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陪酒
曲朝露本是低着頭的,察覺到嚴涼看她,她也對上他的眼睛。
主殿裏燈火通明,曲朝露這一眼清澈澄靜,如秋水生波。因是水中鬼的緣故,臉色比活人自是要白些,像一片薄薄的鈞窯瓷色,極其的媚骨可憐。
嚴涼眉心一皺,下意識挪開目光。這張臉過于張揚,果然是需要些定力才能從容無謂的打量她。
“添些酒吧。”他将杯子遞過去。
曲朝露依言,提壺倒酒,她的動作靜致而得體,找不出絲毫的瑕疵。
嚴涼不由揣測道:“你像是生前常出入宮廷的。”
“家父是尚藥局典禦,朝露在及笄前曾經跟着家父多次出入宮禁,為宮中的女官們送藥,因此專程學習了禮儀。”
“這麽說你姓曲,叫朝露?”
“是的。”
嚴涼舉杯喝了口酒,吟了句:“浸朝露之清泫,晖華采之猗猗。你倒不負這個名字。”
世人都說東平侯嚴涼能文能武,既能殺敵于陣前,亦能出口成錦繡。聽他忽然吟了這麽首詩,曲朝露有點意外,回了他一個淺淺的笑容。
朝露,這個名字是爹給取的,曲朝露其實并不喜歡。
爹說,晨間的露水明澈純淨,他希望長女能擁有質樸澄澈的性子。可是,晨間的露水卻如昙花一現,很快就會消散。她不就是這樣的際遇嗎?十五歲及笄,十七歲嫁人,不過數月就被沉塘處死。
她道:“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露。我十七歲而亡,的确不負這個名字。”
嚴涼看了眼曲朝露,沒說話,兀自喝酒。曲朝露便也給他添酒,一時間好像都忘記了剛才那段不愉快的對話。
倒是曲朝露發現,這位東平侯雖然周身浸潤着沙場的戾氣,卻英姿出衆,流露出淡然的君子之态。他穿着城隍爺的官袍,就和他身後那尊城隍神像的袍子是差不多的,眉眼硬挺,雙目爍爍有神,鼻若懸梁,容貌端良。坐在這滿殿的牛鬼蛇神之中,俨然木秀于林,有着奪目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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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不時有屬下來敬酒,他都笑着回應,待人接物氣度高華,這麽看來也并不是個兇煞的主兒。
曲朝露順帶着将這些屬下也看了遍,發現黑白無常、日夜游神他們,都是新面孔,并不是上任城隍爺在位時手下的那幫人。這麽看來,那些人應該是随着上任城隍爺升職走了,如今這些自然是從鬼吏裏提拔補上的。
“你餓嗎?”忽然聽見嚴涼問她。
曲朝露答:“還好。”
“來人,上一副器具給這位娘子。”
立刻有小鬼将餐具端上來,嚴涼對曲朝露道:“你吃些吧。”
“多謝城隍爺。”曲朝露從善如流。
她拈着了點青菜,就着米飯墊了墊肚子,又為自己倒了杯果酒,勾起酒杯飲下。
這果酒不太好喝,曲朝露手上微頓。因這細微的動作,一滴金黃的酒液自她唇角滑下。嚴涼正好這會兒看過來,就見那滴酒液滑過美人的下颚、白.皙細.嫩的頸子,來到鎖.骨,在她滑.膩的肌膚留下了一道長長的暧.昧痕跡,最後沒入領口。
嚴涼的視線也随着酒液一路向下,動也不動的停在曲朝露的領口,裏面是軟.白的春.光,若隐若現。
他猛地回神,調開目光,放下酒杯。
果然是考驗定力,他怕是喝多了。
一片歡聲笑語,曲朝露放下酒杯,怎麽覺得忽而聽見些奇怪的聲音。叮鈴桄榔,像是在打砸東西。聲音越來越明顯,而且是從自己身後傳來的……
當她意識到的時候,只聽岑陌高呼:“侯爺小心!”
曲朝露還在愣神,身子突然就被嚴涼勾過去,被緊緊埋進他懷裏,一陣天旋地轉的從地上滾過。耳邊是打砸破碎的聲音,接着是轟然一聲巨響,周圍有各色土塊四濺。
曲朝露終于停下滾動,這才發覺,城隍的神像居然整個崩塌!彩色的碎塊濺了滿殿!
她是被嚴涼抱着從上首滾下來的,這才沒被砸到。此刻她還在嚴涼懷中,嚴涼一手摟着曲朝露,另一手揮開被揚起的泥土碎灰,喝道:“怎麽回事!”
岑陌等人撲上來,“侯爺沒事吧!”
白無常道:“稀奇!陽間的人怎麽把神像給毀了?”
曲朝露這下聽明白了,這神像倒塌的原因,是因為陽間城隍廟裏有人把神像給砸了!誰這麽大膽子?
接着就又聽見叮鈴桄榔的聲音從神像原先的位置傳來,随即一尊新的神像慢慢的出現在底座上,是個沒上色的泥胚。
曲朝露看的有些呆,冷不丁白無常靈機一動。
“城隍爺,屬下知道了!咱陰曹這不是換了您來就職嗎?陽間的人就把神像也換了,給換成您的!”
