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冬去春來。
元将軍的命令已經傳遍了軍中:春汛期後,伏汛期前,趁浔江水位适宜,且雨季未至,取石晴再順流而入南方腹地,直擊祿城。
衆人皆開始了相應的布置。
此次是真正的大軍出征。
光人數都比将軍前幾次南征,要多出幾倍。
從北地随将軍開拔的人馬有之,沿途就近征調的人馬亦有之。
如此,随軍辎重便成了頭等大事。
其中花費,更是不計其數。
齊朔自然忙得腳不沾地。
甚至鬧出了方必行仗着年長,手持賬冊,直闖将軍起居之處的荒唐事。
好在當時,将軍與夫人雖然都在,但形容整齊,并無任何失儀之處。
“将軍!将軍!”方必行闖過守衛的軍士及下仆,大聲疾呼。
将門板拍得山響。
應門的人是韶聲。
她怕讓房中侍者開門,可能會有不妥之處,于是親身來迎。
“夫、夫人。将軍可在?老夫有要事容禀!”看見來人是韶聲,他面上先是尴尬了一瞬。迅速掃過韶聲渾身,見無任何不妥之處。又立刻鎮靜下來,不客氣地要見齊朔。
大有韶聲若攔,他就硬闖的架勢。
韶聲回頭看了看半躺半靠在榻上的齊朔。
用恭維話講,是君子閑憩,是守拙歸真;恰如玉山傾倒,端得一派名士風流。
而不帶感情地講,美人怎樣都是美的,便是這樣都有潇灑肆意的風姿。
但用舊京城柳二小姐的話來講,卻是:沒骨頭的家夥,能躺着絕不坐着,能靠着絕不站着!欠收拾!
只是現在的将軍夫人,再不會有這樣的想法了。
齊朔對着韶聲露出個元貞公子的笑。
“進吧。”他說。
又從榻上起了身,整肅衣冠,端坐到旁邊的案前。
韶聲依言,側開身子,給方必行讓路。
方必行進來後,卻不急着同齊朔論事。
他向着韶聲恭恭敬敬地行過一禮:“茲事體大,老夫懇請夫人回避。”
韶聲擡頭,越過他向外看去,只見——柳韶言竟也随着方必行來了!
她正抱着琴,挺拔地在院中候着,并無随方必行入內的意思。
更像一株清冷的孤荷。
方必行見韶聲的目光落在院子裏,便接着道:“撷音今日随我來,此刻正巧能陪着夫人解悶。”
韶聲還沒出聲,房中的齊朔卻開了金口:“不必。夫人同我一道。”
方必行就不敢再說什麽了。
只得低頭越過韶聲,将賬簿遞到齊朔身前的案上。
“将軍,此次南征,部衆十數萬,便是錢糧尚可應付,但開拔之後,押守之人手,之消耗,更是十數的成倍,缺口如何補足?若強使征夫服徭役,又如何征?北地人丁不足,便是全征可解眼前之急,這些人必随軍而徙,來年何以為繼?且春汛後農忙,此時開戰,怕不是要誤了一年的收成!将軍三思啊!”
“依老夫之愚見,不如等到秋後農閑先取石晴,至于祿城,合該徐作打算。”他苦口婆心地勸。
齊朔打開賬簿翻看,笑道:“方先生莫急。不如就讓各位将軍皆聚與此,我們再一道商議。”
他并不着急表态。
“此處?此刻?”方必行不敢置信。
“是。時機正好。”齊朔耐心答,面上笑容一動不動。
等齊朔叫來的人陸陸續續入座,韶聲仍然沒有回避。
她坐在齊朔身旁,假裝自己不存在。
此時,韶聲院子的正堂,已經被來來往往的下人布置成将軍議事堂的模樣。
當中一張長案,案上擺着輿圖,齊朔帶着韶聲坐在案後。
其餘人等分列兩邊。
何澤生、吳移、楊乃春這些熟悉的面孔都來了,甚至還有前些日子從平江府趕回來述職的元寶。
韶聲想假裝自己不存在,但這又怎麽假裝得來?
只能僵着一張笑臉,每進來一人,都點頭示意一次。
她不知道齊朔為何要在商議此等要事時,還不叫她回避。
難不成忘了?
可她一直坐在他旁邊。
她想過直接開口問,問她是不是該回避了。卻難以找到機會。
将軍不是在和人對談,就是在和人對談。
連寒暄都省去不少。
且周遭都是各位将軍與謀士切切的讨論之聲。
聊得都是方必行帶來的那份賬簿之上的東西。
這讓她如何敢開口!
莫非是方必行擅闖,使齊朔不滿,故而讓自己一直呆着,殺殺方必行的威風?
