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粗糙的麻繩緊緊地勒着韶聲的四肢,隔着衣服都磨得生疼。
韶聲覺得,身上肯定被磨破了。
但她咬緊牙關,一聲也不許自己吭。
直到她偷偷睜開眼,看見那尼姑拿出一把大鎖。
柴房密不透風,四面的泥磚牆高度通天,并沒有開窗。
被鎖在裏面,除非破門,沒有其餘地方可逃生。
但若是要破門,夜裏定會鬧出響動。還不等她能出來,就引來人了。
計劃必須要變!
——就算不能成功,死了也比不明不白被賣了好!
在看不見的地方,韶聲攥緊了拳頭。
她又記起故京城,想起天上滾滾的濃煙,與地上半幹不幹的血漬。
嗆人的煙火混着屍體的惡臭,似乎又萦繞在她鼻尖了。
韶聲用力地眨了眨眼,想将這些東西趕出腦海。
她強迫自己想——祖母身邊的雷嬷嬷也死了!是死在自己手中的!沒什麽好怕的!
就在柴房門即将關上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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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聲割斷了手上的繩索。
她猛然起身,用被捆着的雙腿,将那要關門的尼姑,狠狠地踹進柴房內。
而後,用盡了全身的重量,壓在她身上。
早早藏好的,鋒利的匕首,切開了皮肉,深深地沒入了那尼姑的脖子。
韶聲尤嫌不夠。
她雙手摁在匕首背上,将整個匕首全部壓進了氣管中。
鮮紅的血如同噴泉,飙得老高,全撒在了韶聲的臉上。
有血落入眼睛裏,粘在了眼球上,将視線糊得發紅,她也不在意,眨一眨,覺得眨掉了,便不再管了。
尼姑叫都來不及叫一聲,就斷了氣。
只有一雙腳還露在柴房門口。
韶聲來不及解下腿上的繩子,仍然維持着被捆的姿勢,只伸出雙手,将屍體拖着橫放過來。
死尼姑沒有頭發,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抓住她的衣領,一路拖拽。
之後,她又用雙手撐起上半身,趴着越過尼姑屍體,伸手關上了柴房門。
匕首比她原先計劃中的剪刀方便許多,韶聲很快便脫困了。
它是韶聲在房中發現的意外之喜。
不知是誰,将它與一張陳舊的兔子面具一道,放在一只木匣子裏。
兔子面具只能遮蓋半張臉,原本是純白的,因年歲久了,泛起了黃色。匕首收在鞘裏,拔出之時,刃尖閃着銀光,猶如嶄新。
這只木匣子,是韶聲從故京中帶來的,為數不多的東西之一。
她也不知這只匣子從何而來,只是收行李的時候帶上了,幾經流離輾轉,也沒扔下。
甚至還随身帶入了這雲仙庵。
手腳重獲自由,韶聲卻仍不能掉以輕心。
現在要考慮的,便是如何在庵中衆人的眼皮下逃出去。
匕首确實是給了她許多勇氣的。
大不了就拼命!
拼不過就死!
韶聲緊握着匕首。
這故京城裏的舊物件,竟讓她心中死灰複燃似的,重新生起了原來做大小姐時,才有的勃勃意氣。
不過,觀心似乎是篤定自己能拿捏住韶聲。
竟檢查也不檢查,将她全托付給旁人。
而且,她先前囑咐那死尼姑的一番話,也給了韶聲不少方便。
她說:讓那死了的尼姑守着柴房。因此,這死尼姑此時不現與人前,一時半會并不會叫人發現問題。
目前最大的危險,只剩一樁:有人經過柴房,發現了異樣。
也幸好有觀心的囑咐。
她叫人将韶聲關了起來,其餘人便不會在此時來取柴。
直到韶聲扒下了那死尼姑的衣衫,穿到自己身上,周圍都沒什麽動靜。
此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去。
庵裏資歷深,輩分高的尼姑,在自己的禪房中點上了燈。而其餘尼姑,只能陷于黑暗了。
韶聲便是借着這點,專挑黑處走,一路摸到了雲仙庵的山門口。
