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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十八天

第58章 第五十八天

沈光耀的識趣一度超越了顏暮的認知。

顏暮站在前排的家長當中, 和衆人一起對并沒有怎麽聽講的發言鼓掌,卻又在人群裏默默對沈光耀說了些許話,“要去的話, 多做準備, 畢竟那裏的季節和我們這兒相反,也不知冷暖,你照顧好自己吧。”

這一次, 沈光耀并沒有自作多情。

看上去對她置身事外的關心并沒有抓得那麽緊了,她終于得以松一口氣,避免了這重複兒永無止境的誤解。

他眼眸依舊發亮,只是那洶湧澎湃的感情像是退潮了。

沈光耀自以為收斂得很好。

“你也是,我不在的日子裏, 希望你能過得很好。”他體面地寒暄, 但是鼓掌時錯亂的節拍還是提醒着他的心不在焉和若有所失。

南美的太陽很熱烈。

如果她也願意走一趟的話——

沈光耀又知道事到如今, 絕無這種虛假的可能。

哪怕顏暮願意哄哄他, 欺騙他,他也是心甘情願的,然而今天的顏暮反應足夠的冷靜,她似乎并不需要漫長的思考時間接受自己的離開。

對比起以前自己出差兩三天的不依不舍,現在他們簡直就是形同陌路。

“放心。”沒有他的生活似乎也完全沒有了偏差。

顏暮并不知道沈光耀具體在擔憂什麽,又或者是在期盼些什麽,但現在,他們能夠心平氣和地交流談話,莫不是一件快事。

沈光耀像是努力在憋,就快要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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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在猶豫着是否開口問她對“瑪雅文化”感不感興趣, 突然,這場千篇一律而又冗長的開學演講方才結束, 禮堂烏壓壓一片的小孩子就已經跟着他們的父母相繼離開。

盡管是高中生了,但這并妨礙一些女兒對父母的貼心。

許多畫面堪稱舔犢情深。

這會兒,沈光耀玩笑似的開口,“後悔了?早知道要生個女兒了?”

顏暮只不過略微擡起眼眸掃視了沈光耀一眼,他立馬察覺到了顏暮的意思,變得比以往更為安分。

但是顏暮有些納悶。

顏暮甚至已經開始隐隐約約感覺到不安了。

許多學生這會兒都已經在離開的路上甚至已經離開了,她卻無論如何看不見兒子沈珏的身影。

在禮堂端坐的衆多學生裏,她看見了拿着稿子下臺都已經收拾好的蒲予晖,予晖與她打起招呼,連微微也在不遠處一并瞧見了,方才還在他們夫妻之間嬉皮笑臉的和沈光耀回嘴的沈珏卻消失得不見蹤影了。

她對這孩子曾經在意得過甚,離棄得也毫無留戀——

可當顏暮發覺她的孩子可能經歷了一場危險的時候,她發覺自己無法徹底不聞不問,她環顧四周,迫切地想要離開禮堂打探外面的情況。

而沈光耀也罕見的安穩地站在自己的一側,不曾多言一句,陪同着自己去了解附近的情況。

她感覺到沈光耀為人家長,當然和自己一樣緊張起來。

就連沈光耀身邊不怎麽出動的保镖也出場了,維持着現場的秩序,禮堂裏面是個普普通通的體育館,看上去沒有任何的打鬥痕跡,也沒血跡暈染。

一切看上去風平浪靜。

但沈珏真的消失不見了。

校領導高度重視,但是可能是基于其餘各科初中部的老師對沈珏的了解,他們合理地猜想道,“沈珏會不會是和他的什麽朋友,一起去外面玩了?”

“不可能。”

顏暮不信這個邪。

按照沈珏的個性,的确很不安分,但他極力要在自己和沈光耀面前展露自己,又怎麽可能會在這個時候突然走掉呢。

豈不是把自己最不堪一擊的一面給沈光耀以話柄?

