寫诏書為嚴涼正名表彰,并擴建城隍廟,将城隍廟修得更加富麗堂皇。
于是曲朝露每天在地府裏養胎,就看着地府城隍廟随着陽間的投影,越來越精美奢華。刻畫雕彩,錦幔珠簾,窮極纨麗,如墜了雲山幻海一般。
尤其是她和嚴涼的寝殿,寝殿裏的地磚被全部翻新,竟然換上了藍田暖玉。
地磚的蓮花花紋細膩無比,赤足踩上去也能感覺到溫潤,直如步步生玉蓮一般,從足心一路暖到身體裏。
嚴涼在感謝新帝心意的同時,也會憂慮的嘆道:“戰亂剛剛結束,這般勞民傷財委實有些太過了。”
曲朝露曉得他憂國憂民的性子是改不了的,只捉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讓他感受她的胎動,柔聲笑道:“今上與鹹祯帝不同,前些日子鳳翔節度使不是去城隍廟給你上香了嗎?我聽見他跪在你的神像前說今上的好話呢。今上能得鳳翔節度使贊譽,你也不用再擔心了。”
言及杉欽玉,嚴涼微皺的眉頭舒展開來,曲朝露也因提到杉欽玉而不由想到些別的。
這次杉欽玉幫助溧陽王上位,可以說是功臣中的功臣。
然而帝王鳥盡弓藏是常事,杉欽玉懂得進退,十分幹脆的上交了兵權,只留下自己在鳳翔府的駐軍指揮權,各種加官進爵的封賞一律拒絕,事了拂衣去,打道回鳳翔去了。
當然他也不是什麽賞賜都不要,他親口管新帝要了一個人,就是曲昙華。
杉欽玉要新帝把曲昙華賜給他當夫人。
新帝也知道曲昙華這個人,一則是因為她是城隍娘娘的妹妹,一般人不敢打她的主意;二則此次曲昙華作為軍醫随軍出征,對戰事有功,她的事跡也在宮裏流傳開來。
新帝順了杉欽玉的意思,将曲昙華賜婚給杉欽玉。杉欽玉這廂便帶着未婚妻子和準岳父岳母一同去了鳳翔,走得十分潇灑,紅光滿面。
而因曲昙華此次作為唯一一個去了戰場的年輕醫女,新帝也給予她極大的褒獎。從前因曲朝露“偷人”之事,曲家被沒收的那塊“懸壺濟世”的牌匾被新帝重新賜予了曲典禦。除此之外,新帝還給曲昙華賜下一塊新的牌匾——天下第一醫女。
這樣直白的頭銜令曲昙華瞬間名聲大噪,人都還沒抵達鳳翔府,就已有無數鳳翔百姓翹首以待她的到來,想要一睹這位天下第一醫女的芳容。
曲家人此去鳳翔府,曲朝露便再也無法見到他們了,只有每年祭祀城隍的那三日可以共同在豫京裏聚一聚。
好在姐妹倆如今都是幸福美滿的,如此各自安好,便也是好的。
地府的日子依舊波平如鏡,在幸福甜蜜之中任由時間如流沙從指間流過。
雪漸漸化了,天氣是隐隐躁動的春意盎然。曲朝露細數着驚蟄、春分,按着花時候着桃花、棠棣、梨花、木蘭,撫摸着城隍廟長長的紅色高牆。
日複一日,愈加醉心于這種日子,直到,三個人的到來打破了這份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