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共酌(加粗)
曲朝露被嚴涼安排的兩個鬼差護送回鴛鴦湖。
兩個鬼差一路上對她畢恭畢敬,見她稍微露出郁色便詢問有什麽需要幫助的。
現在全陰曹的鬼差們都看得出來, 露娘子将來很有可能成為豫京的城隍娘娘, 哪怕只是給城隍爺做妾, 那也是陰曹的小主子, 大家自然要多關照她。
還沒到鴛鴦湖時, 沁水和幾個新鬼就找來了。
沁水跑過來往曲朝露面前一跪,自責道:“都怪奴婢!大娘子沒事吧?方才聽說陰曹的鬼差們都去陽間抓大娘子了, 是奴婢魯莽, 請大娘子責罰。”
曲朝露扶起了沁水,柔聲道:“你別自責,我們先回湖裏再說。”又對兩個鬼差行禮,“多謝兩位郎君送我回來,餘下的路我随同伴們一起就是了,兩位回去向城隍爺複命吧。”
“好, 露娘子慢走啊,桂花釀的事我們都聽武判官說了, 可都等着你的好酒呢。”
“郎君們放心, 我答應了你們的事,定會做到。”
沁水這便挽了曲朝露,在幾個新鬼的簇擁下, 回到了鴛鴦湖。
大家聚在曲朝露的大宅子裏,聽她将事情娓娓道來, 聽罷後欷歔不斷, 嘩然不止。
沁水冷聲笑道:“城隍爺說的不錯, 劉亦賢母子這下子算是完了,自己苦苦追求的東西一夕之間毀于一旦,接下來還得在夾縫中求生存,一定是生不如死!”她痛快的拍手,“天道好輪回,活着受苦受傷才是最難熬的,奴婢要看着那幾個賤人還怎麽得意!”
沁水性子冷冽,愛憎分明,曲朝露拍拍她的手說:“一起看着吧,常歡翁主被我的鬼氣侵蝕得厲害,她那祖師爺又回山裏休養了,眼下看看大長公主能找什麽人救她。秦廣王都說她此生必然喪于厲鬼之手,我看很快她就會下來陪我們了。”
沁水眼底陰鸷道:“誰要那賤人陪?等她來了奴婢先給她一耳刮子。”
曲朝露笑了笑,又道:“我從武判官那兒得知他是你的同鄉,他說你們小時候認識。有時間你去同他敘敘舊吧。”
沁水笑答:“岑将軍的确是奴婢小時候的鄰家郎君,既然大娘子這樣說,奴婢定會去的。”
很快鬼市上就傳來劉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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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長公主從劉府帶走了常歡翁主,還鬧到今上那裏,今上直接向劉府發了難。
常歡翁主不肯澄清真相,把責任都推給劉亦賢。劉亦賢又被那晚上的事吓得有些精神恍惚,劉老爺為了家族利益,舍了劉亦賢,任由鹹祯帝把劉亦賢罷黜。
劉亦賢的烏紗帽就這麽沒了。
大長公主恨極了劉家傷害她的寶貝女兒,開始頻頻找劉家的麻煩。劉老爺近來在朝堂舉步維艱,要不是靠着王相在後頭撐腰,早就被貶官了。
也虧劉老爺滑頭,逼着劉亦賢脫光上衣背着荊條,去大長公主門前負荊請罪,把戲做得足足的。這才賺了點顏面回來。
劉亦賢更是怨極了常歡翁主:自己成了家族棄子,此生無望,要不是因為常歡翁主嫉妒曲朝露,自己怎麽會落到如此地步?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聽常歡翁主的話弄死曲朝露。比起常歡翁主,曲朝露不論是姿色還是脾氣,都好了太多。劉亦賢現在還能聽見有府裏下人偷偷說,從前那位大少夫人嫁進來後賢惠和婉,孝順長輩,一舉一動也沒有小門小戶的小家子氣,只是可惜了。
劉亦賢不禁後悔非常,都怪常歡!這個女人毀了他一輩子!毀了他的前程還害得他失去曲朝露那樣的美妻!