你要說學校完全不重視也不可能,只不過還沒有經過一輪的排查,這裏那位老校長就開始了他千篇一律的話,無奈地賠着笑臉道,“不如兩位家長去貴賓室休息?”

空氣漸漸變得薄涼。

“沈珏在哪裏?”

“總不至于我們的一個孩子憑空在這裏消失了吧?”

沈光耀想來不屑于去遮掩他的脾性,更何況,沈珏的事他和顏暮唯一的孩子,是他們之間現存的唯一鏈接……

他經受不起這樣的波折,更難以想象沈珏不在的日子。

冥冥之中,顏暮有一種預感,沈珏并不出現在別的地方,而就在這附近,校長等人不願意得罪沈光耀和他如日中天的太太,本來想還想着能不能從兩人身上再騙棟教學樓——

可他也沒有辦法。

體育館內,本身一切寂靜無聲,可是陳年累月的軍綠色海綿墊突然堆積在角落裏,與這現代化的通透明亮的體育館格格不入。

按理說,新安國際這種學校是不會有這樣的物資的。

僅僅是這一眼,顏暮和沈光耀不約而同地從這裏看見了貓膩,體育場館出奇得大,其中有一條路恰好與校長宣講的禮堂有這密切的連接,不過是相鄰的兩扇門,雖說體育館室內空間是狹窄的,半開放的地帶也就形成了校內校外都有可能進出的事實——

更何況,如果這些人本身就在新安學習過,那對于這些隐蔽的路線可以說是幾乎輕車熟路。

顏暮定睛在了這裏。

不知為什麽,那種強烈的不安愈演愈烈。

沈光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氣息不穩,于是直接越過她的身側,故作安心地開了口,“顏暮,要不我先過去看看?”

“這孩子,多半是出去鬼混了,怎麽可能會在這裏?”

沈光耀的話似是強有力的安撫,但顏暮怎麽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校長等領導害怕的正是如此,如果沈珏在校內出事的話,他們大多數人逃脫不了關系。

“我陪你一同過去。”

顏暮緩過神來,盡管那厮恐懼永遠彌散在她周遭的空氣裏,但是她身為母親,臨陣脫逃的做法,顯然并不合适。

沈珏身上有太多的習性,她并不喜歡。

但這無法影響此刻她的焦灼、空虛、乃至悲哀。

幾個破敗不堪的棉墊滿是髒污,很難相信裏面藏着的人是她自己的兒子,而當顏暮自己掀開的那一霎那,她下意識閉上了雙眸,沈珏額頭上的血跡斑駁,他整個人奄奄一息,只是重複着,“媽媽別看。”

她如何能夠不看?如何熟視無睹?

顏暮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在目光所及的地方消失不見,又看着他受傷成這幅樣子?任誰不會心疼呢。

沈光耀已經一把将其抱起,“小傷而已,沈珏男子漢大丈夫,我帶你醫院,你給我随時保持清醒,還等着警察局的惡人過來,你給他們做筆錄。”

他說這話說得一絲不茍,不容這孩子拒絕。

但顏暮深知,這好比是沈光耀用最冷靜無情的話去支持起沈珏如今求生的欲望。

沈珏眉骨上的紅到底是染紅了沈光耀的領口,留下那觸目驚心的痕跡,顏暮始終步伐穩健地跟在沈光耀身後,寸步不離。

可她還是感覺到沈珏的意識漸漸開始模糊了……

畢竟,他傷到的地方是頭部。

她和沈光耀生平做許多事并不默契,但在送沈珏去醫院的時候他們卻幾乎同步,誰也不敢耽擱這一秒,生怕錯過了救治沈珏的時機。

顏暮久久無法恢複她的心緒,腦海裏也都是初次見到沈珏的樣子。

老實說,沈珏初長成的樣子比許多孩子要可愛,當然,這也有可能是作為母親的共性,大多數母親都覺得自己的孩子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哪怕他們五官平平無奇。