她貓着腰,一只手向前摸索,一只手扶着頭上的僧帽,輕輕巧巧地走着。
直到出了山門,進了山中的竹林深處,她才敢放下僧帽上的手。
她的頭發又多又密。
在庵中之時,沒有剃刀,僅憑一把匕首,沒辦法将自己剃成與尼姑一樣的光頭。
她也沒時間這麽做。
只能用僧帽遮掩。
她又怕頭上發髻将僧帽頂起,遮不住腦後的黑發,便一直壓着。
總算不用再壓着了。
韶聲直接取下僧帽,丢于一旁的地上,撿着林中人踩過的小路,加快腳步,往山下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
天色還是一般的黑。
雲層遮住了月光,夜幕如同一汪墨泉,汩汩不竭,令人辨不清時辰,也辨不清方位。
直到這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出現了一點火把的微光。
韶聲跑向那點光。
雖不知道那邊是什麽,但她不用走太近,只用借着光看看路。
懷着這樣的想法,韶聲撞上了一柄橫在脖子上的長劍。
“什麽人!”持劍之人小聲怒喝。
“細作?快綁起來,帶給楊将軍審,千萬不能誤了行軍。”旁邊另一人插嘴,聲音也放得很輕。
兩人并不給韶聲辯解的機會,三下五除二,便将她五花大綁了起來,嘴巴也緊緊塞住,防止她出聲。
手法幹淨利落,與衆尼姑截然不同。韶聲此時動彈不得,匕首拿都拿不到,更別說割繩子了。
人綁好後,兩人與旁邊其餘人耳語片刻,傳遞消息。
又将韶聲固定在身旁牽着的馬上,趕着馬向前。
在另一人面前停下了。
此人大概便是那所謂的楊将軍。
抓着自己的人是他的兵?
韶聲環顧四周,果然衆人皆持械披甲。
他們是什麽人?
要去幹什麽?
為什麽說自己是細作?
怎麽剛逃出來,就又被另外的人抓起來了!
太晦氣了!
韶聲急得冒出了眼淚。
還沒來得及慌張多久。
身旁持劍之人就敏銳地發現了端倪:“眼睛滴溜溜轉什麽呢?不準亂看!”
他用劍抵住韶聲的脖子。
“唔唔!”韶聲眼角的淚花還沒幹,也不顧頸上的繩子勒得痛,用盡了最大的力氣,重重地點頭。
楊将軍身着與士兵無異的鐵甲,騎于馬上,手執火把,身後是長長的一隊人馬。
整隊人裏,只有這唯一的一支火把。
——正是韶聲方才遠遠看見的。
“嚯,是個姑娘。”楊将軍聲音不大,語氣卻誇張,“虧得是遇見了我的兵。本将軍我啊,從來不濫殺無辜。要是遇見了我的上司,便是個影子闖到他面前,都要一刀劈作兩半的。”
“但我也不能放了你。“
”我還是得請示上司。我剛聽他們說,你是奸細。如果是奸細呢,那就事關重大了。我一個人可做不了決定。就麻煩姑娘跟着我們走一趟吧。我看路也不遠了。”
說完這番話,他又将目光落在那持劍攔下韶聲之人身上:“姑娘家跟着我們行軍,肯定是跟不上的。你就牽着她走吧。等下把人帶到元應時那裏,讓他自己審,我可沒資格。”
話裏頗有種:自己惹出的麻煩自己解決,他可不幫忙擦屁股的,幸災樂禍之感。
韶聲趴在馬上,努力睜開眼,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了這位楊将軍的背影。
他的膚色偏深,不知是常年征戰的緣故,還是原本生得如此。
說話時,聽起來雖然不太正經,吊兒郎當,但坐在馬上的身姿,卻是形容整肅,身形挺拔。
身前身後的其餘兵士,風貌也同他一樣。
韶聲雖不懂,但也能看出來,這是一支軍紀嚴明的精銳隊伍。
當然,若是韶聲足夠聰明,當年能夠發現齊朔私下裏的勾當,便可一眼認出,
此人——正是那位很早便追随齊朔的賬房先生,楊乃春。
随着楊乃春的隊伍,韶聲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又回到了雲仙庵。
情景與她離開時,卻大不相同。
進了山門,四處都有甲士把守,黑甲與黑夜融為一體。
将此處圍成了密不透風的鐵桶。
她知道,自己是再沒機會逃脫了的。