她想不清楚。
只好繼續如坐針氈。
“好了。”齊朔在空中輕輕擊掌。
結束了衆人熱烈的讨論。
“諸位應當已經知道如今的情況。不知都有何見解?”他問。
何澤生率先開口:“屬下有一計,應當可解方老遇到的人手問題。”
齊朔擡眼,示意他繼續。
“我們不一定要帶太多擔夫,使其随軍押送辎重。反而直接就地征收。不僅各地的糧倉都有存糧,可以約定好了日子,就近押送,而且周邊府縣的百姓,也可使其從家中運糧,解決辎重的問題。”
方必行不贊同,語氣難免激動:“各地糧倉可用,但也需要征夫。至于依靠各家百姓,更是杯水車薪,無稽之談!”
何澤生接着道:“只要依據大軍消耗,算出所需征糧戶數,每戶需繳數,再根據往年情況酌情調整。定好數目後,令各地鄉老,甲長每戶攤派。大軍每抵達一處,便使近處百姓作擔夫,提供補給。”
方必行冷笑:“這與強征何異?”
此時,吳移便出來幫着何澤生解釋:“方先生卻想左了。施霖此法,未必要強派新役,也未必要增立稅名。一來,近些年各地皆有借種于民的舉措,春耕借出,收獲時以糧為抵,此次可提前向百姓催還,為大軍送糧者,秋日還糧時,可免今年種利,也可抵扣今年徭役。若方先生仍擔心百姓家餘糧不足,且此行耽誤夏秋的農時,導致冬日甚至來年糧荒。各地糧倉也可随勢調糧,在補償百姓花費的基礎上,再加幾分利,只算是向百姓借糧。便省去了趕在大軍出發時,要額外糾集人馬送糧的花費。”
方必行讓一步:“好,若就按二位所說,百姓人多,又無軍紀約束,難以管理。總得要個章程吧。”
齊朔一直靜靜聽着。
此時終于出聲:“誠然。此法聽上去可行,但其中細處尚需打磨。”
楊乃春聽話聽音,立刻跟道:“将軍說的是。南征之事緊急,不如我們現在便依此商量個框架出來,再分別将其填起來。”
“對、對,楊将軍說得極是。”有人也跟着附和。
方必行本是拿章程出來吓唬人。
他知道其中細節繁冗,何澤生與吳移必不可能當場對答。
故而至少在今日,能拖延下去,留出周旋的餘地。可萬萬沒想到事情竟如此發展!
北地這些人,當真同氣連枝!
無法,他只好強行出聲打斷:“框架商議不易,恐要花費不少時間。不如我們暫歇一二,養精蓄銳後再談?”
無人應答。
全場一片寂靜。
但場上贊成他的人,确實是有一位的。
——是韶聲。
她在聽見方必行說出“暫歇”二字後,便悄悄揮手,叫暗處的侍者去膳房傳點心茶水。
終于要結束了,他們暫歇,她就終于可以趁機離開。
快同意呀!你們不累嗎?她在心裏催促。
方必行見衆人不應,也不氣餒,直接問齊朔:“将軍覺得如何?”
齊朔笑:“好,就依方老的。大家歇息一番,三刻後再議。”
韶聲長舒一口氣。
方必行見将軍應了,連忙又道:“今日撷音居士随我同來,此刻正在外間候着。撷音居士琴技精湛,名動南朝。不如老夫請她進來,為各位奏上一曲,也好消疲解乏。”
“好!”
“好啊!”
歇息時,大家便都放松了下來,不如先前那般緊繃。聽方必行說帶了樂者來,自然積極支持。
有捧場的,甚至拊掌以迎。
反倒是韶聲不贊成了。
怎麽又是柳韶言?陰魂不散?
柳韶言要來,那她就不能走了。至少也得等柳韶言離開了再走。
韶言入場時,仍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
侍者為她燃香布琴。
琴聲起。
铿然若金石之音,铮然若刀戟之鳴。
是一首入陣曲。
曲聲由徐緩漸激昂,聽來有種背後生毛的感覺。
聽者皆忘語。
更有甚着,屏住了呼吸,大氣也不敢出。
堂中重歸寂靜。
韶聲不得不承認,柳韶言的琴技出神入化。
這是她第二次聽柳韶言奏琴。
在衆人凝神之中,更覺琴聲切切,如泣如訴。
曲終。
韶言起身向着将軍行禮。
“去吧。”齊朔只說。
而座中諸人,仍留在曲中不肯出來。
待韶言領将軍之命離去,才漸漸有人驚覺。
聽完這一曲,韶聲徹底轉變了想法。
她不要走了。
既然柳韶言能在衆人面前獻琴,她也應當能在衆人面前發話。
她可不想被柳韶言比下去。
至于要說些什麽,她已經想好了。
方才他們不是在談論如何調動百姓押送辎重嗎?還說要論出個框架才算完。
那她正好想到了幾條建議可以說。
只是不清楚在衆将面前,究竟該如何開口。
不過關于此節,她也想到了對策。
她可以在紙上先寫好文稿,等待時機成熟,再直接掏出來念,就不會出錯了。
至于适不适合開口,何時算時機成熟,她想找齊朔幫忙。
他應當會幫的。
雖然柳韶言來過了。
雖然他是她再不敢胡亂攀扯的元大将軍。
韶聲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