“沈珏不會有事的。”

沈光耀一手撐在搶救室外的門把手上,一邊說出了這麽一句話,他像是傳達些什麽給自己,但更像是他沈巍父親的自我安慰。

“顏暮,別怕,”沈光耀眼底狠厲卻又心酸,“是我無能。”

顏暮何曾在沈光耀口中聽過這種話,然而他此刻的頹唐難掩,痛恨愈加。

“我要找出這次重傷沈珏的兇手……”

“我支持你,不要讓他們在所謂未成年保護下,得以逃脫,”顏暮從晃神中驚醒,她一字一句,再也沒了平常的耐心和柔和,“沈光耀,你是沈珏的爸爸,你要不及任何代價報複這些人。”

顏暮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覺得這件事和我們社會關系無關,而是沈珏的身邊人……或許就是他的舊同學。”

“我活着一天,就不可能讓那些人過上好日子。”

但顏暮還是想不通。

為什麽?

之前沈珏對他的狐朋狗友任意索取,從來沒有虧待那群人的時候,這群人為什麽會想要用這種方式毀了他?

前葉受損。

她都無法預判沈珏會不會醒過來。

顧寅領着一群人進來,而那群人正是曾經圍在沈珏身邊怎麽都趕不走的蒼蠅……

“阿姨,我們是真的不知情啊,江岸和我們說要見沈珏一面,我們還以為之前江岸和他之間存在什麽誤會,想着都是兄弟,才通知沈珏一聲。”

“至于去不去,全憑沈珏自己一個人做主啊。”

這下子,他們推脫得幹幹淨淨。

全然不說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對于沈珏身上受的傷更是不聞不問。

顏暮環顧四周,對這幾個面面相觑卻又相顧無言,很明顯,他們身上必然知道些什麽,但是他們不說,顏暮的審問還沒有開始,但周遭的氣場已經變得肅殺起來。

沈光耀正要發作,對着幾個道貌岸然的家夥一通謾罵,卻被顏暮有意制止了。

她眉眼冷若冰霜,說出來的話也沒有一絲感情色彩,“顧隊,大概多久會抓捕到人?”

顧寅聽得出來她的“暗示”,立馬宣稱,“已經立案處理了,江岸還在外出逃,預計今晚之內,我們會抓捕成功。”

幾個邪氣的不入流的小少年這下慌了,他們是知道江岸要對沈珏下手,天知道他下手會這麽狠,恨不得直接殺死沈珏,他們心想江岸是個傻子吧……

把自己毀了也就算了,這是要連帶上他們的節奏。

其中有人站了出來,一五一十地吐露道,“警官叔叔,或許我知道江岸逃生的地方。”

沒過多久,他們變得緊張局促,恨不得立馬出賣了他們最好的“兄弟”。

顏暮沒有再搭理過那群人,她始終覺得他們和幫兇并無太大的區別,只是沒想過會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來,更沒有想過會發現——

他們是害怕,怕的不是沈珏出什麽事,而是他們要連帶承擔什麽責任。

“你們以前也算沈珏的朋友?”

說來嘲諷,顏暮并沒有幹涉沈珏的交友權限,如果從一開始就加以制止的話,沈珏根本不會和這些人為伍吧,至于他的嚣張叛逆,這下終于有跡可循了吧。

“不、阿姨,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和沈珏同學一起玩了,畢竟已經上高中了,我們都是很自覺的……”

話裏話外,無不是為他們撇清關系,同時,又将沈珏視為真正的惡人。

“這麽拙劣的借口,下次還是別用了吧。”大數據下,誰要是進出網吧和娛樂場所,誰不去,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怎麽調查,早就一清二楚了。