嚴涼哼了聲:“何必興師動衆,勞民傷財。”
白無常道:“您還別說,上任城隍在位幾百年,神像也沒說換一換,都只是修繕而已。屬下還是第一次見到直接砸了神像換新的這種事!城隍爺您看,這新像還沒畫上彩繪。接下來慢慢就會畫好的,鐵定就是您的樣貌了!”
曲朝露漸漸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心中想的竟是,如嚴涼這般君子端方卻戾氣撲面的人物,若是被做成憨态可掬的神像,那該是怎樣違和的模樣。
她想象不出一個和藹的、綻放着普度人世笑容的嚴涼。
嚴涼所想的卻是和曲朝露所想大相徑庭,他道:“陽間大修城隍廟神像,這一消息,地府居然不知。這豫京陰陽兩界的消息傳遞,怎做的如此不好。”
白無常等人聞言讪讪,這都是上一位城隍爺留下的弊病。那位城隍爺生前是風雅之士,不擅長管理溝通和效率,對許多事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負責采集陽間消息報給陰曹地府的,都是什麽人?”嚴涼再問。
白無常小心翼翼笑着答道:“是豫京坊間的土地公婆,總共八十七對。”
“嗯。”嚴涼思考片刻,說道,“我稍後重新拟定一下地府的制度,務必保證效率,更要和陽間消息互通。你等各司其職,切不可疏忽草率,否則必将嚴懲不貸!”
官吏們皆是心中一寒,連忙答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何況東平侯是什麽角色?那必定是雷厲風行,容不得一點玩忽職守。
嚴涼吩咐罷了,這才想起曲朝露還在自己懷裏,不由慚愧,便放軟了語調問她:“你怎麽樣?”
“我沒事,多謝城隍爺相救。”
“讓你受驚了。”嚴涼道,“岑陌,你帶她去領賞錢,親自送回去,讓她早些休息。”
岑陌答是。
“謝城隍爺賞賜之恩。”
嚴涼松開曲朝露,一雙女子的手臂伸過來将曲朝露扶起。
曲朝露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是新任的文判官,和岑陌平起平坐。因這位文判官原是個厲鬼,是以曲朝露在宴會上第一眼見到她時,還在心中暗吃了一驚,不想嚴涼竟然能将一個厲鬼收編。
“露娘子,随我去領賞錢吧。”岑陌說。
曲朝露和順的應道:“好。”
陰曹給的賞錢很是可觀,曲朝露拿到手的時候,還有些不敢相信。
岑陌直接将一個小木箱捧給她,木箱裏全是金銀珠寶和簪花首飾。
岑陌親自将曲朝露送回了鴛鴦湖。
告別岑陌,曲朝露捧着沉甸甸的木箱,在水中游走。打開小木箱,修長的手指在裏頭翻攪挑揀,琳琅滿目的珠寶為昏沉的湖底添了些瑰麗顏色。
一對特別的耳環吸引了曲朝露的目光,她用小指把耳環勾出來。
這耳環是用上好的白珍珠做的,異常的純粹雪白。珍珠上用紅髓瑪瑙鍍上彼岸花的紋樣,做工十分的精致。曲朝露晃了晃小指,一對珍珠耳環随着她動作晃如星輝,輕輕碰撞着彼此瀝瀝作響。
曲朝露喜歡上這對耳環,将之收進了衣兜裏。
“喲,那是什麽光?好像是珠寶反得光啊!”好奇的聲音透過厚重的湖水傳來,同來的還有水鬼們穿梭于水中的聲音。
曲朝露神色一凝,又是婪春她們。
很快婪春和她的幾個姑婆娘子死黨漸漸清晰,瞧見曲朝露捧着裝滿寶貝的箱子,紛紛一怔。
婪春又是挖苦又是嫉妒的說道:“喲,你回來了?給城隍爺陪酒怎麽樣?有沒有勾搭上人家?喲,你這捧的是什麽?這麽多好玩意兒!城隍爺可真大方啊,賞賜你這麽多!”
曲朝露不想理她們,只當看不見,靜靜的從她們中間穿行而過。
被無視的婪春臉色一變,哧道:“姐妹們瞧瞧她這傲慢的模樣,也不知道是做給誰看的,臉皮比豬皮都厚!”
“婪春姐姐說的可不就是嘛,剛嫁過去就偷漢子的女人,那臉皮當然不是我們這些良家子能比的。”
身後的這些奚落,幾個月來不間斷的上演,曲朝露仿佛沒有聽見,腳下的步子沒有半分淩亂,只朝着自家走去。
幾個女人見曲朝露毫無反應,不由索然無味,又思及她們過來迎接曲朝露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嘲笑她,便各個都換上讨好的笑容,跑過來又将曲朝露圍住。
“朝露妹妹,你看你得了這麽多寶貝,一個人也用不完,分給姐妹們一點可好?”
“你能被選去給城隍爺陪酒,也是我們鴛鴦湖舉薦的,大家都有功勞不是?”
婪春等人說着,紛紛将手伸進小木箱子裏,竟是毫無顧忌的挑選起珠寶來。她們方才被珠寶的瑰麗所吸引,打的主意就是定要搶一些去。生活在地府,沒有錢是不行的。曲朝露的賞賜在她們看來,分給她們是天經地義的事。
可婪春等人萬萬沒想到,曲朝露竟會突然松開手。
毫無預兆的,一箱子金銀首飾随着木箱子脫手,四散着向湖底飛快的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