于是自暴自棄地,任由方才抓住自己的士兵,粗暴地拖拽起來。
一路拖向雲仙庵中,供奉佛祖的正殿。
那裏,是四周唯一的亮處。
“咚!”韶聲臉朝下,重重地砸于地面。
鼻子與額頭同時傳來劇痛,她分不清楚哪裏更痛一些。
但她能肯定,她出了血。
鼻腔湧出熱流,已經滴到嘴唇上了。
膝蓋與胳膊肘,早在剛在拖在地上的時候,就磨破了,擦出了血痕,一直往外冒着細小的血珠子。
額頭一定也是一樣。
可她還不知道,當她擡起頭,看見的将是——她這一生裏,最難忘,或者說是,最不想看見的畫面。
殿中梁上到處挂着暧昧的紅紗,光透過紅紗,隐隐綽綽地透出來。
雲仙庵的住持,觀源法師的身子躺倒在香案上。
香案上擺的不是貢品,而是一對龍鳳交纏的紅燭。紅燭靜靜地燃燒,燭淚順着燭身流下,燈芯爆出些零星的火花。
香案下的蒲團上,觀心背對着門,頭垂到胸前,跪坐于其上。身上的僧衣将褪未褪,露出大半瘦削的背。僧袍下什麽都沒穿,纖細的雙腿大剌剌地岔開,擱在蒲團上。
除了她,還有另一位年輕尼姑,跪在另一處蒲團上,也作同樣打扮。
只是,香案上的住持,只有身子,沒有頭顱。
她的頭顱骨碌碌地在地上滾動,因為沒有頭發的阻擋,故而滾得格外遠。頭下的斷口平平整整,只是半幹的血漬,讓它顯得很不幹淨。
而蒲團上衣冠不整的兩名尼姑,正心口處,也留下了被利器貫穿的深痕。
她們柔軟的身子已經僵硬了。
稍稍一碰,就會保持着同樣的姿勢,硬邦邦倒地。
鮮血流得到處都是,順着香案底的縫隙,慢慢湧上佛像的腳尖。
弄髒了佛祖漆金的衣擺。
佛祖仍然笑容慈和。
這景象雖詭異可怖,卻不是韶聲最不想看見的。
真正讓她最不想看見的是——
站在這滿殿新鮮屍體之中的美麗青年。
他微低着頭,用一塊幹淨得不合時宜的白帕,細細地擦拭着手上那把,沾了人血的長劍。
眼角眉梢也透着若有似無的溫柔笑意。
恰如佛祖拈花。
“元将軍。”拖着韶聲的軍士放開她,開口行禮。
當他應聲轉身,擡起那張世間罕有的絕色面容時,
韶聲眦目欲裂。
——是齊朔。
以元為號的軍隊,姓元的将軍。
是母親最後的話中,那位元應時。
元應時是齊朔。
銀甲覆身,銀盔與長弓放于一邊,在昏暗燭火的映襯下,熠熠生輝。
他的劍已經完全擦淨了。腳邊堆着用過的白帕。
泛着冷光的劍身,白瓷一般的手指,仿佛沾了一丁點這俗世的塵垢,都是亵渎。
他就這麽幹淨漂亮地站着。
而她狼狽地趴在地上,臉上新傷混着逃跑時沾上的草葉,還有先前殺完人,沒來得及擦拭的血跡。
灰撲撲髒兮兮,身上甚至還有難以忍受的腥臭。
恍然回到了故京的破廟中,她從那裏将他撿了回去。
只是——命運倒轉。
韶聲能感受到血管在自己的耳朵裏鼓脹跳動,發出砰砰的聲音。
似乎随時都要爆開了。
旁人說了什麽,她已經聽不見了。
能聽見的,唯有耳中的嗡鳴。她的腦子仿佛已經被掏空,築成了蜂巢,住了千百只蜜蜂。
她應該逃的。
對,快逃!
耳朵裏的蜜蜂化作實質,飛到韶聲眼前。
它們五彩斑斓,藍的綠的紅的紫的白的黃的,什麽顏色都有,完全遮蓋了韶聲的視線。
蜜蜂張開暗沉沉的翅膀,織成一張網,拉着她站起身,身上的繩索束縛忽然消失不見。
她緊緊攥着這張網,轉身向外逃去。
韶聲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逃。
她聽見蜜蜂七嘴八舌地絮絮說:你害怕呀!他讨厭你!你原來對他做了壞事,他會狠狠報複你!看看他殺了這麽多人,殺人不眨眼,你不害怕嗎?你害怕呀!你害怕呀,所以你要逃!沒有別的原因!
她接受了它們的話。
——就好像抱住滔天洪水中唯一的浮木。
蜜蜂越來越多,終于連成一片黑暗。
韶聲跑進了這片黑暗。
從決定出逃開始,她腦中便緊繃着的弦,斷了。
撐在心口的氣,一下子洩了下去。
終于,真正地暈倒在地,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