她再努力回想這次的兇手江岸,如果不出意外,就是在她離婚之際,她去學校處理那件事的另一個主角。

沈珏當時打了江岸,不過沈珏看似是有正當理由的,故而真正受到處分的是江岸。

新安開除了他。

江岸懷恨在心,也不是沒有可能,是她懈怠了。又或者本身就是她當初處理得不幹淨,不該讓那樣的人繼續留在江城的。她完全可以想盡辦法讓那樣的人徹底離開,可是她泰國仁善,低估了人性的惡,更不知道沈珏最近一段時日和他原來圈子的疏遠。

顏暮半閉上眼,回想起撞見沈珏那一幕的可憐,“三十多度的天氣,他被打成那樣,還捂在棉墊裏。”

她的自責落入另一個男人的眼底。

“這不是你造成的,是我,”沈光耀一遍而又一遍地強調道,“是我的過失。”

……

一連幾天醫院裏都是低氣壓。

程影月她們幾個不是沒有勸顏暮放寬心,顏暮和沈光耀卻固執地守在病房外,等待着上午二十分鐘和下午二十分鐘的見沈珏的安排。

沈珏還沒有醒,只不過因為藥物的作用,臉色紅潤了起來,圓鼓鼓的,像是吹起來的皮球。

青春期的少年反而多了幾分稚态。

醫生說,手術是成功的,因為處理及時并沒有在大腦留下任何的淤血,其他地方也都處理幹淨了,或許也正是因為年輕,恢複起來應該也快。

但是徹底蘇醒需要兩到三天。

這種等待足夠漫長,就連沈光耀這種曾經對自己兒子最冷血無情的男人擦拭沈珏手腳的動作也變得無比溫柔起來。

這一天,陽光已經不再那麽如烤炙了,九月的微風終于吹拂起了窗簾,透過醫院湛藍的簾子,露出秋天初始的美景來。

擦試過後,沈光耀才坐在床沿邊上舒展兩口氣。

他年近四十,生平還沒有伺候過誰,做這些事情起來自然并不算得心應手,但他仍然願意去做。他全程佩戴着醫療口罩,處處防護,生怕呼吸裏的一點細菌觸碰到他的兒子。

沈珏從來就沒有這麽被寶貝過。

突然,外面秋高氣爽,空際裏卻出現了一只爪子淩厲的老鷹,沈光耀喃喃自語般,“做不成老鷹也沒有關系,哪怕是家雀,你爹也養得起。”

“可你連腳都沒有給我擦幹淨……”

這是沈珏蘇醒時分開口講的第一句話,雖然這句話挺不讨喜的,但是沈光耀還是沒能忍住嘴角的那抹笑。

-

江岸這幾天并沒有離開江城,而是通知那幫蠢人,說自己已經去了隔壁黎市,而這幾個傻瓜也沒有讓他失望,聽說還真告訴了警方。

而他卻得以用假身份繼續生活在江城。

他不離開這裏當然不是因為自己那個窮酸的不成樣的家庭,他和那對男女壓根兒就沒有親情可言……他留在江城,是為了對蒲予晖進行報複。

那天要不是他陰魂不散,多管閑事,被開除的人根本不可能是自己。

他好不容易找到蒲予晖,不在原來的城中村附近,而是他一直找到了學校附近這裏,而看着蒲予晖從他的商用哦你公寓走出來的樣兒,江岸無法置信,區區數日,蒲予晖怎麽可能會有財力到這裏來居住?

恐怕就連三千的租金,他都捉襟見肘吧。

說不定靠的是在沈珏媽媽面前拼命獻殷勤的勁兒,才住進了這裏,有些人可真是好命,不過一切可都到此為止了。

江岸其實算準了時日,距離他十六歲的生日還有幾天,他認為法律還是會庇護他的。

他愚蠢不堪地大搖大擺走到了地下車庫,守着蒲予晖推着老式電動車的出現,“蒲予晖。”

蒲予晖不悲不喜。

“你怎麽會來,這會兒功夫,難道你不應該去警察局自首嗎?”