于是整個劉府的人都發現,劉亦賢遭受打擊後成了個花天酒地的廢物,成日流連秦樓楚館,買了一堆花娘在家裏淫樂,天天喝得不省人事。
他壓根想不起來自己曾經利欲熏心、對曲朝露不仁不義,反倒全怪常歡翁主害了他。
杜姨娘見自己唯一的兒子成了這樣,痛苦的仿佛蒼老了十歲。失了劉老爺的寵愛,又被主母趁機修理,杜姨娘成了連府裏丫鬟都敢欺負的人,沒幾天就病倒了。
十天後,曲朝露的桂花釀開封。
陰曹那邊來了幾十個鬼差幫着搬運,車馬隊伍浩浩蕩蕩的駛向城隍廟,一路酒香四溢,無數鬼魂都如癡如醉的湊過來。
曲朝露釀的桂花釀,香氣和蜜汁似的。
那醉人的酒香彌漫在整個城隍廟,鬼差們不論好酒的還是不好酒的,都被香味吸引着過來飲上幾杯,感嘆已經好久沒喝到這樣美味的酒了。
容娘的鬼貓也跑去喝酒了,容娘指了指城隍廟東北角那座九層高塔,道:“露娘子去塔上吧,城隍爺在上面布了酒菜等你。”
曲朝露仰望那座塔,陰間的城隍廟是陽間城隍廟的投影,陽間城隍廟裏自然也有那座塔,塔的每層飛檐翹角都拴着紅色的鈴铛,風一吹,如編鐘揚琴,玲玲悅耳。
那塔叫“顯靈塔”,是城隍廟裏視野最好的地方。曲朝露小時候總想登上去遠眺的,只是顯靈塔很少對外開放,多半是皇親國戚才能登上去。
高塔頂的露臺上立着嚴涼,廣袖被風帶動,飄逸若回轉的風。他身姿颀長,立在高塔上更顯得頂天立地,風姿端朗。
曲朝露與他默默的凝視一會兒,唇角染了嬌柔笑意,對容娘道:“多謝容娘姐姐,我這就去。”
她抱着酒壇走向顯靈塔,雍容不失纖靈的絨毛領鬥篷下,一闕緋紅衣角如一團烈烈榴花。
容娘領着曲朝露前行,打量她裝扮,笑道:“廣袖流仙裙啊。”
“嗯,讓容娘姐姐見笑。我不知道穿什麽好,人靠衣裝,想來也只有廣袖流仙裙最提氣了。”
容娘淡淡一笑:“你過謙了,王呈繼的幾個妾室通房,各個都顏色不俗,我年輕時候還覺得世間的美人大抵如此了。現在再看看你,呵,她們那就是一幫粗制濫造的陶土花瓶。”
這話聽着有些不倫不類,畢竟拿曲朝露和王相的姬妾做比,實在不合适。不過容娘講話就是這般,曲朝露也不以為意。言談間到了顯靈塔下,曲朝露懷抱酒壇,腳下輕輕一點,沿着螺旋的樓梯飛上去,一層一層的到了塔頂。
地府的天空總是幻紫青藍的憂郁顏色,縱然大家依舊按照陽間的時辰劃分早晚,這地府看起來也像是個只有夜晚的地方。
但立在塔頂的曲朝露覺得,只有夜晚好像也沒那麽不好。
天階夜色涼如水,無邊無際潑灑下來暗色如瀑。嚴涼的身影籠在柔和的幻紫色天光下,更顯得無波無塵,俊秀有致。
也許是曲朝露和他熟了,倒對他那如影随形的沙場戾氣不那麽敏感,只覺得那份戾氣恰好賦予他一種能為人遮風擋雨的可靠感,讓她總有被保護着的安心。
曲朝露攜着酒壇施禮,“請城隍爺安。”
嚴涼将她的酒壇拿過來放在桌上,曲朝露跟過來,說話間香風細細:“城隍爺看我這酒壇上的桂花畫得怎樣?”