“自首是不可能會自首的,”江岸打量着蒲予晖,對于起天生心高氣傲讨人厭的富家公子沈珏,這種底層的賤民更讨人厭,因為只要有可能,他們就會不顧惜一切地往上爬,他本能似的反感蒲予晖所擁有而他和大多數人遙不可及的天賦,對此,他裝腔作勢,卻又表現得輕蔑,“你現在住這裏?”

“怎麽,不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他攥緊了手中的器具,努力将其藏在寬大的袖子裏,“不過你說話能不能不這麽清高,都靠着女人的救助住到這裏了,你還有什麽資格這麽看着我?”

“而且,你以前看不起我對沈珏拍馬屁,可是你對比起我,又好到哪裏去呢?”

“還不是當了別人家的走狗?”

“之前你用監控攝像頭威脅我的事,我這輩子過目不忘你的賜教,”江岸惡狠狠道,“難不成你還自诩什麽正義之士,狗屁,你連我都不如,你就是個徹徹底底虛僞的家夥。”

蒲予晖知道江岸近乎瘋狂了,已經完完全全失去理智了。

不然,他不會帶着兇器一路尾随到了這裏。

蒲予晖随機應變,演出了一場戲,“江岸,你覺得我真站在沈珏那一邊嗎?”

“不然呢,”江岸翻了個白眼,“我可是兩只眼睛看着你上了別人媽媽的保時捷。”

“是啊,我是上了他們家的車,這也并不能代表什麽,”蒲予晖眸光正斂,“其實我們是一樣的,都是沒有辦法的選擇,要不是生活太難過了,誰至于捧着他的臭腳。”

蒲予晖冷然道,“江岸,我們應該站在一塊兒的,能幫你真正脫身的人沒有別人,也只有我。”

話是這麽說的。

為了使人信服,蒲予晖臉上憤恨不甘的表情也處理得恰到好處。

“真的能這樣?”

江岸再怎麽瘋狂,他心裏也是抱有過期望的,那少年犯關押的場所可不是什麽好地方,能走脫當然是最上策——

盡管他對表裏不一的蒲予晖深惡痛絕,但是他還是放下了手中冰冷的器具,準備給他看不上的蒲予晖一個來之不易的機會。

“你把東西拿出來吧,”蒲予晖“循循善誘”,“不然,我怎麽敢靠近你?”

江岸使詐本想并不想将這防身的玩意真扔出去,可是蒲予晖這個學霸可是一點也不好糊弄,他不知道蒲予晖身上到底又什麽光環,他的話幾乎天生就有着一種莫名的令人信服的感覺。

“行。”江岸真大大方方扔出去的下一秒,等待他的就是蒲予晖的冷笑。

“你怎麽不說具體的辦法?”

“怎麽,”蒲予晖這個好學生不守信諾地直接将江岸的兇器一腳踢得老遠,遠到江岸的視線範圍以外,“我說你就信啊?”

江岸對蒲予晖的臨時變卦完全不能理解,“蒲予晖,你瘋了!?”

蒲予晖早就把來人的具體位置發送給了網警,就等着他們來人處理,等江岸反應過來的時候,為時已晚,刑警大隊的車子已經包圍了地下車庫唯一的出口,這也是蒲予晖一步一步将江岸引來此地的原因。

江岸以為他會聽見蒲予晖清正而又虛假的指責,就比如是他瘋了。

然而,他并沒有如願聽見。

“你的噩夢開始了,江岸,你知不知道你以前莫名其妙給我發短信的時候就很煩人啊?”蒲予晖湊到江岸身側,深知為了讓他完全聽清楚,他特意往下福了福身子,然而他溫潤的眉眼底下卻不止是警告,而這一幕落入任何警察眼底都像是好同學的悉心勸說。

江岸徹底慌了。

事到臨頭,他慌不擇路,直接撞上刑警大隊的警車,在狂閃的警車燈裏,被繩之以法。

……

顏姨。

蒲予晖心想自己能為她做的事或許真不多,這也只是算微不足道的一件吧,蒲予晖同時暗暗發誓,他絕不會讓狗叫的惡人再度有傷人的可能。

-

顏暮并不意外,蒲予晖有着超越同齡人的成熟,所以能夠制服區區一個江岸不在話下。

她驚奇的在于蒲予晖對她只字未提這件事。

顏暮未知全貌,不知道蒲予晖是用哪種法子讓江岸束手就擒的,但他這樣悶不吭聲的性子,顏暮只怕他日後吃虧,“予晖,阿姨又欠下你一個大人情,不知道日後怎麽還給你……”

“顏姨,我奶奶說,随時歡迎來家裏吃飯。”蒲予晖沒有在這件事上琢磨太久,他也了解到沈珏已經清醒,他不想要重述這件事給顏姨,其實也有他的私心。

人人都有殘忍冷血的一面,他不希望将這段講訴給顏姨的時候令顏姨感覺到任何的驚恐……他想就這樣安然無恙地送江岸去警局,自己也能小心翼翼地藏好另一面。

“去,當然要去的。”

顏暮無法在電話這頭傳達她的感激,挂斷電話響着讓沈光耀給別人家多置辦些家具。

然而,床邊的父子卻在嬉戲打鬧,他們的關系比以往十五年任何什麽時候都要好——

沈光耀兩手之間捆了一大圈幼稚的毛線,着冒險也不知道父子從哪裏搞來的,看着這色調,顏暮真擔心是沈總從窗簾上抽出來的。

藍色的毛茸茸的線條在秋日稀薄的陽光裏跳舞。

“這麽幾根線就不會解了,可別真是被打壞了 ,腦子錯亂了?”

“胡說八道,”沈珏頭頂上的白紗布整整包了三圈,然而這一點也沒有影響到他昔日的自信,“爸,要是我做第一個花樣的話,你未必會解得開我手中的……”

沈光耀同樣也記挂着蒲予晖的事,不過,這時候的心痛消失不見了,他在意的事別人家兒子為什麽能輕易化解僵局,自己兒子就這麽愚昧蠢笨,不見棺材不掉淚呢。

“有空多和別人學學。”

“那是江岸不講武德,好嗎?”沈珏氣不打一處來,他咬着牙道,“要不是他帶了那玩意,他怎麽可能打得過我?”

沈珏這時候才略有些痛苦和懊惱,早在很久之前他應該看透江岸這麽個狼心狗肺的家夥,而不是等到他咒罵自己媽水性楊花的時候,他才動手——

他還怪自己,怪自己動手不夠狠。

等到警察一來,這個本來參與對打的男孩立馬也懂得收斂,他着重陳述着江岸是如何通過身邊一群同學來接近他,并且毆打的事實。

警察走後,沈珏一搖一晃地走到了顏暮身側,他的聲音比起變聲期沉穩了幾分。

“媽,我害你擔心了。”

沈光耀直接冷笑出了聲。

顏暮道也坦蕩,“你爸忙前忙後也不容易,還為你耽擱了南美的生意。”

“我恢複得差不多了,”沈珏常籲一口氣,好似真的從噩夢裏蘇醒過來,他對着本就很礙眼的沈光耀說,“爸,你要是急着賺錢的話,也差不多可以走了。”

沈光耀非得立馬報複,想要“惡心”一下自己的親生兒子,于是不加掩飾道,“沈珏,你爸客舍不得離開你,必須要時刻陪在你的身邊,才能放心。”

“我看你想陪的人壓根兒就不是我……”

沈珏這話并沒有說全,已經不言而喻了,在場的人包括顏暮當然聽得出來。

顏暮後撤了一步,她笑道,“我出去洗一些水果,你和你爸先聊着,注意不要坐太久,累了的話,就躺躺。”

……

沈光耀也随之走了出來。

“你覺得不舒服了?”