嚴涼早注意到那酒壇上畫着一枝桂花,一看就是曲朝露的手筆。
他道:“活靈活現,賞心悅目。”
曲朝露羞澀笑了。
绛紫色的鬥篷裹住她的身子,愈加顯得她肌膚瑩白似玉。鬥篷領子上的茸毛長短恰好,她一啓唇,那柔軟純白的毛就微微拂在她臉上,楚楚動人。
“過來這邊看看。”嚴涼笑意柔和。
曲朝露被他引着走到欄杆前,從這裏可以眺望整個豫京地府。曲朝露微微倒吸一口氣,不曾想過鳥瞰的感覺是這般令人振奮,恢弘莊嚴的城隍廟被盡收眼底,向外是鱗次栉比的房舍,星羅棋布的街道,遠處如鏡面似的鴛鴦湖,還有那從遙遠天際流下的忘川,以及延綿八百裏的血紅彼岸花海。
涼風拂面,提醒着曲朝露正居于豫京地府的制高點,她不禁神清氣爽,道:“陽間城隍廟的顯靈塔都不開放,我到死也沒能登上去瞧瞧,不知在上面能看到什麽。”她朝着嚴涼一笑:“不過都已經過去了,無所謂了。這裏就很好,朝露覺得心曠神怡。城隍爺,謝謝您。”
嚴涼只是笑,半晌,道:“我嘗嘗你的桂花釀,下面那些家夥怕是都喝得瘋了。要是醉成一片,耽誤了陰曹的事務,看我不治你一個攪擾官府之罪。”
“城隍爺別吓唬我,再說我這酒也沒那麽好喝。”曲朝露說着已走到桌案旁,開了壇子,為兩人斟滿,雙手托起嚴涼的酒杯獻上,“城隍爺請用。”
嚴涼接過酒杯,品嘗起曲朝露的酒,只覺得清甜醇香,如鮮嫩的桂花瓣漫在口中似的,唇齒生香。
他道:“你畫技高超,又擅做糕點佳釀,還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曲朝露柔婉低語:“也就這些了,我年少時候貪玩,其餘的都沒學會,還不及昙華至少繼承了曲家的醫術。”
嚴涼又問:“會彈琴嗎?”
“……會。”
嚴涼不由笑她:“你還真是謊話連篇。”
曲朝露面紅如芙蓉。
“罷了,可願為我撫琴幾曲?”
“這是朝露的榮幸。”
嚴涼手一翻,一張琴從虛空中現形,連着琴案一起擺在了曲朝露的面前。
曲朝露笑問:“這琴……也是城隍爺的陪葬嗎?”
嚴涼點頭,故作輕佻的“嗯”了一聲。
曲朝露道:“我這就為城隍爺撫琴,待我淨手焚香。”
淨手焚香的器具,這塔頂的內室裏都有。寶鼎香煙緩緩吐出的百合色煙霧包繞着曲朝露淨好的雙手,慢慢的洇上一層軟紅香味。
做完了這些,她脫下鬥篷挂好,回到露臺上,坐在了琴前。
嚴涼點了盞燈,有溫柔的橘紅色火光照着周圍。曲朝露低眉撫琴,嚴涼坐在案前,緩緩品着桂花釀,端詳她。
這是第二次見她穿廣袖流仙裙,豔烈緋紅的百褶裙面被風一吹,如一朵層層綻開的重瓣紅蕊。嚴涼忽然就想到東平侯府後院裏母親手植的那一樹海棠,夕陽西下的時候,母親站在漫天翻卷的火燒雲下撥弄着海棠。天是紅的,花是紅的,母親的面頰和裙擺也被染作千丈軟紅,紅的刻骨銘心。
一如此刻的曲朝露。
那每一朵鮮紅飽滿的海棠花瓣,每一片烈烈燃燒的黃昏彤雲,都比不得她身着廣袖流仙裙時的曼妙姿态。
桂花釀清甜入喉,本是清醇淡淡的清酒,嚴涼卻覺得,他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