“沒有。”

不舒服的是某人亦步亦趨走出來,好嗎?他這是生怕孩子不誤解了?

沈光耀說起這些來風度翩翩,紳士般禮遇道,“顏暮,如果你覺得尴尬的話,我随時都可以走。”

“那你走吧。”

沈光耀做夢也沒有想到顏暮此刻的絕情,這是在兒子脫險以後,把自己用完就扔了?

顏暮欣賞着沈光耀臉上的五顏六色,以及他無與倫比的差異,顏暮聽他繼而不信道,“現在就走?”

顏暮玩味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怎麽,離了婚就不自覺了?”

沈光耀發覺離婚這事過去越久,顏暮對自己的感情就越淡薄,而她也就越能操控全場,而他最後就這樣在她的目光之下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

平白無故惹人笑話。

說了可以走并且被要求直接走的沈光耀卻并沒有走,他又回到病房裏去,反複測試起沈珏這小子手術恢複後的智商。

他換着法子給沈珏測——

直到沈珏變得徹底不耐煩。

“爸,我都說了我很正常。”

“那你把元素周期表前四十位再背一遍……”

沈珏生無可戀,他期許的眼神卻不敢再望向顏暮,生怕自己以道德捆綁了顏暮,他只能厚着臉皮理直氣壯地說起了受傷之前的情況,“這不是我之前也不會嗎?”

他尋思着沈光耀應該不會再這個時候對他怎麽樣吧。

顏暮卻主動站出來為沈珏解圍:“算了吧,你不是說你要走了,這裏留我來照顧吧,等我有會議的時候再聯系你來值班,也不遲。”

“不急。”

盡管沈珏不清楚剛剛在門外具體發生了什麽,但是他能夠感受到沈光耀死皮賴臉地留在這裏,一定是有所圖謀。

不過既然他不想走,自己有的事辦法折騰他。

顏暮看着忙前忙後的沈光耀,見側卧的沈珏臉上那一抹狡黠的不安分的笑,就知道等到他傷勢全好了,肯定沒有好日子過了。

不過,轉回了普通病房的顏暮也終于松了一口氣。

甚至微微看見父子逗弄的樂趣來。

-

沈珏已經傷勢痊愈快半個月了,期間,江岸也因為多次傷人以故意傷害,故意殺人被判處了十五年的有期徒刑,刑法當中14歲以上犯了十大惡劣罪行,是不得法律寬宥處理的。

而蒲予晖的天賦沒有因為那些嫉恨而受到任何的影響,在他踏入高中的同時,黎柯文已經開始着手為他開自己第一家公司。

他和微微的感情一直很穩固。

不曾受到任何人的影響,又或者是林易渚這時候還算知趣,懂得未來這位女婿會給他的企業帶來無盡的財富,故而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單憑這些大概也足以說明,她擺脫了她可怕的命運,就連着沈珏也一并變了。

有些人天生感知力強,懂事也比旁人早許多。

顏暮覺得有些人仿佛是一夜之間成熟的。

這些時日,沈珏從來不纏着自己,幾乎不影響自己的工作,就連他這不小的傷勢,在他的描述下,只需要幾頓骨頭湯補一補就好了。

為難的人變成了阿沅,三天兩頭打包給他送骨頭湯喝。

用阿沅的話說,每次進那個房子的時候,總會有一些回憶的,在想那個時候的太太是悶悶不樂的,遠沒有今天來得快活。

顏暮一笑而過,過往如雲煙,她在意的是當下。

國慶的時候,沈光耀終于決定要啓程去南美了,顏暮也自以為要接過照顧沈珏的“重擔”,然而沈珏卻一聲不吭地早就辦理好了前兆簽注,就等着和沈光耀一起上船。

“不留在國內過節日嗎?”

“我英語不好,媽媽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讓我找人去練練的嗎?”沈珏說得眉飛色舞,他特意換股四周,直到确認了“這不正好有現成的機會,不去白不去,而且吃喝拉撒我爸爸全包了,也省得吵你。”

沈珏無數次在恢複的時候想,自己認識了怎樣的一群人,差點誤入歧途還不夠嗎?

他想,對于他的成長而言,教訓應該是已經夠了的。

也就是在他受傷的這段時間,他終于學會怎麽看待人心,他有着世界上幾乎可以說是最完美的母親,卻因為自己曾經的偏見和被慫恿,輕而易舉地忽略了她在家庭中的作用……

想來追悔莫及,好在,他為人子女,總會有報答的時候。

“我也沒嫌你煩,”顏暮淺笑道,“不過,你能有自己的規劃,很好。”

沈珏聽後不由大喜。

他已經很久沒有在母親那裏得到表揚了。

這時候的沈光耀卻突然冒出來,吓了沈珏個激靈,他懷疑自己的年紀上來了,也承受不了這種打擊,于是,他迫不得已地捂上手機的聽筒,對着他高山仰止的父親道,“你下次出來能不能打一聲招呼?”

沈光耀斬釘截鐵道:“不能。”

“你和你媽已經報備了?”

“不然呢,總不能讓她白等我吧?”

“臭小子,一天到晚只想着禍害我。”沈光耀并非真情實感地讨厭沈珏,畢竟沈珏是他親生兒子,又途徑這麽慘重的傷,他一心一意要陪伴着自己這位老父親,想來也沒有辦法拒絕。

但是問題又來了。

沈珏這小孩本來有其他的用處的——

國慶的假期這麽長,誰也說不好顏暮身邊到時候還會有誰。

沈光耀當然想要把沈珏安插在顏暮身邊寸步不離,這不,但凡有個異動,他這不就心知肚明了,還能趕回來嗎?

“你要跟我走,也沒問題,就是……”

沈珏揚起無知的小臉,态度卻異常堅決,“需要我做什麽?”

然而眼底的那一抹挪揄的笑,最終還是出賣了他的真實想法,就是想騙沈光耀說出內心深處的話,并沒有打算真去幫助他。

-

顏暮在沈珏出發的第二天聽見了他的平安電話。

“媽,這裏的天氣和我們那裏應該是相反的,但是應該算春天,也是舒服也很明快……”

電話另一頭還隐約有另一個男人弱弱的吐槽,“地理知識也這麽差,真是無知。”

吐槽的聲音一閃而過,很明顯,沈珏像是去了其他什麽地方避風頭,另一頭也變得很安寧。

“媽媽,我認識了好多新朋友,他們會跳各種舞蹈。”

“媽媽,雖然這麽說有點羞恥,但是你要是在我身邊就好了。”

顏暮莞爾一笑:“我這不正是在陪着你嗎?”

說來,顏暮并無太大的情緒起伏,這是她的孩子,她知道或許在某一刻,他是需要她的,但這更是自己的人生,她無法為了一個孩子勉強維系破損的關系。

“是啊。”就算是電話那頭的聲音,也是沈珏以為珍貴的來之不易的陪伴。

這些不該是雜音吧。

顏暮怎麽聽那邊還是有連綿不斷的細碎的嘈雜。

她頓時恍然大悟,挑明道,“喊你身邊那位別偷聽了,讓他這段時間不要懈怠,好好幹活。”

畢竟,現在光木真正的大老板不是沈光耀,他充其量只是個開拓業務的小喽喽,真正主導的人是自己。

顏暮聽了很久有關沈珏對于大海的新奇、淺顯的了解,她其實今日也來到了海邊,領略了太平洋沿岸同樣的好天氣。

底下是沉靜碧藍的大海,

而頭頂是金色的太陽。

——全文完

——本文最後一句話引用俄羅斯詩人米哈伊爾的詩《一只孤獨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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